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碧向亦蕊狡黠地眨眨眼睛,在地上抓起一塊石子,向趙明已發暗淡的身影彈去。只聽黑夜中,趙明“唉喲”一聲驚呼,人影已撲到在地,看來這一跤他摔得不輕。
亦蕊向瀟碧豎了豎大拇指,後者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跟他前行。瀟碧七拐八彎的,這雍親王府好比他自身的後花院般熟悉,很快,一個月牙門洞出現在亦蕊面前,掛着一塊新匾,上題“海棠院”。月光疏影,海棠移來一段時間,已略顯生機,灰黑色的樹枝朝天伸出手臂。穿過一片海棠,看見有間小屋裡隱隱有光,瀟碧帶着亦蕊快步來到屋前。透過破爛的窗櫺,看到一個瘦弱老婦的背影,坐在桌前,桌上一盞油燈上閃爍着豆大的火花,照得那婦人的面也忽明忽暗。瀟碧復又石塊砸向婦人腳邊,嚇了她一跳,捧着心口,轉過身上。
亦蕊一看,目瞪口呆,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瀟碧疑惑地看着她。
“姑姑!”亦蕊不顧一切破門而入,原來屋內之人正是凝秋,只是短短几個月,凝秋的身形瘦了幾圈,大方得體的她變得病容滿面,老態盡顯。亦蕊根本不敢相信,面前站得老婦,就是凝秋。她一把握住凝秋那冰冷的雙手,撫着手上裂開的一道道凍痕,哭道:“怎麼會這樣?爲什麼?”
凝秋乍見亦蕊,喜極而泣:“奴婢還以爲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話音未落,她已開始劇咳,亦蕊想要來扶她,反被凝秋不斷推開。凝秋又喘又咳了一盞茶的功夫,蒼白枯瘦的臉如同腫起來般變成紫紅色,最後狠狠地咳幾一聲,嘔出一大灘鮮血,身子軟了下去。
“姑姑!”亦蕊淚流滿面,撲到凝秋身邊。
凝秋廢盡身上最後一絲力氣,向邊上挪了挪,用手捂着嘴,氣若游絲地說:“出……出去!肺癆,會傳染的……快……”她兩眼一翻,居然暈死過去。
桌上有着一塊銅盆,盆裡漂着布,手伸進去,涼得扎人。亦蕊儘可以絞乾了帕子,擦拭着凝秋的額頭、人中,額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眼圈呈青紫色,脣邊還殘留着血污。凝秋只是急氣攻心,氣門受閉,一時暈眩,受到冷水剌激,清醒過來。在瑩燭之下,凝秋看到一臉焦急關切的亦蕊,不由得老淚縱橫,她哆哆嗦嗦地說:“用帕子,圍……”
亦蕊知她擔心自己受傳染,解下絲帕,圍住口鼻。
凝秋這才放心地笑了笑,嗓子已被咳了,說起話來不僅吃力,而且音調全變。她說:“奴婢自知大限已到,能再見一眼福晉,死而無憾!”
亦蕊搖頭,泣道:“我……我不要你死,我不會讓你死的!”
凝秋說:“自八歲入宮那日起,身爲奴才,每日在等死。現在再死,已然是賺了。”
亦蕊說:“姑姑,我離府時,你還好端端的,怎的沒幾個月,就如此?”
凝秋又開始咳起來,桌面的茶壺裡的水也是冰涼,亦蕊只能乾瞪眼、瞎着急。門輕輕開了,瀟碧提着一個黃銅壺進來,壺在冷空氣中散着溫暖的氤氳。亦蕊感激地向瀟碧點點頭,迅速衝了杯熱茶,瀟碧將凝秋抱起放在牀上,輕輕地說:“此地不宜久留,我在外面等你。”
喂凝秋喝了兩杯熱茶,她方緩過勁來,抹了抹眼裡的淚,苦笑道:“是我不好,命苦如廝……福晉啊……”凝秋一雙手在空氣中摸索起來,亦蕊忙將手遞過去,二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她激動地說:“凝秋雖然出生貧賤,但卻與這紅牆綠瓦里的人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聽我一言,你身入帝王家,掛上嫡福晉的位份,命運從此就已成定數,從此改變不了。前朝、後宮,乃至王府,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有形的、無形的,都逃不掉弱肉強食的定律。母狼爲了保護自己的孩子,除了讓自己更兇狠,也要讓自己的孩子更強壯。從沒聽過,母狼可以帶着小狼躲起來,避開捕殺。正如在人世間,你可以阻止自己去恨一個人或愛一個人,能否控制其他人對你如此?只要你一天是嫡福晉,只要王爺一天把你放在心上,你就對其他人產生威脅!”說到此,凝秋又咳起來,亦蕊輕輕幫她拍着背。
凝秋似乎要將所有的話一次說完,她又說:“在牡丹臺,奴婢看出阿濟格大人與您關係非比尋常,想必是王爺聽了些流言蜚語,氣惱了。再這麼說,婦道人家,與其他男子打情罵俏,也確實是不好……”聽了這話,亦蕊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凝秋似乎也覺得自己話重了些,安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奴婢看得出,王爺心底最在意的一直是福晉啊!斷了其他念頭,女人不就求個安逸嘛!你還年輕,再生幾個孩子,家和萬事興,對麼?”說完這話,凝秋期盼的眼神在亦蕊臉上掃來掃去,在她心中,自是希望亦蕊走一條平坦順利的康莊大路,而荊棘叢生的波折小路。看着亦蕊眼裡閃爍的猶豫,凝秋髮了狠一般地說:“福晉,你不能再逃避了,既來之,則安之,你要振作啊!凝秋以前在你身邊,遷就你、保護你,沒能提醒你,是我……咳咳”凝秋一口鮮血又嘔在被上。
“姑姑!”亦蕊搖着頭,心裡慌亂不堪,凝秋的雙手越發冰涼,但她的臉色卻顯得越發紫紅。
凝秋平復一下呼吸,說:“你記住,你是雍親王嫡福晉,一世都不會,你的命運是和王爺綁在一起的。逃不掉,躲不了,你要讓自己強大起來,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身邊所有的人。你若縮在一邊,那些虎視眈眈的惡狼狐精,便會一擁而上,將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記住了,除非你死了,否則沒有息事寧人!沒有!沒有!”凝秋雙眼瞪得大大的,使盡全身力氣抓着亦蕊的胳膊。
亦蕊全身虛軟,淚溼沾襟,低頭不敢直視凝秋的眼神。蚊吶般地答道:“姑姑,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王爺的人。我恨,恨這王府裡的明爭暗鬥,身在其中,一不留神就成爲他人的棋子。成日提心吊膽,謀劃計算,如臥懸崖,無時不在刀刃上行走。這種日子,我真的過不下去了!先是暉兒、彩娟,劉伯堃、現在是你,我何嘗不知道他們的目標是我,而非你們。或許我真應該死了,才能平息所有的爭鬥,保住你們的安全。姑姑……姑姑……”凝秋的雙手緊握亦蕊的胳膊,但瞳孔已放大,雙眼顯得混濁,面部表情呆滯,任憑亦蕊搖晃也不作聲。
亦蕊的聲音將屋外的瀟碧引了進來,他快步走到牀前,一探凝秋鼻息與脈門,淡淡地說:“死了……”
“啊!”亦蕊心痛如絞,“姑姑……”凝秋氣息斷了,但手仍緊緊握住亦蕊。瀟碧用笛輕輕擊向凝秋關節處,凝秋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你幹什麼?”亦蕊像發狂般,衝着瀟碧怒吼道,她抱着凝秋越發冰涼的身子,抖索索地說:“姑姑,有我在,我會保護你,沒人可以傷害你!”
瀟碧抓住亦蕊的背心,用力一提,亦蕊身不由己地放開凝秋,被瀟碧拖出屋外,“姑姑啊……”
王府內,已燃起了星星點點的火把,想來是驚動了侍衛。瀟碧提着亦蕊爬上牆頭,由於她不停掙扎,引起了侍衛的注意,幾十枝箭向二人射來。高牆一線,瀟碧右手提人,左手用笛揮開箭頭,三九天裡也大汗淋漓。找準機會,瀟碧帶着亦蕊向下一跳,就地打了個滾,瀟碧算準的落下的位置是在拴馬柱旁,二人騎上馬,便迅速逃離。王府內侍衛追出時,二人已無影無蹤,只得無功而返。
風馳電掣,馬蹄輕提,但此時已出不了城門,瀟碧自有法子,拐進了一個村莊。亦蕊還沒有從悲痛中醒來,想凝秋二十年如一日對自己的照顧,以及臨終前死不瞑目的叮嚀,她心如刀割,自言自語道:“姑姑一定還沒死,我要回去看她,爲什麼?爲什麼要帶我出來!”
瀟碧懶得理她,自顧下馬,牽着繮繩,走在前面。到了一戶人家門口,瀟碧咚咚地敲起門來,那門不經敲,才幾下便塌倒在地,揚起了無數灰塵。
一個青年人披着衣服,睡眼惺鬆地前來開門,“咦?是你?門怎麼塌了?”
瀟碧笑道:“你那破門,經不起敲。你看看誰來了?”
青年人向後探頭,高興道:“這,這不是福晉嗎?”
亦蕊定神一看,驚道:“你是李衛?”
李衛搓着手,說:“真難得福晉還記得我?快請進,娘子……貴客來到,快出來!”
一個婦人從簾後鑽出,頭髮還略顯凌亂,不停用手指着髮鬢,她看到瀟碧時,臉突然紅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來了……李衛!你怎麼不早說,這半夜裡,我這樣子怎麼見人?”說着,一轉身,便又鑽回簾後。
李衛揖的道:“賤內失儀了,失儀了……”
亦蕊已看清那人便是臻嫿,她心中紛亂,嘴中嗯嗯地應着,並不答話。
瀟碧笑道:“我們要出城,但城門已閉。在你家借住一宿,另外,拿些金創藥給我。”
李衛驚訝地說:“怎麼?福晉受傷了嗎?”
“我就不能受傷嗎?我又不是鐵打的。”瀟碧無奈地笑笑。
李衛更加吃驚了,說:“瀟碧大哥,是你!哈哈……”他摸了摸頭,好似和誰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當然可以,可以!”李衛去房中拿藥了。
瀟碧見亦蕊縮成一團,面露驚恐和悲痛,他深知勸慰不如面對的道理,毫不留情地說:“你渴望自由,不希望被人掌握,這是你的夢想。於是你逃避,變得軟弱,讓愛你的人保護你。保護別人和受別人保護,自然是後者舒服得多了!你自私的行爲便得他們全成爲棋子,誤中副車聽說過吧,就是這個道理!自己強大,別人纔不敢有所侵犯!好好想想吧!雍親王嫡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