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貴妃真的派了人去殺劉凌……可爲何宮裡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來?”
在想辦法得到了王寧送出來的消息之後,靜妃就根本坐不住了。
爲袁貴妃的囂張,也爲自己現在的無力。
“若是我祖父還在時……若是王家子弟再出息點……”
她靜坐在長慶殿的花園中,感受着涼風拂面,竟有些不想回到那個冷寂孤單的宮室裡去。
往日在清寧殿爲後時,雖然被袁貴妃壓的喘不過氣來,但畢竟還有兒子傍身,有人說話,能噓寒問暖……
她和劉未,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這個地步的呢?
好像是從生下皇兒之後,一切就變了?
若是那時候,他們沒有逼他立恆兒爲儲君,會不會就不會這樣?會不會就沒有袁愛娘後來的入宮,沒有之後那麼多……
“母妃。”
一聲輕喚,讓靜妃難以置信的回頭了去。
“恆兒?是我看錯了嗎?”
靜妃一下子站起身。
“你不是在東宮裡讀書嗎?”
見到母親喜出望外地迎上前來,劉恆沒有像往日一般開懷而笑,反倒滿臉心事重重,被母妃摸來捏去也不躲不避。
很自然的,靜妃就察覺到了兒子的不對,一把拉過他坐在石凳上,關切地詢問:“怎麼了?爲什麼你表情這麼壞?”
“……蓬萊殿想要一個兒子。”
劉恆默了片刻,回答自己的母親。
“這個我也知道了,不過蓬萊殿要兒子,不是應該劉凌心事重重嗎?難道你擔心劉凌得寵後危及到你以後的路?”
靜妃如今對外界的控制早已經有心無力,一些得到的消息也是曾經佈下的棋子陸陸續續傳回。
可由於劉未對長慶殿控制的很嚴,她也拿不出什麼好處繼續賄賂這些人,許多消息回來的並不及時,有的也是模模糊糊,想起這些,靜妃不免有了樹倒猢猻散的傷感。
還好她還有兒子,未來能反身一擊也未可知。
那位太后,當年比自己可艱苦多了,不就是這麼翻身的嗎?
見母妃一臉和藹,但兩頰已經深深凹陷的面容,劉恆有些說不下去,任由母親揉搓着自己,享受這難得安寧的時光。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能好好的,就是我們的希望。你舅舅家聽說出了個十分聰慧的兒子,已經送去國子監了,以後做你的伴讀也好,出仕也好,都是個助力……”她撫了撫兒子衣上的褶皺,微微皺眉,擡起頭:“你怎麼一直不說話?到底怎麼了?”
靜妃站起身,左右看看,發現劉恆早已經屏退了左右,心中有些不安。
自兒子搬離身邊,她二人相聚的時間很少,每次見面,都是滔滔不絕,哪裡有過這麼沉悶的時候?
“父皇讓我來的。蓬萊殿想要兒子,父皇召了我和二弟去,說是不考慮三弟。我在殿上沒有吱聲,父皇便讓我過來問問您的意見……”
劉恆握住母親的肩膀,有些焦急地表態。
“您放心,我不會去的。”
“他竟不安到如此地步,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相信了……”
靜妃淚眼昏花地絞着手,有些喉哽地說道:“我就知道有這一天,我就知道……太后當年那樣將他養着,他根本不會讓自己的兒子……”
“母妃,您在說什麼?”
劉恆越發不安,一把抓住靜妃的手。
“您別再絞了!”
“恆兒!”靜妃顫着聲音反握兒子的手,語氣有些低聲下氣:“你不會拋下母妃去蓬萊殿的,是不是?哪怕你這麼做了,你父皇會立你爲太子?”
劉恆聽到“太子”兩個字時,難以控制地抖了一下臉部的肌肉,但只是片刻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自己是不會去的。但是二弟他已經拒絕了父皇,說是願意就藩,去當一賢王,我怕父皇……”
“他也不會讓任何皇子就藩。”
靜妃冷笑。
“他就想要把所有人養在眼皮子底下,等他要去了,隨意指個自己看的順眼的上去,他根本就是個瘋子!”
劉恆看着神情有些瘋癲的母親,竟不敢接口,只能繼續沉默。
“你聽着,恆兒,剛剛的話只是母妃一時心急……你明日就去找你父皇,說你願意去蓬萊殿爲子……”
劉恆原本還垂頭喪氣,滿臉苦意,待聽到母親暴露出來的秘密,頓時驚得後仰,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什麼?!”
“熬過這幾年,熬過這幾年就好了。你不必擔心怎麼坐上那個位子,那位子只是你一個人的……”靜妃露出神秘的表情,悄悄壓低了聲音:“你二弟和三弟,當年都被我下了毒……”
劉恆整個人僵硬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時候袁貴妃還沒得寵,淑妃又依附着我,我不敢做太多手腳,擔心你父皇發現,便沒有讓後宮裡的皇子直接出事,而是把毒下在了爲皇子們選中的奶孃身上。這毒是我祖父昔日從杏林名門張家弄來的方子,最是不露痕跡,一開始只是像是風寒入侵,慢慢的腿軟無力,最終會癱軟在牀,沒有力氣呼吸……”
靜妃臉上露出了一絲羞愧:“當年我並不願這麼做,但老二和你年紀太近,方老大人又剛剛坐穩吏部尚書……”
“什麼時候?”
劉恆抹了把臉,一下子站了起來。
“什麼?”
“什麼時候會出事!”
劉恆感覺腦子不能再想,頭也有些暈眩,那種驚駭已超出他可能接受的限度,讓他對自己的母親生出了深深的恐懼。
“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照理說,老二前幾年就該發病了,當初他突染‘惡疾’的時候,我還以爲不是那狐狸精動手,只是他恰巧毒發了,所以不敢伸手幫淑妃求情……”靜妃幹促地咳嗽了聲,“咳咳,老三,老三大概這兩年……”
“我從沒想過是這樣!我還以爲您是爲了保護我,不敢在貴妃的盛寵之下得罪父皇,所以任由二弟被送去觀中……我以爲因爲我,引得淑妃從此和您恩斷義絕,連我在二弟面前都有些羞慚……”
劉恆覺得這簡直荒謬到了他難以接受的地步。
因爲他的母親一直是被欺壓的那一方,所以他總是將袁貴妃豎立成迫害者的身份,對她痛恨無比,對被迫蜷縮在宮中不得伸張的母親深深同情,甚至想着等自己長大,必定要袁貴妃後悔,讓她悔恨自己曾經苛待過他們母子,又害死過自己那麼多的兄弟……
可今天,他的母親告訴他,她一直避守不出是因爲他的兩個弟弟遲早是要死的?她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等着他們死了讓他成爲唯一的那個人選?
那她和袁貴妃又有什麼區別!
“你這是在怪我?”
看到劉恆的眼神,靜妃的表情一下子冷漠起來,似乎被傷的很深:“你以爲我是爲了什麼使出這些手段?若能成爲賢后,誰願意滿手骯髒?要不是我做了種種安排,我忍辱負重,被埋在土裡的就是你我母子二人!誰都可以怪我,就你不能!”
劉恆踉蹌了一下,滿臉頹喪:“是,只有我不能……全是因爲我……”
他看着自己的母親,只覺得身上揹着一塊大石頭,壓的他喘不過氣來,甚至快要跪到地下去了。
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劉恆噗通一下對着靜妃跪下,狠狠地磕了幾個響頭,聲嘶喉哽地說:“母妃,我不會去蓬萊殿,但我也不想當什麼太子了。等明日,我就和父皇去說,我也願意就藩,去做一賢王……我……”
他眼淚滾滾而下。
“我發現我做不了這些事情……母妃,我根本不適合當皇帝。”
“放屁!你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你是長子,是嫡長子,你就是上天註定的皇位人選!”
靜妃握着石桌,整個人劇烈顫抖。
“我倒情願你說你要去蓬萊殿,不會辜負我的一番心血!你若不能當上太子,那我的犧牲算什麼!我王家滿門又如何興起!我在那奸妃手下將你一點點養大,不是爲了讓你當賢王的!”
劉恆跪倒在地,只覺得四周到處是牆,自己被困在牆裡,無論從哪裡都走不出去,哪怕他不想再玩這個遊戲了,身邊所有的人也會將他推回牆裡,讓他不停的碰壁。
他開始想到彆扭的二弟,想到冷宮裡受盡迫害依舊關心老四的三弟,想到那些他曾經抱過卻沒有一個能活到自己站住的弟弟們……
這就是帝王家嗎?
這就是他未來要不停面對的?
“我不知你這麼軟弱。我總想着你去了東宮,離開了我的身邊,就會漸漸明白在這個牆裡,你不爭就是死,爭下去纔是活路……”靜妃失魂落魄着:“陛下說的沒錯,是我把你養壞了,把你養得像是隻狗,而不是狼……是我的錯,我的錯……”
“不,是我懦弱無能,母親不要自責!”
劉恆膝行至靜妃膝下,抱住她的身子。
“讓二弟、三弟去蓬萊殿吧,讓他們去登那個位子!等立了太子,我去藩地就國,我將您接出去,離這裡遠遠的,您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我陪您!我們不熬了,行嗎?”
“你可知我爲了那一天,佈置了多久?”靜妃默默地將兒子的頭推開,面無表情地說着:“你父皇好寵幸那些身份卑微的賤人,爲了不讓那些賤人爬上來,我這雙手早就不乾淨了。若不是方淑妃識趣,早早靠上來,也沒有劉祁什麼事……”
她像是豁出去讓兒子明白後宮多麼殘忍似得,不管不顧地說着:“就連方淑妃手上,也滿是人命。劉凌之前,總共有五位皇嗣,我只對其中一位下了手,其他四個夭折的皇子,究竟是誰的謀劃,你不妨猜猜。”
劉恆難以忍受地咬緊了牙關。
“除此以外,袁貴妃的廚房裡有一做糕點的宮女,名爲朱衣,她的父親被安置在我弟弟府上做馬伕,她一家都攥在王家,所以不得不聽我的,此人以後可以隨你差遣,哪怕是往糕點裡投毒……”
“劉凌身邊那個叫王寧的宦官,他有一兄弟,當年曾爲他殺了人,隱姓埋名藏在京中,罪證在你舅舅手上。王寧天生就是天閹,爲了日後有能力救事發的兄弟,所以進了宮來,若劉凌日後有所不對,你可對他差遣。哦,他和朱衣假作對食,但我看這幾年似乎有了真情意,你可用此謀算……”
“方淑妃身邊的青鸞、綠翠有情郎在外謀官,我曾答應三十歲之前送她們出宮,如今我也沒了這個能力,你得小心她們反倒向方淑妃那邊……”
“你父皇身邊……”
她一點一點說着自己這麼多年的謀劃,劉恆渾身上下寒毛直立,胃中、喉頭不停地有異物翻涌,就如同他每次和不潔的東西接觸後那般痛苦。
靜妃沒有看他,只顧着說着自己曾經禪精竭慮做出的自保之舉,亦或是先發制人所暗設的那些手段,無一不讓人觸目驚心。
終於,劉恆支持不住了,爬起身一頭栽到一棵松樹之下,稀里嘩啦吐了個乾淨,扶着松樹大口大口的喘氣。
“你看,吾兒,你我身上早就揹着這麼多孽債,你若不能登上皇位,光這麼多人,就足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你做不了賢王,劉祁也做不了賢王,你們三兄弟裡,若你登基,劉凌恐怕還能留個賢王之位,劉祁卻怕是要和你不死不休……”
她嘲笑似的對兒子齜了齜牙。
“活下去吧,忍到你兩個弟弟毒發,又或者你先死在袁賤人的手上,到底怎麼選,你自己想一想!”
劉恆喘着粗氣,像是背後有什麼冤魂在追趕一般,慌不擇路地逃出了長慶殿裡,連身邊的隨從嚇得叫喚都聽不到。
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宮中的湖邊,這才跪倒在湖前,拼命地撩起水來洗着自己的手、脖子、臉面,若不是隨從拼死將他拖了上來,他恐怕要在這春寒料峭的天氣裡跳到水中去。
“殿下,您瘋了嗎殿下?您若出事,我們全要死啊!”
隨從緊緊壓住他的身子,低吼着大哭。
“我不能死,我娘還等着我給她過好日子呢!”
“那我呢?我娘也讓我給她過好日子!”劉恆嚎啕大哭:“可我要過好日子,就不能認她做我娘!”
“殿下!殿下!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啊!”
隨從咬牙捂着他的嘴。
“您不能亂說話!等您好了,娘娘就能過好日子!”
劉恆被自己從小伺候的隨從捂着嘴,悶着聲發出一陣陣哀嚎之聲,就像是受了傷的幼獸,卻要藏在草叢裡獨自舔舐傷口一般。
“會好的……會好的……”
隨從機械地重複着。
“會好的……”
***
“情況如何?”
劉未批着奏摺,頭也不擡地問着陰影之中的屬下。
“大皇子去了長慶殿,哭着跑了出來,大概是有了決斷。”陰影中的人聲音奸細,不明身份。
“二皇子去了觀中後請來了方孝庭,方孝庭其後去了魯元大長公主府。”
“魯元姑姑?”
劉未手中的硃筆一頓,輕笑道:“想不到老大看起來怕事,反倒是個狠絕的;老二看起來決斷,卻還想着兄弟情義……”
魯元大長公主和榮壽大長公主是親姐妹,榮壽大長公主便是嫁了呂鵬程的那位。方孝庭沒有通過榮壽大長公主去找呂鵬程,卻通過丈夫的弟妹是王家人的魯元大長公主去找呂鵬程,也算是煞費苦心。
爲了不讓大皇子和二皇子認袁貴妃爲母,方孝庭也顧不得暴露了。
怕是明早,前朝又要引起奏議,硬把老三推給蓬萊殿。
劉未想到那些個老頑固,頓時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間,對着屬下吩咐:“既然老大哭着出來,恐怕是已經決定舍下王氏了。他既然選了這條路,那還有用一用的資格,去給靜妃賜一條白綾吧,告訴她我會好好照顧兒子的……”
是照顧哪個兒子,就不一定了。
陰影中的人影微微點了點頭,躬身悄悄退下,只剩下紫宸殿裡劉未執筆批着奏摺的身影,明暗不定……
第二天一早,報喪的人去東宮尋找一夜未眠的劉恆。
“報大殿下,長慶殿靜妃娘娘,昨夜於宮中自縊了……”
“不!”
劉恆淒厲地發出了一聲大叫,猛地掀翻了桌子。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