那灰衣人帶着一個好似惡鬼的古怪面具,看不清真實的容貌,面具中露出一雙狹長而沉鬱的灰色雙眸,靜謐幽深恍若寒潭。
漆黑如夜的長髮垂在兩肩,梳理得一絲不亂。頎長挺秀的身段,腰間懸一把長劍,身披深灰色緞錦袍。
灰色,那是空虛而蒼涼的死亡之色。
他腰間束了條玄色龍紋腰帶,上面掛着一塊古樸的蛇形玉佩,玉佩隱隱泛出天青色的流光,看上去奇異而瑰麗。
撇去他臉上古怪的面具不看,只就衣着和氣質而言,眼前這人就好像那羽化登仙的神人一般,不染纖塵,遺世獨立,卻又處處透出不知今夕何夕的寂寥感。
他沉靜地佇立在韓玘身後一言不發,一雙幽深的灰眸卻緊盯着沉淵中的鯤鵬,眼中隱隱泛着幽秘的流光,沒人知道他此刻到底在思索些什麼。
此人好可怕!倘若真要動起手來,他絕對是最難對付的那個!
雲樗自打第一眼見到這人起,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這個人所帶給別人的那種不愉快的感覺……或許就是壓抑和畏懼吧。
雲樗忽地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他悄悄地向後挪了幾步,見沒人覺察到他,便索性退到一棵老榆樹後面躲了起來。
“先生,麻煩你了。”韓玘轉過身,朝那灰衣人拱手深作一揖,頭半天都沒敢擡起來,模樣煞是恭敬。
“哪裡,三晉同出一家,本應齊心協力。”灰衣人用冰冷沒有起伏的語調說道。
韓玘聽罷不由大爲惶恐,忙道:“不不,先生太擡舉韓某人了!我們韓國巴掌大點地方,又豈敢與貴國相提並論呢?”那語氣中分明帶着諂媚,諂媚中又分明帶着畏懼。
長魚酒絞盡腦汁回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三晉之中有什麼高手。也許是近些日子纔來的吧,他心想道。
纔來了這麼些時日,就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東西……他不明白,爲什麼有的人總能輕易獲得另一些人奢望半生的東西?難道這就是命?顛沛流離是命,生無所息是命,這也是命。他苦笑着搖了搖頭。
灰衣人輕輕擡手,示意手下原地待命,緊接着兀自向前踏出一步,站在長魚酒與韓玘的中間,面向長魚酒。
想單挑?長魚酒不由地蹙起了眉頭。
若是手頭上沒兩把刷子、沒兩張底牌,一般人是絕沒有這個底氣跟他單挑的。
雲樗心中暗道不妙。一瞧這灰衣人的架勢便知,長魚酒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此時此刻長魚酒一定非常需要他的幫助。
他剛要動身前去支援,忽聽得身後的沉淵中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異動。於是他連忙頓住腳步,又轉身看向沉淵。
只見沉淵中,鯤鵬的形態開始出現了劇烈的變化。灰濛濛的鱗片一片片地往下剝落,露出裡面一層金燦燦的羽毛,脫下的鱗片落入水中,瞬間化爲烏有。
然而不僅僅是羽毛,鯤鵬身軀的各個部位都在發生這樣的異變。它的整座骨架由於飛速形變而發出“格格”的聲音,這聲音迴旋徘徊於寂靜的沉淵之上,教聽者不覺毛骨悚然、心驚肉跳。
在雲樗驚愕的目光中,鯤鵬奮力展開了它的魚鰭。這魚鰭寬得如同天邊的雲,幾乎遮住了頭頂半邊天空。魚鰭的表面正如蠶蛹蛻皮一般劇烈地皺縮,大塊的血肉蠕動着逐漸從軀體上剝離。
鯤鵬不住地發出一串又一串淒厲的鳴聲,似是承受了極大的痛苦,痛得難以忍受。這撕心裂肺的鳴聲引得在場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沉淵。
“什麼鬼東!”韓玘忍不住罵了一句。
灰衣人一雙寒眸凝視着沉淵中的鯤鵬,眉頭深鎖。
淒厲的鳴聲還在繼續,魚脣中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凸了出來,並逐漸趨於明顯,最終刺破滑溜而柔軟的魚脣,形成了鯤鵬的鳥喙。紫紅色的濃稠液體順着魚脣流淌下來,流入水中,化爲烏有。那是神獸鯤鵬之血。
與此同時,鯤鵬的腹部同樣出現了異物。原本扁平的小腹由於異物的存在而被撐得鼓鼓囊囊的。
“呲啦——”
伴隨着一聲慘不忍聽的肢體碎裂聲,異物最終破開了它的腹部,掙扎着慢慢長了出來。原來竟是一對鳥爪。
此時的鯤鵬已然初具大鳥的雛形!
血即將流盡,眼前的鯤鵬金光璀璨。金色的軀體,金色的羽翼,金色的鳥喙,在天光的照耀下蓬蓽生輝,絢爛耀眼得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
在那一刻,幾乎所有在場之人都忘記了手頭上的事,他們情不自禁地發出陣陣驚歎聲,驚歎世上竟還有這樣一種奇偉的生物,並且一直以來與他們共生共存着,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氣息,而他們不曾知曉。在那一刻,這些人是完完全全出世的,也只有在那一刻,他們才得以徹底忘掉自己,忘掉所有俗世的喧囂,跳脫出這穹頂之下的樊籠。
鯤鵬仰天長嘯一聲,引得水面陣陣波動。此時此刻,它的鳴聲中早已不見了方纔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驕傲,或者確切地說,一種沾沾自喜,就像歷經春耕夏種終於豐收的田地,得意於它此刻的碩果累累。
它的軀幹是光潔的,如同神祗一般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看着它那金光璀璨的身軀,很難想象它曾經滿身是血。這或許是上天在鯤鵬完成使命的過程中,爲它設置的一道障礙吧!
“生命的歸宿是血,而新的生命同樣是在血中誕生的。” ⑴血是歸途,也是新生,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幻化成鳥的鯤鵬重新陷入了沉寂之中,水面靜得不起波瀾。雲樗知道它在等待,等待六月的風吹起來,這將是它的機會。
“北溟有魚,其名爲鯤。化而爲鳥,其名爲鵬。”灰衣人囈語般地喃喃自語道。他的聲音很清很冷,也很寂寥。
長魚酒向前踏出一步,站到了灰衣人的對立面。
“我和你的戰鬥纔剛剛開始,我不希望它那麼快就結束。”灰衣人道。
他的臉隱在面具之下,難以辨別悲喜。長魚酒默默無言。
夕陽染紅了天空,在對峙着的兩人身上灑下一層血色。
剎那間,靈力與殺氣同時從雙方的體內涌出,在空中交匯、纏鬥,撕咬。時間在這一刻凝固,萬物在這一刻靜止。
這灰衣人無疑是位高手!剛打了個照面,長魚酒便立刻下了結論。從他周流運轉氣息的方式來看,應是來自儒家一類的門派。
霎時間,長魚酒感到一陣壓迫感向他襲來,這壓迫感是如此強烈真切,令他的身心瞬間凝定如空靈。
灰衣人輕擡左手,食指指尖飛快在虛空中勾畫着。隨着他的勾勒,一條威風凜凜的青龍逐漸顯出形來。
“去!”灰衣人指尖一點,青龍登時以閃電之速掠向長魚酒,揮舞着龍爪盤踞在他周身,將他圍在中央。
潛龍勿用,障眼法罷了!長魚酒暗自冷笑。大夏龍雀“唰”地出手,攪起漫天流霜,徑直向青龍斬去。
“破!”
刀鋒凌厲,夾帶陣陣呼嘯聲。隨着長魚酒一刀斬下,青龍幾乎以摧枯拉朽之勢瞬間瓦解。
“轟”地一聲,巨響聲如雷貫耳。
灰衣人足尖點地,瞬息間如鬼魅般飄開三尺,同時雙手手勢飛快地變幻着,結出一個又一個晦澀的手印。
長魚酒輕易摧毀了灰衣人的第一招,卻並未因此放鬆下來。他右手緊握大夏龍雀,將刀柄調節到手掌心最舒服的位置。在同一時刻,他猛然躍起,身形化爲一道光影直直掠向灰衣人,手中的刀以一種詭異的弧度自下而上勾起,一股狂風隨之倒卷而來,霎時間飛沙走石,暗無天日。
見狀,灰衣人手勢當即一變,在他周身隨之出現薄薄一層淡青色光暈。這光暈看似脆弱得吹彈可破,卻將風沙盡數擋在了他周身的一尺開外。他疾速向後倒退着,企圖脫離狂風飛沙的延及範圍。在某一刻,他陡然伸手抓向某處虛空。
當灰衣人的手與虛空相觸之時,那裡的空氣彷彿瞬間凝滯了,好似有質感的黏液緩緩流動。再一轉眼,灰衣人的手中已然多出了一支小箭,這支箭接觸到他的手不多時,便化爲一縷青煙四散在了天地之間。
這箭,竟然是用真氣凝結而成的!灰衣人沉鬱的雙眸中微露訝異。
長魚酒見灰衣人破了自己的陣,也不訝異,也不氣惱。倘若連這小小的伎倆都識不破,那也就根本沒資格做他的對手了。
原來,所謂風刃不過是虛晃一招,看似聲勢浩大鑼鼓震天,實則只爲掩飾那支潛藏風中的無形之箭。這支由他的真氣凝結而成的箭,來無影去無蹤,被他的意念操縱着,射向他意念能抵達的每一處角落。
灰衣人能夠準確地道出箭的位置,說明他的洞察力絕對不差,興許他在風刃剛剛啓動的那一刻,便已然覺察到了那支小箭的存在了吧。這灰衣人,果真不是泛泛之輩。
趁着灰衣人埋頭化解暗箭的空檔,長魚酒瞬間輕飄飄地躍起,如鬼魅般欺身過去,揮起大夏龍雀向他接連劈出三十六道風刃。
這一回,是實打實的風刃。刀罡帶起尖銳的破風聲響凌厲兇悍,震得人頭皮發麻。
霎時間,灰衣人手勢陡然一變,一枚新月形符印幾乎於瞬間成形。他屈指輕輕一彈,符印登時化作一道流光暴射而去,與長魚酒的三十六道風刃碰撞在了一起。
周身的空氣開始劇烈地波動起來,虛空中似有什麼東西要撕裂空間而出,二人所在的整個空間都被扭曲了。
“轟——”
震耳欲聾的聲響,襯得天地間愈發地寂靜了。
(1):引自古龍《天涯明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