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魚酒和雲樗穿梭在空蕩蕩的城中,街邊酒館一片狼藉,兩邊住宅門窗緊閉,城頭大旗迎風飄搖,莫名添了幾分淒涼蕭索。迎面碰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們像一陣風飄過,連腳步聲都沒有。
整座城白幡獵獵,一片死寂,彷彿一座鬼城。
“喂!我說……我們來禹王城不就是來找桑柔的嗎?好不容易把人給找到了,你幹嘛不讓我跟上去啊?只要我們一路尾隨她,我就不信沒有說話的機會!”
一路上,雲樗不住地抱怨着:“錯過如此大好良機,再要找到她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要不是你拉住我,我們現在也不至於這麼茫然了。”
“廢話。”長魚酒掐了掐他的臉蛋,“如果我們貿貿然跟上去,極有可能會暴露身份。你可別忘了我是誰。”
“哦……也是。”雲樗垂下了頭,“真可憐,你畢竟也曾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現在卻要這般偷偷摸摸……”
長魚酒不由微愣了一下,隨之生出幾分酸楚來。
是啊,這片廣袤無垠的大地,那是他深愛的故國。這街市,這酒旗,這閣樓,這一草一木,它們身上都還殘留着公子重耳的氣息,還殘留着故人的氣息。他曾以主人的身份棲居於此,也曾以階下囚的身份棲居於此,那麼現在,他又是以怎樣一種身份踏上這片土地?
長魚酒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只是一名遠道而來的客吧。
三年前,三年後,一切似乎都變了,一切似乎又都沒變,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連長魚酒自己也弄不太懂。他目光復雜地看向雲樗,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走吧。”他輕盈地一揮手,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穿過腳下這條街,拐個彎兒,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家客棧。
“諾,到了。”
雲樗擡起頭,打量着眼前精雅華麗的閣樓:“流觴客棧。哇!不愧是傳說中全城最好的客棧!”
繁華樓閣正中懸一塊金色牌匾,上面用鏨銀鏤刻着“流觴客棧”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古樸紅木頗具江南韻味,碧瓦朱檐,飛閣流丹,富麗堂皇的樓閣巍峨精緻,層樓高起氣勢恢宏,與黑白色調的街市形成鮮明反差。
“我有個問題。”雲樗怯怯地舉手。
“說。”
雲樗嚥了口唾沫,“爲什麼……爲什麼我們一定要住最好的客棧呢?”
長魚酒一挑眉,不悅道:“怎麼,住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呃……好是好,只是……我下山帶的這點盤纏一路上都被你用得差不多了……”
“沒錢啦?”
“是啊!這點錢我原是打算拿來孝敬大宗師他老人家的,現在可被你全花完了!”
長魚酒眉頭緊鎖,凝神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認真地對雲樗說道:“那……我們就將就一下,住這裡最下等的客房吧。”
“喂……”雲樗正要出聲抗議,長魚酒已經一隻腳跨入了客棧。
“公子哥!哼!”雲樗憤憤地衝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客棧冷清清的沒什麼人氣,底樓只有一個看起來髒兮兮的老頭看店。見有客人上門,老頭立馬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喲!客官!打火還是住店?”
“住店,要一件最廉價的客房。”
見長魚酒一副面無表情波瀾不驚的模樣,雲樗實在忍不住,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出來。
“好嘞!”老頭爽快地應道,“敢問客官尊姓大名?”
“複姓長魚,單名一個酒字。”
“長魚酒?”老頭忽然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長魚酒心下陡然一驚,面上卻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怎麼,可是有問題?”
“哦,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啦!”老人忽然滿臉堆笑地看着他,笑容之殷勤令得他心裡陣陣發毛,“長魚先生,這城裡已經有人爲你訂好客房了。天字號,一品客房,請隨我來。”
長魚酒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誰啊?”
“對不住,小的無可奉告。”
“哦,不說就算了。”長魚酒仰起臉,腦海中又浮現了那雙朦朧而深邃的醉眼。
是他嗎?
推開房門,眼前精緻的擺設令雲樗大開眼界,牆上掛着用金銀各色絲線繡得帳幔,門欄窗也皆是細雕新鮮花樣,並無朱粉塗飾,卻給人清新自然之感。房間裡一爐檀香的煙氣正嫋嫋不斷地上升,沉樸的香氣縈繞在房間內,讓人聞了不由心情暢快。
雲樗飛也似的撲到了錦榻上,在柔滑的絲緞上滾來滾去。
“住過好的,可沒住過這麼好的啊!”
長魚酒無奈地搖搖頭:“沒住過好的,你現在住過了,這銀子花得夠值吧?”
“是是是,花得夠值,哎……累了一天,我先睡了。”經過了一天的奔波,雲樗倒頭便睡。
夜深。
一輪孤月高懸天際,蒼白的月溶在護城河中,消失在漆黑夜幕中,隱在一道夜歌中,照着無眠的人。因着國君新喪的緣故,城裡禁樂禁酒禁宴,空蕩蕩的一片死寂。
然而細細聽去,這禹王城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空寂。
漫天流霜上下飄飛,詭暗的夜色中隱隱傳來一縷縷淺唱低吟,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聲低似兒女小窗中喁,其聲旋似小夜情人語,那是來自黑夜深處的呢喃,是夜的嘆息聲。
微涼的晚風拂過,帶來了一陣清悅曼妙的笛聲。
今夜,長魚酒睡不着。他起身走到窗口,細細聆聽風中的音律。
那笛聲很輕,輕到比那飄渺的薄紗還輕,卻是恍若在那春風中突然滲進瑟瑟秋風的氣息,頓時讓一派生機突然衰落殘破,而衰敗殘破之後又隱藏着無限生機,從枯萎蕭條的世界,到冰封大地,再到萬物復甦。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秋風滿洛城?
彷彿入了魔一般,長魚酒對着夜空輕聲喃喃道:“落瑛……是你嗎?”
窗外的大街空蕩蕩的,只有無邊的寂靜與他無語相對。
笛聲又起,飄忽渺茫,恍若人世間最難尋得之物。這般美妙的樂聲,除了落瑛,試問還有誰人吹得出來?眼前又浮現出她吹笛的模樣,素手輕巧在笛身上翻飛,一連串美妙的音律從笛中流瀉而出,宛如天籟般的陽春白雪渾然一體,竟沒有絲毫扭捏造作,和吹笛者一般純淨無暇、清麗溫婉。
長魚酒聽着聽着,便覺有些陶醉了。
“落瑛,你也在城裡,對不對?我就知道,你一定還在……”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餘音嫋嫋繞樑,不絕於耳。難道,這就是孔子當時的感受嗎?
“喵——”
一隻黑貓悄悄爬過屋檐,輕盈地跳到了另一座屋檐上,頃刻間竄得沒影兒了。空裡流霜靜謐地沉沉降降,綠色倩影一閃而過。
“落瑛?”
雲樗睡得很熟,從被子裡傳來他均勻綿長的呼吸聲,長魚酒猶豫了一會兒,便翻出窗戶追了上去。
夜晚的街市空無一人,兩邊的茶肆酒樓張着黑黢黢的大嘴巴,彷彿一隻只醜陋的怪獸。月光朗朗地照着,在地上鋪出一條皎潔銀白的小徑。
在那裡!落瑛在那裡!
綠色的倩影一閃,消失在了小巷的拐角處,長魚酒足尖一點地,飛身掠上屋檐,追着綠色倩影的方向而去。前面的女子突然轉了個彎,拐進了另一條更狹窄的小巷。
她在那裡!
一雙重瞳子在暗夜裡發出幽幽微光,長魚酒一個鷂子翻身躍下屋頂,足尖一點向小巷深處掠去。
綠色的倩影始終跑在他前面,若即若離,飄渺虛幻,長魚酒甚至無法判定那影子究竟是真實存在之,還是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綠衣女子輕盈地拐了個彎,又閃到前面橫着的巷子裡去了。
“落瑛……”
他飛身上前,追隨着綠色的影子而去。穿過一條有一條小巷,七拐八拐,路過一棟又一棟樓房,一擡頭,綠衣女子卻依舊跑在他的前面,任憑他如何追都追不上,彷彿是在水一方的伊人,飄渺得難以抓住。
不,她不是落瑛!
長魚酒心下一驚,驟然冷靜了下來。
落瑛根本沒有這麼好身手,更何況,她也不可能在這裡……他自嘲地搖了搖頭。還在指望些什麼呢?難道還指望着在這裡和落瑛巧遇?
哎……是因爲心裡總惦記着她的緣故麼?竟然會如此驚人地粗心,怪就怪對方僞裝得實在太像了,這才令他稀裡糊塗地上了當。此人僞裝成落瑛的模樣,究竟是要將他引向何處?
長魚酒心神一動,足尖輕點地,飛快地跟了上去。
穿梭在這座死寂的城中,穿梭在茫茫的夜色中,兩旁緊密排列着一棟棟樓宇。漸漸地,街道變得開闊起來,華麗的大戶宅邸取代陳舊老宅,原本坑坑窪窪的路漸漸平坦好走。長魚酒立刻意識到,他已來到了禹王城的西城區。
不一會兒功夫,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座開闊的院落,院落中孤零零聳立着一方樓閣。之所以要特別提到這座樓閣,只是因其特別地顯眼,一眼就能從衆宅邸間將其挑出來。
涼風習習,百草簌簌搖動。精巧的屋檐四角翹起,如鳥兒張開的翅膀,四個角上各懸掛了一盞明燈。
“嘎吱嘎吱——”
黃澄澄的燈光在晚風中上下浮動着,照出樓閣裡縹緲的虛影,也照着頭頂的綠磚紅瓦,腳下的幽花小徑。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樓閣本身不大,也不算得最華麗最氣派,但其鮮明的色彩卻透出一種奇妙的張力,活潑潑的生命力,與周遭死氣沉沉的屋宇形成涇渭分明的比對。
樓閣正中間懸了塊熠熠生輝的金邊牌匾,上面赫然題着“沉玉閣”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沉玉閣……這是什麼地方?
綠色的倩影忽地一閃,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恍若來去無蹤的縹緲孤鴻,長魚酒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
看來,是目的地到了。
他停下腳步,細細打量眼前的樓閣,眼角掃過屋檐下明晃晃的燈光。這裡是禹王城的西城區,禹王城有頭有臉的高官權貴都住這一帶。
長魚酒微眯了眯眼,警惕地四下環顧,視線最終落在了一處陰暗隱蔽的角落裡。
“你好。”薄脣輕啓,他用冰冷沒有起伏的語調,朝着角落的某處打了聲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