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武王用幽深不見底的目光打量着他,許久纔開口道:“寡人還聽聞,你當年是帶了一塊破石頭來,還謊稱那是你在荊山腳下發現的絕世璞玉。作爲懲罰,你失去了一隻腳。”
卞和緩緩看向自己的左腳,那裡只有一根醜陋的木頭假肢。他拄着柺杖,艱難地彎下腰,向武王行禮,“啓稟大王,庶民三年前確實來過,也確實失去了一隻腳,但庶民當年帶來的,確實不是一塊破石頭,而是一塊貨真價實的璞玉,一塊舉世難尋的稀世珍寶。”
接下來,卞和將三年前對楚厲王說過的話又原樣照搬對楚武王說了一遍。
“通體靈光,白淨無暇,隱於深山草木之間……”他的耐心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大感佩服,似乎爲了這塊璞玉,他可以不厭其煩地滔滔不絕,即便讓他在這裡講三天三夜他也心甘情願,只要有人在聽。
楚武王的指關節叩擊在王座上,發出“嗒嗒”的聲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渙散的目光投落在了殿裡的七色帷帳上。
卞和說完了。楚武王這纔將目光重新移到他身上。
“所以……你把三年前那塊‘破石頭’又帶來了?”他的語氣裡有一絲不耐煩。
卞和垂頭道:“是。”
楚武王的臉上有了慍色。他發起怒來倒是和他的父親頗爲相像。
“你……是在懷疑先王當年的眼光嗎?”
卞和心下一驚,連忙跪了下去。柺杖被丟到一邊,他踉蹌了半天方纔勉強穩住身形,“庶民不敢,只是覺得公玉先生當年鑑玉有失公允。玉隱於石,又不可剖石明察,本就難以鑑別,公玉先生誤將璞玉認作頑石,也在情理之中。”
“哦,那個公玉觳啊。”楚武王淡笑了笑,眼底閃過一絲冷酷的光芒,“那你該慶幸,今日你並不會見到他,因爲他前不久剛被抓去給先王殉葬了。畢竟到了陰間,還是會有絡繹不絕的獻玉者,還是需要公玉先生這樣明察秋毫的鑑玉大師呀。”
卞和冷不丁感到全身一陣惡寒。
“先王平日素喜玉器,有公玉先生下去陪他,他也就可以安心了。”
卞和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呆呆地應了句:“是。”
楚武王對着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左腳上,“卞和先生爲了這塊玉,也真是夠執着的。”
卞和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按緊了兜裡的玉石。
“可若是今日鑑出來還是塊破石頭,你就不怕寡人要你的命?”
卞和神色自若。
爲了這塊玉,他早已將自己的生死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殘酷的刖刑徹底摧毀了他的生活,生活還能變得更糟嗎?他還怕什麼?他什麼都不怕了。
卞和輕輕地搖了搖頭,道:“縱使赴湯蹈火萬劫不復,庶民也要將這塊璞玉獻給大王,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只要卞和有一口氣在,便一刻不會停下獻玉的腳步。縱使一隻腳已經不在了,縱使還要獻一千次一萬次,千千萬萬次,庶民也不在乎了!”
楚武王被卞和的執着深深震撼到了,聞言他點點頭道:“卞和先生獻玉的精神確實令人動容,只不過這究竟是否真是塊稀世璞玉,還是要行家說了算的。”
他揮了揮手,候立在一旁的公玉莆走上前來。
“這位是公玉觳之子,公玉莆。”楚武王向卞和簡短地介紹道。
卞和朝公玉莆深深行了一禮,公玉莆微微頷首,順手接過他遞來的玉石,放在眼前細細端詳。
楚武王饒有興致地打量階下的二人,眼中閃爍着和他父親一樣冷酷的光芒。
卞和顯然已經沒有三年前那麼緊張了,他兩眼平靜地望着公玉莆。是因爲他已經不再抱有希望了嗎?不!因爲他已經墮入過無邊黑暗的深淵,已經不能再痛了,不論這回他再要遭受何種刑罰,他都有信心自己一定能挺得過去,畢竟他的意志堅強得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
命運讓他在某個時刻遇見這塊玉,又讓他失去了一隻腳,他相信這絕非偶然,而是一次歷練、一次考驗。無數偶然中隱伏着必然,無數必然中又處處充斥着偶然。
公玉莆細細端詳着玉石,不時用指關節敲擊石壁聆聽回聲,正如當年公玉觳所做的那樣。
楚武王輕笑一聲,用一種近乎譏諷的語氣問公玉莆:“怎麼,你聽見了什麼?”
公玉莆嘆息着搖搖頭:“啓稟大王,什麼都沒有聽見。”
“什麼也沒有聽見……也就是說,這根本就不是塊玉?”楚武王的語氣裡明顯帶了怒意。
公玉莆垂頭道:“啓稟大王,這確實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千真萬確。”
卞和已經不會傷心了。他看着雙手捧玉的公玉莆,又看看王座上滿臉怒意的楚武王,突然笑了。很奇怪,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笑得出來。
“你笑什麼?”楚武王的眼中涌動着冷厲的寒光。
“笑你們沒眼光!笑這世道不公!笑我生不逢時!”卞和拄着柺杖,掙扎着站起身來,挺直了腰桿。他的臉上依舊保持那抹冷冷的笑意。
楚武王也冷笑,“那你就笑吧,卞和先生,盡情地笑,大聲地笑,對着你那塊破石頭去笑吧。哼!糊弄了先王,還要接着來糊弄寡人!來人,拖下去,刖刑伺候!”
卞和顯得很平靜。
他的人生境遇已經不能再糟了,他必須學會坦然面對一切,不然還沒等到命運折磨他,他自己就會率先崩盤。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又一次,卞和被無情地拖了下去。他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倒影發愣。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尤其對於他這樣一個蠢人而言,尤其如此。時間就好像美人腕上碧綠的玉環,不斷地 將他帶回曾經跌倒的地方。
楚武王和公玉莆消失在了身後,“轟”地一聲,硃紅色的宮門重重關上,卞和又被帶回了三年前那條巷子裡。
屋瓦還是一樣簡陋破敗,巷子裡臭氣熏天不減當年,可三年前的那些人,如今卻難覓蹤影。當年的老宮婢如今安在?當年病得骨瘦如柴的宮人如今安在?他們都和楚厲王一起,消失在了不斷流動的時間年輪裡。
然而人雖然換了一批,歷史卻在不斷重演。
已經失去一隻腳的卞和被按在地上,完好的右腳高高擡起,用粗麻繩固定血跡斑駁的木樁上。那木樁上,當然有他自己的血,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血卻依然留在這裡,這樣想來倒是比風過無痕的楚厲王好多了。
巷子裡的人又一次圍了過來。其中,不少人認出了他。
“瞧!那不就是三年前被砍腳的那個人嗎?難道他現在又要被砍掉一隻腳嗎?”
“砍掉一隻腳,拄着柺杖倒還勉強可以走路,要是兩隻腳都砍掉了,那可只能整天躺在牀上哩!”
“是呀是呀!明明已經受過一次處罰了還要再犯,偏要弄得最後沒法收場才太平,傻不傻呀!”
紛紛議論聲傳入卞和的耳,同情憐憫的目光落在卞和身上,卞和沒有在意,只是緊緊攬住了懷中的玉。唯有這塊玉,才能助他挺過殘忍的刀鋸之刑。
“一塊破石頭,跟個寶貝似的。”宮人發出一聲譏笑,冰冷的刀鋸呼嘯着砸了下來,深深劈入骨頭裡。
“咔擦!”
入骨之痛,痛到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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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和痛得不住發出慘叫聲,淋漓鮮血浸透了他的小腿,可他的雙手依舊緊緊攥着那塊“破石頭”,指關節都發白了。
行刑的宮人看着他那模樣,冷冷道:“奉勸你一句,還是安分些,回家當個良民,安心過日子吧。這宮牆之內啊,處處都是殺機,處處都是陷阱,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你不過是被砍掉兩隻腳,應該覺得慶幸。”
他說着,又劈下了第二刀。
卞和痛得咬緊牙關,臉色煞白,一雙細嫩的手在石頭上磨出了血痕,鮮紅的血染紅了玉石。意識漸漸離他遠去,他愣愣地看着接連劈出第三刀、第四刀的宮人,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古老的獻祭儀式。
他躺在祭壇上,他鮮活的血和心臟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恭敬地呈給天神上皇。所有人跪伏在他身下,祈求他的心臟和血能夠爲他們帶來福祚和庇佑。
恍惚間,卞和感覺粘稠而冰冷的液體順着腳踝流出來了,他知道那根木樁又要染血了。他慢慢地擡起臉,模糊的視線徐徐投向碧藍如洗的天空。他的臉英俊蒼白,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