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魚酒連忙問:“你究竟想明白了些什麼?”
“就是就是!別賣關子了,快說啊!”雲樗忙不迭地附和道,“此境真乃湘神所布?”
桑柔沉默着點了點頭。。
“什麼鬼東西!”雲樗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原來真有湘神啊!還以爲是你們空桑人虛構出來的呢!”
“不,不能說是湘神造出來的,只不過一縷殘念罷了。”桑柔搖頭道,“倘若真是湘神來了,哪裡還有我等活命的機會呀!”
“殘念?你是說我們在初始境中所見那兩道殘影?”長魚酒思及兩道殘影所釋放的恐怖能量場,至今仍感到心有餘悸。
“不,唯有湘夫人殘影一道,別無其他。”
“什麼什麼?可我們之前分明見到的是兩道殘影!”雲樗嚷嚷道,“還有一道是湘君!湘君與湘夫人成雙出現,這難道不該理所當然嗎?”
“誰說夫妻就勢必要成雙出現?”長魚酒反問道。
桑柔狡黠一笑:“你忘了之前那個傳說了嗎?舜帝南巡,死於蒼梧,葬於九嶷山。娥皇女英悲痛不已,投江而死。這說明什麼?湘君的屍身藏匿於九嶷山腹,而湘夫人的的確確是被葬在了此處,湘君與湘夫人並不葬在一處,只得遙遙相望以解相思之苦。湘夫人由於失去深愛的丈夫,內心痛楚無比,她們雖已身死千年,心中的哀傷幽怨卻化爲一道道強大的執念,在湘江上空不斷地徘徊、盤旋,久久不願散去,經過日積月累的風霜磨礪形成一座天然幻陣。你們方纔在幻陣中所見到的,都是千年前湘夫人遺留下來的心跡。”
雲樗撓了撓頭:“這麼複雜啊!哎……女孩子的心思還真是難猜!”
桑柔低聲笑了笑:“是啊,所以千萬莫要去胡亂猜測。”
“所謂身已死,心卻未死,執念又散不去,便生成了一座心陣。”長魚酒簡短地總結道。
“可,可是……既然湘君的屍身根本不在湘江,我們又怎麼會在幻陣中看到他的影子?”雲樗不依不饒地追問道。
“都說了是心跡,心跡心跡,心中所藏便是心愛之人。湘夫人雖是神,卻亦無法逃脫一個‘情’字,更何況那時的她們尚不過一介凡人。湘夫人心中充滿對湘君的思念之情,而當這些念想滿溢出來後,便自然而然在心陣中勾勒出了夫君的影子,但這完全不過是虛影罷了,只能作個念想。”
長魚酒聽罷這才明白過來。難怪他當時在湘君剪影身上並未感受到一絲能量波動,原來這根本不過是道飄渺虛幻的殘影,不存在任何能量波動,虧還把他給嚇了一大跳。
雲樗又想到了另一個關鍵問題:“那所謂‘八卦陣’又是怎麼一回事?爲何此地亦會有八卦陣現?”
“不,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八卦陣。”桑柔搖頭道,“一道殘念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布出一座複雜精密的陣法。這座幻陣僅架構類似八卦陣,卻並不完全具備八卦陣精密玄奧,僅有境,有卦位,卻無算計,亦無殺機,只要不入陣眼,便無性命之虞。”
“陣眼,是兌卦位?”雲樗問。
“這不是再顯然不過了麼?”長魚酒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好像自己誤入陣眼全賴他,“我們倆當真是……九死一生啊。”
天地間有陣法即有陣眼,陣眼乃是一座陣法的全部能量來源,亦是陣法的核心本源所在。若是尋常陣法,只要設法找到陣眼並切斷能量來源,此陣便得以破。但此番情況卻不盡相同,湘夫人的神之意志實在太過強大,加之漫長歲月的打磨和日月精華洗禮,陣眼處兌卦位所蘊含的能量空前強大。數以百計的死靈怨靈途經此地,受神之意志的強大牽引而被捕捉,任其如何掙扎卻始終無法逃脫桎梏,只得如困獸般遊蕩於其間,最終形成了長魚酒他們所見的兇險死境。
“兌爲澤,象徵年輕女子,又暗指楚國的雲夢澤,與空桑族的歌謠傳說相合。湘神之力聚於澤,未曾遷移,未曾停滯。湘源於澤,澤又生出了湘,大化流衍,生生不息,九嶷空桑萬世不竭。這也就能解釋爲何兌卦會成爲這座幻陣的能量來源了。”桑柔解釋道。
雲樗搖了搖頭,用憐憫的目光看着長魚酒: “哎……麴生啊,都是天命,沒什麼可說的!反正最後活着出來了,那就好!”
長魚酒凝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忍不住又想起了幻境中的女子,那絕不是湘夫人的心跡,那女子也絕非湘夫人。原來以水爲鏡,照見的竟是自己的種種心緒。繼而這個幻境又不能只是如桑柔所說的,這般簡單地去理解它,因爲它早已被賦予了更爲深刻的含義,留待後人悉心挖掘。
這些,長魚酒沒有說出來,因爲他覺得已經沒有說的必要了。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湘江的夜晚,孤獨又纖塵不染。
“厲害!一縷意念就把我輩折騰成這副模樣,那湘夫人的本體又該多麼恐怖啊!”雲樗無比羨慕地慨嘆道,“若是我也能達到這般境界該多好啊……”
桑柔笑着搖了搖頭:“我們是人,不可能達到湘夫人出神入化的境界。我聽聞神有無限意念,而凡人所見不過是其中微小一縷。如果僅僅單看這一縷,便匆忙對神的造詣下定論,那必然會是管中窺豹、庸人自取其擾罷了。”
“那人是不是窮其一生也無法與神相抗衡啊……”雲樗黯然道。
桑柔想了想,認真地答道:“也不盡然。”
“劈啪!劈啪!”
長魚酒撿起一段枯枝,百無聊賴地撥弄着火堆,“怎麼?你覺得還有可能?”
桑柔衝他打了個響指,枯枝上立刻長出了鮮亮的綠葉:“神雖有無限意識,可祂的力量已入登峰造極之境,再沒有向上攀爬的可能了。人則不同,他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向前走,他的努力永不會停息,這是屬於人的力量,這力量雖微小,卻也持久。”
“劈啪——”
樹枝燃着了,點點火星在空氣中四散飛舞。
“哇——”雲樗用一種敬仰的眼神仰望桑柔,“我從來沒覺得,你,你竟然這麼厲害。你剛纔說的好有道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長魚酒淡笑一聲,沒有否認雲樗的話。
“我也是從一卷古書上看來的。此書雲,神乃無限意識,而人則是無限可能。嗯……大抵便是這個意思吧。”
“哎,不知道大宗師會否也是這樣厲害的存在……”雲樗仰望深邃的夜空,忽覺瞬間的茫然。
“什麼?什麼大宗師?”桑柔不解地蹙眉道。
“啊,啊,沒什麼沒什麼!”雲樗連忙擺了擺手,“只是看你說的頭頭是道,突然覺得自己好蠢啊……”
桑柔笑顏如花,抿脣一笑:“你該自豪纔是啊,若非有你,我們這會可能已經葬身魚腹了,哪有機會坐在這裡聊天?”
“哪裡哪裡?”雲樗馬上恢復了一臉謙遜,撓撓頭,心下暗暗樂開花,“我哪有桑柔你厲害哈哈哈……”
長魚酒不屑地嗤了一聲。
雲樗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連忙轉移話題,“話說桑柔,你從何推出這心陣的秘密的?”
“哦,就是從我剛纔提到的古書上看來的,【百鬼血紀】,乃是空桑禁書,爲空桑大巫祝所有,兒時我揹着老巫祝偷偷翻着看的,孰料幾年後竟會救我性命。此書相傳乃百年前空桑血巫桑玄夜編纂,經由代代巫祝之手一直傳至老巫祝手上。其中一卷正記載了這件事,但是寫得含糊異常,有種想要刻意掩蓋過去,又不得不記下來的朦朧感覺。”
“想記又想掩蓋?爲何如此矛盾?”雲樗不解道。
“因爲桑玄夜希望空桑歷代大巫祝獲悉此事,卻不希望族人一併獲悉。”
“怕引起空桑內部恐慌?”長魚酒問。
桑柔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據桑玄夜前輩所云,湘江的上空實際上設有一座極具規模的封鬼大陣。”
“封鬼大陣?”雲樗疑惑地朝江心處看去,“我怎麼沒見着?”
“你看見了,只是你未曾留意罷了。”桑柔擡手一指,“瞧,就是那些終古不散的迷霧!封印之力化虛爲實,實中有虛,環環相扣,設計得十分巧妙。若無高人指點,尋常之人確實難以參透其間奧義。此封鬼大陣化作輕飄迷霧籠罩湘江之上,阻隔族人視線,同時也鎮壓着藏匿於江中的妖邪之物。但每隔一段時間,封鬼大陣便會失去效果,出現封印“蟲洞”,這時,裡面的妖邪之物就會衝破封印,甚至爬上岸,爲九嶷空桑帶來滅頂禍患。”
“什麼妖邪之物?”雲樗緊張地蹙眉道,“是湘鬼嗎?”
桑柔搖搖頭:“桑玄夜前輩並未在書中提及。他既未沒有提及施加封印之人的名姓,也沒有提及封印的目的以及封印對象,字裡行間說得非常含糊。但就眼下而言,應該封的就是這縷幽怨而強大的殘念。”
“會不會是九嶷空桑建立之初,發現湘江不斷髮生離奇的失蹤死亡事件,族長以爲是風水問題,便請了江湖高人前來作法,封印了江中作怪之物,也就是這縷殘魂。可惜那高人法力有限,於是每隔一段時間,封鬼大陣便會出現‘蟲洞’……”雲樗充分發揮了他豐富又大膽的想象力。
“誰知道呢?”桑柔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這地方隱藏了太多的秘密,就連我也無法一一探得所有問題的答案。”
“既然是秘密,爲何又定非要尋個答案出來呢?”長魚酒笑笑,繼續擺弄手頭上的枯枝,枯枝在他的手中熊熊燃燒着,發出明亮而柔和的火光。
“秘密的最好歸途,就是被永久地埋葬。”
“你說得對。”桑柔微笑着頷首道,“或許桑玄夜前輩也正是這麼考量的,故而寫得模棱兩可,不願後人得知真相。”
她起身慢悠悠地踱到江邊,望着寧靜的湘江,緩緩唱起一支古老的歌謠:“湘江湘江,你緣何憂愁?江水滾滾東逝,亙古不曾停息。撲朔迷離的濃霧,日夜不散去。歲月滄桑,時光流轉,歷史不斷在重演。迷霧背後,何爲真相?湘夫人,你又緣何憂愁?你又緣何憂愁?”
“我想,就讓湘夫人的魂魄與她的秘密一起永沉江底吧。”她站在江畔,一個人對着虛空喃喃自語。
“你說得對,傳說本就經不起推敲,幹嘛還要去推敲它呢?它將最美的那一面呈現給我們,我們又爲何要拼命去撕破這層面紗呢?”雲樗瞭然頷首道,“不問其所始,不求其所終,方爲傳說最美麗的意義。”
篝火熊熊燃燒着,火光將天際映得通紅通紅,厚重的濃霧似乎被驅散了一些,湘江的夜晚美得宛若晶瑩琉璃世界。火光掩映着桑柔的臉龐,忽明忽暗。她看起來明豔動人。
“實在對不起,讓你們兩個莫名其妙當了空桑的犧牲品。” 她略帶歉意地向長魚酒和雲樗笑了笑
“哎呀,沒事沒事的!”雲樗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站起身來抖抖身上的塵灰,舒展舒展筋骨,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我們回去吧,剛歷經這樣的大劫難,這會兒還沒緩過來呢!我呀,現在只想好好睡他一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太陽曬——”
“嗖——”
一支冷箭悄無聲息自背後射來,鋒利的箭鏃直指雲樗後背空門。
長魚酒陡然暴喝一聲:“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