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但騙了你們所有人,也騙了法家,騙了儒家。這個滑頭精,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江湖騙子!”
在聽到申不害這話時,吳起忽然擡起了頭。他看看申不害,又瞥了眼縮在申不害身後的屈宜臼,忽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老鬼。”他盯着申不害的眼神狠戾而決絕,彷彿要將他活剝皮吞到肚子裡去似的。
“我道屈宜臼那軟蛋豈會有如此氣魄,原是有你這老鬼在背後撐腰。”
屈宜臼聞言頓時臉色一寒。
“怎麼?想不到吧。”申不害得意地冷笑道,“有你的好同僚在郢都城做老夫的內應,老夫此次楚國之行,可真算是如履平地啊。”
“阿曲……”桑柔艱難地擡起手,在半空中來回摸索着,試圖抓住些什麼。長魚酒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桑柔……對不起……”他艱難地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沒有保護好你,讓你最終還是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全是,全是我的錯……”
“不,不是你的錯……”桑柔同樣說得很艱難,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承受極大的痛苦。
“我原本就該是這樣的下場。像我們這種行巫蠱之事的人,生時太風光,知道太多不可泄露的天機,死時定不會……定不會好看。”
雲樗捂着臉小聲啜泣着,無論如何都不願桑柔聽見他的哭泣聲。
一滴晶瑩的淚水悄然從她眼角滾落,讓人幾欲心碎。當她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然哽咽。
“只是……只是沒想到,最後會客死異鄉,落得個比老巫祝還要悽慘的結局……”
她說到一半,忽地停了下來,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儼然一個瀕死之人,拼命奪取生命的最後一絲新鮮空氣。
“我……我好不甘心……我好遺憾……”
長魚酒緊緊地摟住她,神色絕望得讓人心碎,大片蒼涼的死灰色爬滿了他的整張臉龐。
“我,我帶你回去,回空桑,帶你回湘江,帶你回九嶷山。”他俯下身,在桑柔耳畔輕聲低語,聲音顫抖。
桑柔笑了,笑得淒涼而孤寂。
“把我葬在鳳凰樹下吧,這樣……這樣每當我的族人們經過這棵樹下時,都會……都會想起我……”
申不害用猙獰狠戾的眼神冷冷看着吳起,磅礴雄渾的內力在他的掌心凝聚。
“我的獻玉使者,這些年來,你揹着法家暗地裡做了這麼多有趣的事,你真當老夫是瞎子還是聾子麼?你真以爲,我對你的所作所爲毫不知情?”
“知道了又怎樣?”吳起幽深的雙眸裡閃着寒光,語氣淡到空寂。
“這段日子以來,你千方百計阻撓老夫得到大宗師,先是矯託老夫之命暗中藏匿大宗師,又打傷了鎮守禹王城分舵的屠鬼使,別告訴我你這是在爲法家辦事。你做這一切背後的真正目的,就是想揹着老夫,私吞宗師之力!”
申不害冷笑了一聲,又道:“可惜……你根本就不瞭解這力量,更不知道如何得到這份力量,因而你只得接近他,與他結交,與他稱兄道弟,實際暗中試探他,以探出這力量的來龍去脈和得到的方式,獻玉使大人心思縝密,老夫甘拜下風。”
“不,你錯了,宗主大人。”吳起笑着搖了搖頭,“我接近他並非是爲了試探他,因爲我很瞭解宗師之力,很瞭解這力量的來龍去脈,自然也瞭解,外人是絕無可能得到這力量的。”
申不害雙眸陡然一凝。
“你說謊!既然外人絕無可能得到這份力量,你又爲何煞費苦心地接近他?”他忽然失控般地怒吼道。
吳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裡有幾許輕蔑。
“這不關你的事。”
申不害冷哼了一聲,“不關我的事?那麼,你違抗命令、背叛法家一事,可就與老夫大有關係了。”
屈宜臼聞言忽然上前一步,指着吳起的鼻子怒斥道:“大膽叛徒吳起,宗主大人親自駕臨問罪,你竟還敢出言頂撞?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跪下!”
吳起歪着頭打量了屈宜臼一眼,忽而冷笑了一聲,對申不害道:“恭喜你呀宗主大人,這些天來又收了一條好狗。”
“你說什麼?”屈宜臼一張臉因憤怒漲得通紅,“吳起,你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申不害陡然發出一串詭異的怪笑聲,陰鷙而冷酷,聽得人寒毛倒豎,“你確實該恭賀我,獻玉使大人,因爲你的所作所爲,老夫近日來收養的好狗還真不少,一條條都搖尾乞憐地乞求老夫殺了獻玉使,爲天下蒼生除大害。”
陰風吹過,屈宜臼面色一僵。
申不害嘆了口氣,神色惋惜道:“老夫此番也是萬般不得已啊,實在經不住他們的怨訴和乞求,不得不在百忙之中抽空趕來郢都城,清理門戶。”
他說話的語調雖是柔和而平靜的,可說出來的話卻比刀鋒還要冷酷無情。頃刻間,一股戰慄的殺意陡然自他體內蔓延開來,以排山倒海之勢席捲天地,跟從他的一衆弟子紛紛向後退去,唯恐被這殺氣的餘威波及。
大難臨頭,吳起臉上的神色依舊淡淡的,波瀾不驚,好像在和申不害閒聊家常般隨意。
“我看你這法家,倒可以改名爲狗窩了。”他淡淡地揶揄道。
“你放肆!”屈宜臼勃然大怒,“你這個叛徒,竟敢玷污法家的名聲!今日不把你碎屍萬段,實在難解我心頭之恨!”
寬大的黑袍在寒風中獵獵飛舞,申不害陰鷙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厲弧度,“狗窩?哼!真是新鮮的稱謂,既然你覺得我大法家是座狗窩,那老夫今日便讓你好好欣賞欣賞,法家新收的好狗。”
他緩緩轉過身去,對着身後稀稀拉拉的人羣拍了拍手,“都出來吧,我的小狗兒們,帶着你們的小狗仔出來吧!”
“桑柔,桑柔,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雲樗蹲在血泊裡,輕聲安慰着桑柔。與其說是在安慰桑柔,倒不如說是在安慰他自己。
“想想看,我們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呢!北嶺雪國,西域朔漠,南溟天池,咱們說好了一起去的,怎麼會去不了呢?相信我,你一定會沒事的,你一定會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日的……”
桑柔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那一雙豔麗的美目直勾勾凝視着雲樗,臉色慘白,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笑一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雲樗崩潰了。
“桑柔,你不能死!我……我們不想帶着遺憾遠行!若是沒了你,我們接下來的旅程也就沒了意義,我們的餘生都將在你的陰影中度過!所以你就算是爲了我們,也千萬不能死!”
痛。一股鑽心的痛苦席捲長魚酒全身。誰都害怕遺憾,誰都不希望自己的生命中留下遺憾,但有時候人卻不得不面對遺憾,不得不帶着遺憾走完生命的全程,最後深切地意識到,原來遺憾纔是生命的主旋律。
長魚酒低下頭,柔聲問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痛嗎?”
桑柔點了點頭。
她掙扎着擡起顫抖額手,想要觸碰長魚酒的臉頰,可是她已經連擡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纖纖素手在半空中巍巍顫抖了片刻,又垂落在地。
長魚酒清晰地感覺到懷裡的軀體正漸漸變得僵硬、冰冷,那是生命正在慢慢流逝的聲音。一切生命的繁華即將落下帷幕,就像浮華盛宴終究酒闌人散,盛大的祭典終究笙歌落盡,繁華過後悄然無痕。
“桑柔,你,你聽我說。”他深吸一口氣,拼盡全力維護着神智的清明,但清明的神智已經維持不了多久。琴絃已經斷了,迴光返照終究只是暫時的,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而他必須趕在風暴到來之前作最後的訣別。
“你聽我說。”他深吸一口氣,柔聲對桑柔呢喃低語。
桑柔用溫柔恬靜的目光注視着他,一雙美目中彷彿有千萬爛漫山花。
“桑柔,我愛你,真的愛你,今生今世,你……你可願做我長魚酒的妻?”
繁華盛宴的最後,他卻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大男孩般手足無措。淚水從雲樗的眼角淌落,他雙手捂臉無聲地啜泣着,雙肩劇烈顫抖個不停。
“桑柔,你可願意?”長魚酒柔聲低語道,“今生今世,你可願意嫁於我長魚酒爲妻?”
桑柔依舊恬靜地注視着他,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也沒有任何其他表示。長魚酒敏銳地注意到,她那一雙美豔的眼眸已經沒有了焦距,眼中爛漫山花已盡數凋零,星辰墜落天際,只餘一片灰茫的荒原。
長魚酒茫然地佇立在荒原上,環顧四下,皆是茫茫一片,四面八方混沌若鴻蒙初生,看不見前路,也看不見來時的腳印。
他使勁地搖了搖桑柔。
“桑柔,你聽得見嗎?桑柔!桑柔!”
她的雙臂垂落了下來,任憑長魚酒如何使勁搖晃她、呼喊她的名字,她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反應。
她那一雙眸子依舊睜着看向長魚酒,好像仍然留存一絲不甘,或是對人世的留戀。長魚酒伸出手,顫抖着去探她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