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瀾居
立言頭髮散亂,趴在桌上,哭個不停,屋子裡茶碗瓶盆都被砸了個稀爛,連被褥都拉到地上,用剪子剪出無數口子。
清鳳早已洞息立言一發脾氣就“破壞”的習慣,若現在收拾,沒一會又將成爲新戰場,她與明玉肅手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第七天!該死的胤禛,居然都不來看我!”立言衝圓凳狠狠地踢了一腳,疼得她直抽冷氣。“對了,對了,清鳳,你給我取些藥膏來,我腳傷了。明玉,快去通知王爺來。這個,說……說我腳斷了,嚴重點好!對不對!”
明玉輕聲說:“主子,前幾天奴婢與王爺說,您閃了腰。王爺也沒有過來……”
立言急得吼道:“腿斷和腰閃是一回事嗎?腿都斷了,還怎麼跳舞?怎麼陪他逛園子?”
清鳳忙迎到立言邊上,衝着明玉揮手,說:“快去快去……”
想都不用想,明玉也知道胤禛在蕙蘭苑。好不容易,託小成子帶話稟告胤禛,也只得了一句話:“爺又不會醫病,腿斷找大夫去!”明玉悻悻而回,腹中暗自揣測如何與立言交待。
蕙蘭苑
瑤夕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連起身都有困難。小阿哥靜靜地躺在她身側,短短几天,皺巴巴的初生子已變得又白又嫩的嬰孩,兩眼炯炯有神。語歆拿着一個布老虎,逗着他時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胤禛坐在窗下的榻几上,批着公文,聽到孩子銀鈴般的聲音,向瑤夕投來會心的一笑。瑤夕說:“歆兒,淳姐姐身體如何了?”
語歆臉上微微變色,很快又笑着說:“淳靜靜燒已經退了,但淋了雨,寒邪入體,你和小阿哥身子虛,淳姐姐擔心過病給你們。不過,我每天都會和她講你們母子的情況。”她的眼圈已經紅了,尋了端茶的藉口,抹掉了眼淚。
瑤夕沒有發現語歆的奇怪,她說:“我能得救,多虧淳姐姐找到王爺,我要讓淳姐姐給小阿哥取名個乳名。王爺,你說呢?”
胤禛擡眼望了瑤夕,“嗯嗯”幾聲,又望向公文。公文上寫着:“雍親王府庶福晉陳氏淳靜,福建泉州陳家村人氏,賢德淑良,溫柔敦厚,卒於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時。賜陳氏一脈擡旗籍入漢軍鑲白旗。”胤禛做爲鑲白旗旗主,早就可以爲淳靜廢賤擡旗,但是到今天,他纔想起要發出這封公文。胤禛已記不清淳靜的容貌,但她臨死前懇求的雙眼,是那麼善良而純樸,卻一直在他腦海中閃過。
那日,淳靜出府,真讓她找了兩間藥鋪,一家並不接生,一家沒有醫生出外就診。她急了,轉到了陌生的街上,迷了路。但她還算機靈,找了個人,帶她去雍親王府。
不過,那人帶錯了路,去了十三阿哥府。淳靜有點惱,但以十三阿哥與胤禛的交情,絕不會不出手相幫。她打定主意去求十三阿哥,卻發現王府門口停着一輛馬車。再細細一看,居然看到胤禛上了車。淳靜高興極了,揮着手,高喊着追了上去。穿過車龍水馬的市集,淳靜的聲音和人影完全淹沒在人羣中。馬車向京城西郊駕去,風馳電掣。此時,天色已然大變,狂風呼嘯,猶如地獄一般。轟隆隆的雷聲,如鼓聲陣陣,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傾瀉下來。淳靜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中,摸索地追趕着馬車,不知摔了多少跤,在泥裡早已滾得不成樣,傷痕累累。一個閃電劈過,照亮了大地,淳靜發現,自己已轉上了一座小山,而馬車正在另一端下山,若要趕上馬車,就得走捷徑。捷徑就是不走官道,而是走那些荊棘密佈,亂石遍地的小路。淳靜毫不猶豫奔向小路,下坡的小路尤其難行,雨夜又滑,沒走幾步,她感到腳下一鬆,整個人滾下了山坡。最終,“呯”地一聲,淳靜的身體重重地砸在馬車身上,拉車的四匹駿馬受驚,失控不已。胤禛一掀車簾,搶過車伕繮繩,用力一拉,馬很快平靜下來。
立言鑽出個頭來,害怕地說:“王爺,怎麼啦!”
胤禛對她笑笑,說:“沒事了。”
立言突然大叫起來,喊道:“鬼啊!”
閃電經過,胤禛看清楚那個所謂的“女鬼”,長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他跳下馬車,蹲下身,說:“你沒事吧!姑娘!”
可憐的淳靜,入府十年,胤禛都不識她。也怪這雨夜夜色黑暗,淳靜臉上又是泥又是傷,誰又能想到她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呢?淳靜卻毫不理會,用力睜大雙眼,抓住胤禛的袖子,懇切地說:“快回去,瑤夕難產……只有你能救她,快……”她吐出一大口鮮血,身子軟了下去。
“什麼?你說什麼!”胤禛拼命搖她,雨點落下,略略洗去了淳靜臉上的血泥。
趙明原也在馬車中,此時下車來看,不由一驚,說:“這,這不是淳格格嗎?怎麼在這?”
淳靜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作者按:淳靜滾下山坡,內臟大出血失救而死。)
胤禛怒目相向:“趙明,瑤夕難產怎麼回事?”
“辰時,是聽說夕福晉要生了,可是……”趙明不敢說話,斜眼看了看馬車,車裡坐着立言和清鳳。
胤禛鐵青着臉,站起身來,解下一匹馬,冒着瓢潑大雨,與遲朝一起,飛快向王府馳去。
雖瑤夕在語歆、芳兒的幫助下,順利生產,但虧得淳靜及時通知胤禛,帶來了大夫,否則瑤夕定會因產後大出血而身亡。擔心瑤夕落下月子病,迄今還不讓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生的消息,淳靜遇難的事也瞞住不說。胤禛一直寵着立言,對她的任性,當做是小孩子的脾氣。那日,立言到十三阿府外等他,說弘時天花發作,送到西郊別院,讓他一同去看看。胤禛擔心弘時,不顧天色已晚,立即上車,卻沒想到後面跟着淳靜。淳靜已死,胤禛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她的家人。另外,爲了讓立言以儆效尤,胤禛決定暫時不去飲瀾居,任她鬧騰。
趙明來稟,說弘時的天花更發嚴重,渾身已起了痘皰。好在額娘李氏親力親爲,照顧妥當。
胤禛這纔想起,李氏幾年前因天花發作,住進了西郊別苑,後面聽說復原了。從未有人提及李氏回府一事,胤禛自不將這狠毒的惡婦放在心上。此時,聽說李氏不怕傳染惡疾,用心照顧弘時,略感意外。不過,畢竟是親母子,他也釋然了。胤禛哪裡知道,真正的李氏已在六年前被瀟碧剌死,現在住在別苑的是佯裝李氏的允兒。
允兒在西郊別苑一住六年,雖孤苦寂寞,卻也衣食無憂。她人也好個清淨,時光默默流逝。弘時被人送來,允兒知他是李氏的親子,她覺得母親肯定是非常疼愛孩子的,出於“角色”的要求,她盡心盡力地承擔着母親的責任。連續照顧幾日,不知是同病相憐,還是母性爆發,年逾三十的允兒第一次感到了做母親的滋味,真心真意地照顧起弘時。久病成良醫,允兒自己得過這種病,對天花有着抵抗力,也知道要儘量讓痘瘡發作出來纔好。弘時的病雖嚴重,但卻少走了很多彎路。
這日午後,胤禛陪同太醫前往西郊別苑,自從康熙幼年得過天花後,太醫院便傳下了治癒的方子。胤禛簡單向允兒問了幾句弘時的情況,便離去了。
別苑與圓明園都在京城西郊,胤禛騎着馬,不知不覺地來到圓明園門口。
胤禛下了馬,對遲朝說:“爺進去看看,你們在這等着。”他裝腔做勢地先到三大殿建工的地方,看了又看。逛到日落西山時,方緩步踱向牡丹臺。
已近初秋,牡丹花謝,但亭榭樓閣,湖光秀色,十足醉人。
未近牡丹臺,胤禛已聽到一陣悠揚的樂曲,遠遠望去,就見到一個靈巧的影子,如同彩色蝴蝶般穿梭在凋謝的花叢中,萬綠中那一點,特別惹眼。
隨着拍子,那個影子越轉越快,胤禛不由又近了幾步,正巧那影子停了下來,一個優雅的雲肩轉腰,手中花扇一拂,露出張含羞帶怯、傾國傾城的笑臉。
牡丹花已謝,佳人成花影。嫩葉隨飛滾,虹扇落玉面。胤禛陶醉在這景色與舞蹈中,亦蕊這小東西,什麼時候練就瞭如此高超的舞技!
“不行了,好累啊!”亦蕊毫不忌憚,大大咧咧地用花扇扇風,小跑到奏琴人身邊。
胤禛渾身一抖,剛纔他的注意力全在亦蕊身上,全然沒注意奏琴人是個男的。
這時,凝秋端着茶走向亦蕊,說:“福晉,快喝杯金銀花茶,涼好的,看你這滿頭汗!”
“和你說,叫我蕊兒,別叫我福晉,好吧!”亦蕊接過茶,拿着白眼瞟她。
凝秋笑了,說:“亂了規矩的事,姑姑可不做。”
亦蕊放下茶盞,搖着凝秋的胳膊,說:“姑姑,蕊兒求你了!我都叫你姑姑了……”
奏琴的男子轉過身來,笑道:“姑姑,你就答應她吧,要不蕊兒又要鬧騰幾天了!”胤禛看清楚了,這男人是阿濟格。居然喚她作蕊兒……看着亦蕊與伯堃有說有笑,胤禛腦中熱血一衝,手執劍鞘,狠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斬了這對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