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恍惚間,長魚酒聽見外面有兵戎交戰聲,不由渾身一個激靈。那冰冷鏗鏘的金屬聲,將他從夢境拉帶回現實。
“怎麼?又打仗了麼?”太陽穴忽地一跳,他睜開惺忪睡眼,撩開帳篷一角向外看去。
自三日前魏軍大敗於封火橋以後,秦軍便愈發囂張了,三番兩次來魏軍地界挑釁,好在都給打了回去。雙方小打小鬧,倒也未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沒呢,你看看清楚,是武卒在操練呢。”雲樗伸了個懶腰,一骨碌從被子裡爬出來。天矇矇亮,幾絲微光透進營帳。
“他們都起得那麼早,我們哪能這個點還賴在牀上呀!”雲樗道。
“這就是傳說中的武卒?”
長魚酒看着外面冒風雪操練的士兵,每個人身上都套了上、中、下三副甲,頭上戴一重盔,肩扛長戈,腰掛重劍。每個人都帶五十支箭,在身體承受如此重負的情況下,手持長矛進行一對一交戰。這樣的訓練方式,當真是嚴酷到了極點。
“我們最後的希望是吧……”他嘆道。
“算是吧。”雲樗打了個呵欠,隨口道,“據說武卒裡每人都能雙手拉開十二石的硬弓,打起仗來個個都是不要命的主。不過別看他們平日訓練嚴酷,拿的俸祿可高着哩,若是立了大功,講不定還能封爵呢!”
“哎……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依眼下的情形,吳起那樣做也是迫不得已。”
“倘若武卒這一次偷襲失手,那對我們將是雪上加霜,可能就再無翻盤的希望了。所以這幾日,武卒的訓練強度比以往大了不少,每天早上這個點就得起牀了。”
“那也沒辦法。”長魚酒無奈地嘆道,“他們要肩負重大的責任,不吃點苦倒說不過去了。只是那尋常兵卒看不見,還怨聲載道地咒罵他們,羨慕他們不必白白上去舔敵人的刀刃。”
“你,沒吃飽嗎?力氣大一點!”
“你們,矛擡起來一點,這樣能刺着誰啊?要快準狠,你們的矛是用來殺人的,不是官家弟子舞槍弄棒的炫耀!不許給我看到多餘的動作!”
“去!繞樁三十圈負重跑!”
就看見孤之過一個個士兵挨個巡視過去,簡直嚴苛至極,不放過他們一點偏差疏漏。
“跑快點!跑最後的再加二十圈!這種速度,豈能攻其不備出其不意,不被敵人偷襲就該慶幸了!”
“哎……爲了訓練這些卒子,孤護軍每日也要起這麼大早,真是難爲他了。”雲樗嘆道。
“只剩下兩日時間了……”長魚酒望着灰色的天空,神色茫然又堅定。
凜冬纔剛剛開始,兩日後,陰晉城下將會是一場決定生死的惡戰,勝則城全,敗則城破。城破則西河淪喪。
假如最後的最後,這支軍隊依舊無法逃脫失敗的命運……那他便扎入泥土之中,追隨他們一同遠去……
桑柔倚在玉闌干上,輕託香腮,望着城裡銀裝素裹的雪景發呆。
戰敗的消息傳到了都城,禹王城內一派惶恐,人人自危。大街小巷敲着沉悶的鑼鼓,將戰敗的消息擴散到千家萬戶。禹王城尚未出先君喪期,本就一派蕭索淒涼,戰敗的消息一來,無疑又是雪上加霜。
整座城變得更加枯寂了,比墳場還要淒涼三分。
雪飄落下來,染白了大地,壓彎了樹枝。桑柔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拊於掌中把玩,雪頃刻間化爲一灘水,從指縫中流走了。
戰敗的消息已經傳遍禹王城的大街小巷了,這麼多時日,她卻連一封書信都沒收到,都不知道他們怎樣了。是否安好?是否很難過?是否受傷?是否還活着?
她呆呆地凝望着雪景,茫然無措。身軀雖在此,心卻早已飛到那遙遠的西河戰場去了。
桑柔垂下眼眸,輕聲嘆氣:“哎……若我能與你共赴前線並肩作戰就好了,誰讓女子不得上戰場,只得在這冷得發慌的禹王城裡等你回來了,好生沒趣……”
“上戰場?有趣!你一個女子竟想上戰場?”一個嫵媚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幾分戲謔。
桑柔猛地轉過頭,便見那妖嬈明豔的女子側臥於錦織榻上,一雙狹長美目半眯着,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似斑斕的蝴蝶。
“你什麼時候來的?”桑柔皺眉道。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我來了很久了,只是你想心事想得太投入,才忽略了我的存在。”素萱娘側着頭,興致勃勃地打量着她。
“沒辦法的,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無可奈何的,小妹妹,尤其對一個女人來說,很多事情除了被動的等待,別無選擇。”
“哼!這種鬼話,留着跟其他女人說吧,我纔不信這個邪!”桑柔冷哼一聲,不悅道,“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不喜歡等待。他遇到麻煩了,我希望能夠幫助他,與他並肩作戰。”
“可事實上你的希望是空的,不是嗎?”素萱娘悠閒地品着香茗,嬌笑道,“眼下除了待在城裡,你別無任何選擇。繼而你會發現,不管你有多愛麼他、在意他,很多事情你也只得默默站在他身後,凝望他的背影,卻永遠無法站在他身邊,與他攜手作戰。”
“我不相信!”桑柔咬脣道,“這一次我沒能陪在他身邊,只因女子參軍多有不便,但往後他若再遇到大風大浪,不管這風浪多洶涌多猛烈,我都會陪他去闖!我絕不甘心只是一輩子站在他身後,默默注視他遠去的背影,我想要陪在他身邊,和他並肩作戰!”
素萱娘低下頭,黯然斂眸道:“這一次你做不到,往後也做不到,小妹妹。我便是經歷了太多所謂的‘這一次’,方纔領悟到在這個男人當道的天下,我除了認命地等待,別無選擇。有時想想,自己雖流落風塵,身份低賤,卻比尋常女子不知要好上多少,至少……我還可以不受男人支配,隨心所欲地活着。”
“不!”桑柔一撩頭髮,將髮梢上的積雪簌簌抖去,“正因爲這世上的女人太懦弱,甘於被動,甘於等待,纔會認命地被動,認命地等待。說到底,是女人自己困住了自己,你明白嗎?這就好比木匠在雕刻出一座羚羊木雕前,心中總是存在一隻羚羊的模樣。塵世就像一面銅鏡,充滿各種暗示,你相信自己是怎樣的人,你就會在鏡子裡看到怎樣的自己。女人倘若相信,自己註定一輩子蜷縮在精巧的閣樓裡,那她就真的一輩子也走不出去了。”
她望向窗外飄零的雪花,神情堅定。
素萱娘嘆了口氣,眼裡流露出複雜的情緒,繼而又端起香茶,細細品啜。
“我也曾如你這般幻想過,能一生一世陪在他身邊,執子之手共度難關。直到後來我方纔意識到,有些人野心太大,一輩子都抓不住,也就只能多瞅他兩眼,權當作是個念想。亂世中的女人就像無根的浮萍,能有個安身之所便萬分感激了,還當存有何種妄想呢?”
雪落在梅花上,靜謐無聲,但聞幽幽馨香。
桑柔翩然一笑,仰靠在窗櫺邊輕聲道:“可我並不會安穩,不是嗎?他不在身邊的那些時日,我一刻也不會感到安寧,他不在的那些地方,永遠都不是我的安身之所。他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不怕粉身碎骨,但求一世安心,你說呢?”
素萱娘盯着茶盞,沉默不語。許久,她笑着搖了搖頭。
“你笑什麼?”桑柔蹙眉道,“只有這樣,纔算得上爲自己活過了,不是嗎?”
“是啊,你說的不錯。”素萱娘笑道,“人在未入世修行以前,有些想法倒是意外地清明,可當他們滾進塵世的泥潭裡去了後,竟又漸漸將這些想法淡忘了,於是他們淪落成了沒有想法的庸人。怪他們自己!你很有勇氣,這勇氣不是鄉野莽夫的,希望你能好好保存這份勇氣,別讓它跟雪一樣化了。”
“謝謝,我會的。”桑柔平靜地應道。
“不過小妹妹,還是奉勸你一句,這個天下男人當道,女人充其量不過是點綴品,是戲臺上的小角兒,在史書上留不下一筆墨跡。小妹妹你太倔了,會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有時候恬淡些,安於生活,倒也也不失爲一種智慧!”
“多謝奉勸!”桑柔重新轉過身去,趴在窗櫺上欣賞雪景,“可我不怕受傷。”
她接住一片雪花,用力握在掌心:“我怕的不過是失去他。”
素萱娘無奈地嘆了口氣,望着桑柔高挑纖瘦的背影,眼波流轉間思緒紛飛。
“給我彈首曲子吧。”桑柔道,“你不是琴彈得很好嗎?這禹王城沉悶得快要窒息了,不如你彈首曲子給我解解悶?”
素萱娘訝異了一下,挑眉輕笑,“按規矩說,你一沒給錢,二又不是這裡的客人,我自然沒有必要彈給你聽,不過今日湊巧,我心裡也挺悶的,便宜你嘍!想聽什麼?”
“你們中原的曲子我不太熟,隨你彈什麼。”
素萱娘笑了笑,將琴擺好,隨即深吸一口氣,纖纖玉指將琴絃撥動如飛。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萱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