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說得正熱烈,忽聽得簾外飄來一陣奇異而哀慟的歌聲。
那歌聲淡淡的,隱在冰涼的夜風裡,迴環往復,令聞者動容,聽者落淚。
“若我英年棄世,帶我回故鄉。爺孃泣涕零如雨,鄉鄰奔吾喪,慰我天之靈。綾羅綢緞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東南,甌花滿身。葬我河流中,靜水深流,菱葉拂面……”
帶着淡淡的哀愁和對家鄉的眷戀、命運的創痛,讓人徒然生出厭戰之情來。
吳起站在那裡,凝神聽了良久,忽然猛一拍案几,呵斥道:“成何體統!”
“將軍息怒。”孤之過忙勸道,“奇了怪,大半夜的這些人不好好睡,怎麼唱起歌來了?”
孟公冶也同樣是一頭霧水,“士兵常年在外打仗,思念妻兒老小也屬正常,但此番聚衆羣唱未免太過分。我們何曾虧待過他們,竟能生出這麼大怨氣來!”
“再明顯不過了,不是嗎?”吳起陰沉着臉道,“有人想要煽動軍心,挑撥離間,試圖利用心理戰術瓦解戰鬥意志。如此下去,別說是一個連,千軍萬馬都能於瞬間崩塌。心理戰術,絕對是種很恐怖的東西。”
“呃,將軍……”孤之過小心翼翼道,“卑職以爲只是新兵初來乍到,尚且不太習慣軍旅生活,故而思念之情強烈。若說是有人企圖利用心理戰術來對付我們,又何必要等到今日?早可以動手了。卑職以爲事態並沒有將軍想的那麼嚴重,將軍大可放下心來。”
“你確定?”吳起挑眉道,“你敢擔保麼?”
“卑職全力擔保!”孤之過俯首再拜,“且讓卑職出去看看,安撫下那些新兵的情緒,決不再給將軍添亂子!”
吳起嘆了口氣:“那,你去吧……”
孤之過空首,鄭重向吳起拜兩次,旋即退出了營帳。
夜風凜冽,吹在臉上有絲微微的涼意。羣山在黑夜中陷入沉睡,只顯露出灰淡的輪廓。風中隱隱有戰馬嘶鳴聲,給人悽清蒼涼之感。
時值午夜,士兵大多進帳歇息了,營地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堆堆篝火依舊旺盛地燃燒着,與寒冷爲敵。
“咔嚓!”
孤之過踏過地上的枯枝枯葉,穿梭於一座座營帳之間,於偌大的營地裡搜尋歌聲的源頭。
“英雄半生豪邁,酒一杯,提刀上馬,縱橫騁疆場。縱然馬革裹屍魂歸故里,亦求揚名天下盡掃狼煙。若我英年棄世,帶我回故鄉……”
微弱的篝火在風中掙扎,細密的火星飛濺。
“噼啪!噼啪!”
乾柴不多了,只剩下那點微不足道的火光,勉強照出眼前的光景,照出眼前之人一張張慘白空洞的臉。
孤之過愣住了。
十多個士兵東倒西歪擠在一堆,酒罈喝得滿地,神情哀傷空洞,對着那簇搖曳着掙扎着即將熄滅的篝火歌唱。
“爺孃泣涕零如雨,鄉鄰奔吾喪,慰我天之靈。綾羅綢緞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東南,甌花滿身。葬我河流中,靜水深流,菱葉拂面……”
濃烈的酒氣薰得孤之過直皺眉頭,一陣莫名的惆悵忽地涌上心頭。他強忍內心不適,快步上前,厲聲喝道:“你們幾個在幹什麼?”
見來人是孤之過,幾個人搖搖晃晃爬起來,同他打招呼。
“孤將軍。”
“孤將軍。”
“哼!虧你們還認得我!”
孤之過見他們一副頹喪模樣,氣得火冒三丈,“小酒怡情,大酒傷身!行軍途中喝酒喝成這樣,成何體統?將軍通情達理,知道你們在軍中日子難過,允許你們喝點小酒解解悶,呵,你們倒好,蹬鼻子上臉了!再喝下去,只怕今夜大家都沒法睡覺了!”
那幾個士兵只顧低頭,也不敢作聲,空氣中只有孤之過的憤怒的喘氣聲,和篝火的連綿“劈啪”聲。
“還以爲軍中出了什麼內鬼,原是你們這幫軟蛋,害得將軍緊張了半天!方纔若非我從旁求情,你們幾個的腦袋恐怕早就搬家了!”
“唔……”
一個胖胖的士兵揉了揉惺忪醉眼,傻愣愣盯着他瞅了半天,方纔有點反應過來。
“唔,你是,你是……”
孤之過怒火“噌”地竄了上來,“是你個頭!還不知錯?”
把那士兵嚇得直哆嗦:“唔,多,多謝將軍,小的們知錯了……”
“酒全部沒收!從明日起,你們幾個去雜役營幹活,好好反省一下!明白?”
“諾。”
“好了,別杵在這兒了,明日一早還要兼程趕路,都給我滾回帳裡歇息去!”
“諾。”士兵們紛紛丟下酒罈子,邁着踉蹌的步子作鳥獸散。
“噼啪!噼啪!”
幾隻鳥撲楞着翅膀劃過夜幕,篝火在空氣中發出輕微的爆鳴聲,漫天流霜升升沉沉,映出天際皎潔的星光。
隨着士兵們各自散去,營地重新歸於寂靜,但孤之過並未立即動身離開,因爲篝火邊還躺了一個人,這人在他來的時候便已經醉得不成人樣了。他像一條死狗般頹唐地躺在火邊,口中不停地重複着那支小調,自始至終沒擡頭看孤之過一眼。
“綾羅綢緞掩埋我,葬我山坡上,面朝東南,甌花滿身。葬我河流中,靜水深流,菱葉拂面……”
“給我起來!”孤之過大步流星走過去,狠狠踹了他一腳,“我讓你喝!嗯?別人都知錯了,你竟還敢在這兒喝!”
感受到劇烈疼痛,老泥鰍迷迷糊糊睜開眼,瞅了瞅來人,對他露出一個傻笑,“是你啊!嘿嘿!今夜月色那麼美,要不要跟我一起唱呀?以鬆爲茵,以草爲蓋,以風爲裳,以水爲佩……”
“譁!”
一罈烈酒當頭澆下來。
孤之過緊攥着酒罈子,眼底怒火熊熊,“怎樣?清醒點沒?嗯?你看看我是誰!”
冰冷的液體順着臉頰緩緩流下,老泥鰍伸出舌頭,貪婪地將夠得到的液體全部舔去,然後擡起頭,用一種近乎茫然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老泥鰍!”
“孤……呵呵,孤將軍。”
“半夜聚衆羣唱乃是擾亂軍紀的行爲,老泥鰍,你可知錯?”
老泥鰍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又飛快地搖搖頭:“我唱我的歌,喝我的酒,與你何干?你憑啥管我?”
許是真的喝醉了,他的膽子竟大了不少。好在孤之過這回也沒真生氣,只是挑了挑眉,冷笑道:“廢話!你在我軍中挑事,我不管你管誰?”
“哼!你們這些人,懂個屁!”老泥鰍小聲嘟囔着,晃晃悠悠爬起身,向後踉蹌了好幾步纔將身子穩住,“大爺我沒有家了!知道不?嗯?大爺我想家啊!要回家啊!你們這些臭將軍,懂個屁啊!”
他湊近孤之過,臉上一副揶揄。
“你——”孤之過被他輕慢的舉止氣得噎住了,再看他一副酩酊醉態,還有他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惆悵,雖說是醉了,卻依稀閃現清明的微光。孤之過立刻意識到,老泥鰍並沒有真的醉。
繼而他逐漸冷靜下來,開始冷靜地思考,思考這些曾經一度被他忽視的、他所以爲渺小的士卒的生存狀態,以及他自己所處的狀態。
那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孤獨?冷落?絕望?恐懼?他不知道。
“老泥鰍。”他淡淡地開口道,“我知道你還醒着,對不對?你不可能真的醉,因爲一個有心事的人,是絕不會放任自己醉過去的。”
老泥鰍呆愣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嘿嘿一笑:“怎麼?難道將軍大人也有心事麼?不過也是呢,長這麼大,誰沒點心事?人生啊,不就是折騰來再折騰去嘛!不過比起爺爺那點破事兒,估計將軍的煩惱會有意思得多吧!嘿嘿!反正都有心事,不如咱哥倆一起喝唄!”
孤之過沒理睬他,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老泥鰍,我知道你心裡很苦悶,獨自一人背井離鄉,遠赴危機四伏、生死未卜的戰場。日日面對性命之憂,你愛的親人卻都不在身邊,甚至沒個可以傾訴的友人。我能體會到你的痛苦,也能理解你此刻對親人的思念,但……”
他嘆了口氣,又道:“但你不覺得所謂兒女情長,比之家國存亡,比之天地衆生,又顯得太蒼白、太渺小、太不值一提了麼?保家衛國,多麼高貴,多麼神聖,想想也就沒那麼苦了,不是嗎?”
“呸!”老泥鰍冷不丁往地上啐了一口,“什麼天地衆生?老子本來就是個鳥人!不像你們這種有抱負的將領統帥,整天想着國家,想着天下蒼生,想着黎民百姓,我就想要這點兒女情長怎麼了?你憑什麼要求我高貴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