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西曖閣
遲朝已經進去一個時辰了,裡面靜悄悄的,毫無聲息。
蘇培盛賠着笑臉對久候的允祥說:“怡親王,請喝茶……”允祥挑挑眉,略顯不耐。蘇培盛忙說:“遲大人進去時,皇上吩咐不得打擾,奴才也不敢……王爺,您看這……”
允祥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摜,走到門前,大聲且恭敬地說:“皇上,臣弟允祥求見!”連說兩次,終於聽到胤禛低沉的聲音:“進來吧!”
允祥與蘇培盛相視一笑,終於鬆了口氣,相繼走進西曖閣內。胤禛端坐在“勤政親賢”的匾額(作者按:這塊匾是雍正親筆所提)下方,黑着臉,悶不做聲,遲朝雙手垂侍在旁,面前的地上散落着被撕得粉碎的紙。
“皇上,原四川巡撫蔡珽被押抵至京,他在刑部大牢中用自己的衣裳寫下陳情血書,聲稱要告御狀。”允祥稟道。
胤禛低低地說:“是那個被年羹堯彈劾罷官的蔡珽麼?”
允祥說:“是,判了斬監候(作者按:就是死緩)。”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油布包,輕輕打開,露出一件白衣血書,“臣弟擔心污晦之物濁了皇上的眼,特地安排人謄抄了一份。”他將血衣包好,交給蘇培盛,又取出一份摺子,雙手呈到胤禛面前。
胤禛展開摺子,略有好轉的臉色又變得黑沉起來,看完最後一個字,他猛地將摺子一合,怒喝道:“反了反了,當真不怕朕放在眼裡。”摺子裡的內容,允祥自然是清清楚楚,主要是蔡珽陳述了自己在任時因對抗年羹堯而遭誣陷的情況,又上奏了年羹堯“貪暴”的種種情形。但他卻不知,在這之前,遲朝呈上的秘信,更讓胤禛惱怒。那是一封立言私自發給年羹堯的家書,已呈到撫遠大將軍府,被嶽鍾琪截堵,又送回了京城。送回京的信,自然不會退到立言手中,而是由遲朝交給了胤禛。信中,立言苦勸年羹堯感君恩,滅貪念,勿擁兵自重,莫對福惠期望甚高等等。若不是看在立言字字忠心,向着自己,胤禛早已憑此信判年氏一家謀反之罪。
允祥說:“皇上息怒!年羹堯功大於過,朝廷又處用人之際,需細細思量。”
胤禛脣邊露出一抹諷剌的笑:“思量什麼?蔡珽是年羹堯參奏的,若把他繩之以法,人們一定會認爲是朕聽了年羹堯的話才殺他的。這樣就讓年羹堯把持了朝廷威福之柄。”
允祥疑道:“那皇上是想……”
胤禛雙手一按膝頭,順勢站了起來:“怡親王聽令,複查蔡珽之罪。若是冤了他,升任左都御史。”說罷,他便往門口走去。
“若是確有其罪呢?”允祥心中不明白關節甚多,忙追問道。
胤禛停下腳步,側過頭,堅定地吐出一個字:“斬!”
舊日的雍親王府,今已改成雍和宮,成爲胤禛的一座行宮(作者按:乾隆時期,方將行宮改成喇嘛廟。),又稱“龍潛禁地”。可是它的真正作用是尚虞備用處,亦稱粘杆處,胤禛將原養在圓明園的江湖人士、武林高手,全集中到此,幫他執行情報收集等秘密行動。雍和宮大門長年緊密,偶爾進進出出的人也都一副冷酷的模樣,普通百姓總覺得陰氣森森,不敢靠近。大門前後半里長街,連個擺攤的小販都鮮見。
這天,一個老丐拖着全身疲態,緩緩地挪動到那緊緊封閉的朱漆大門前,將那無力的腿搭在門檻上,斜斜往邊上一靠,剔着牙,悠哉地曬起了太陽。
沒多久,大門開了一條縫,裡面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訓斥聲從門縫中飄了出來:“快滾,否則砍掉你的腦袋!”
老丐眯起眼看了一下門縫中的人影,淡淡地說:“讓阿濟格出來見我!”劉伯堃自輔助胤禛回京奪位後,立了大功,胤禛雖不再疑心他與亦蕊有情,但心中總有芥蒂,不將其安排在紫禁城,反而讓他重回粘杆處。爲了隱去以往的種種麻煩,讓他重新啓用馬佳。阿濟格的身份,並讓他全權負責粘杆處。而這位腐腿的老丐,勿庸置疑,自是瀟碧。
門裡的人遲疑了一下,說:“這兒沒有什麼阿濟格!快滾,否則叫你人頭落地!”
“急什麼?”瀟碧笑道,從懷裡摸出一塊金鑲玉遞給他,“拿去給阿濟格看看!”
門裡的人看這塊碧玉通透,嵌得竹印金光燦燦,顯是珍寶,不由伸手去接。他嘖嘖欣賞了一會,狡黠地說:“你等着,我去問問大人肯不肯見你。”要說那門只開了個拳頭般大小的縫,正當那門要閉上時,瀟碧用力一吐,口中銜着的牙籤攜着股勁風,射中門內那人帶着的帽冠。“啪”那人一驚,在最後一線的門縫中看到了瀟碧看似漫不經心,卻十足警告意味的眼神。他臉色發青,只得將所有貪慾和僭越之心全部收起,乖乖地去找伯堃稟告。這塊金鑲玉,正是綠竹客的印記“綠玉竹印”,原先的那塊早已遺失,瀟碧畫了圖樣,允禩派人選料製作,新印除了玉的色澤和磨損程度不同外,其他地方倒是一模一樣。既要知道伯堃之前與綠竹客的事,又懂得來粘杆處用阿濟格名義找他的人,定不是一般的人。伯堃二話不說,獨自一人朝門外走去。
門輕輕打開了,伯堃一個閃身,輕巧地挪騰出來,還沒等他張口,一枝青色的竹棍已戳到他的胸口,他向右一側,躲過這一擊,那竹棍變招迅速,化點爲掃,將伯堃逼回門裡。僅此兩招,伯堃心中已大致猜出他是誰,他佩服地揖手道:“佩服!佩服!瀟碧先生,真的是你?”
瀟碧目光望着遠方,說:“瀟碧已死,我只是你同門學藝的師兄。”
伯堃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說:“是,師兄,請!”他將一扇門完全推開,站在門外,彬彬有禮。
瀟碧似乎苦澀地笑了一下,依靠着手中那根青色竹棍,艱難地站了起來。伯堃頗爲驚訝,他看到瀟碧一身狼狽時,以爲只是掩飾的需要,卻沒想他真的廢了條腿。
“你的腿……”伯堃意欲攙扶。
瀟碧推開他的手,笑道:“笛子和柺杖,使起來都是棍法。”這話說得輕巧,卻隱含了瀟碧多少悲哀和辛酸的汗水。
伯堃將他帶入一間靜室,瀟碧說:“安全嗎?”
伯堃點點頭:“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了。粘杆處可不是幫皇上粘蝴蝶蜻蜓的,而是粘小人的,審訊整理,難免不需要個隱秘之處。”
瀟碧嘿嘿笑道:“看來,我是自投羅網了。”
伯堃說:“別這麼說,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我知道你來見我,必有話說,此處甚爲隱秘,你放心說吧!”他從瀟碧破破爛爛的衣着和殘廢的腿,猜測或許是想找個餬口的門路,又或者想謀個差事。他的大腦已經開始快速地運轉起來,瀟碧武功並未全失,粘杆處也正在招兵買馬,說是同門師兄,再僞造個假身份,未必不可。
可是,接下來,瀟碧說的話,卻讓他吃了一驚。瀟碧說:“就在這,皇上的潛邸,我們曾聯手殺過一個女人,李怡琳,記得嗎?”
李怡琳,伯堃當然記得,他對亦蕊長年默默的守護,卻因爲一時報仇的意氣,而玩弄過怡琳的感情。最後,雖然是藥物的作用催使下,但他仍怡琳發生了不倫的關係。
果然,瀟碧又說:“你與李氏關係曖昧,她爲你誕下的孩子,就是現今的二阿哥弘時。”其實,僅憑那日瀟碧在屋樑上聽到的隻言片語,頂多是判斷二人有曖昧關係,甚至一夜風流,根據推算,大膽判斷弘時是伯堃親子。此言從瀟碧嘴裡一出,卻顯得那麼自然,似乎已經過十足的考證一般。
多年來,伯堃一直在逃避這個可能的事實。弘時出生後沒多久,伯堃就被派駐圓明園,後又被胤禛派人追殺,總之是幾乎沒在王府。即便是立功歸來,也始終在雍和宮,偶爾進宮面聖十分機密。唯有印象的是,弘時小時候啼哭,伯堃抱過他一回,立刻就止了哭泣,現在回想起弘時的相貌,真是一片模糊。他深深吸了口氣,說:“瀟碧先生,我一直敬佩你是個英雄,你怎會墮落到以此等事來要脅他人的地步?更別說二阿哥與我絕無血緣關係。”
瀟碧雙瞳黯淡了一下,尷尬之色一掠即過,他說:“好,若無血緣關係便好。你去殺了他!”
伯堃雙手抱胸,說:“理親王已歿,綠竹客滅亡,爲什麼我還要聽你吩咐辦事?”
瀟碧說:“因爲你欠我一個人情。”他擡起左手,連續做了兩個下劈的動作,“我幫你殺了費揚古夫婦,兩個換一個,還不夠嗎?”
伯堃與他對視一眼,似羞愧,似無語,似躊躇地低下了頭。一會,他問:“爲什麼要殺二阿哥?”
“客人出得起錢,我便接了這個活。”瀟碧說:“而我腿腳不方便,進出紫禁城可不是上菜市場,所以,得你來。”
伯堃說:“你缺錢嗎?我可以給你,不要再殺人了,還是個阿哥!唉……”
瀟碧半諷剌地說:“若他是你兒子,我便不殺。若他是皇帝老兒的兒子,就憑我這條斷腿,客人不出錢,爺債孫還,不過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