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住御案,一點點坐直了身子。
“太玄真人,勞你幫朕看看……”
“是。”
“薛棣,你即刻擬詔,宣禁軍統領樊瓊進宮。岱山,你安排可靠之人秘密領詔出宮,務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樊瓊的手上。”
劉未伸出手,由太玄真人把着脈。
“臣領旨。”
“老奴接旨。”
有太玄真人在,劉未自然不會跟劉恆一般嘔血三升躺在什麼地方,但他比劉恆的情況複雜的多,他還患有頭風。
風疾這種病,是劉氏家族遺傳的病症。高祖劉志,當年服丹藥後精神亢奮,高呼着“我欲昇仙”狂奔到祭天壇,不顧周圍侍衛大臣們的苦苦哀求,直熬到下半夜,結果就因風疾的舊疾猝死在祭天壇上,以至於祭天壇至今不曾再用。
後來的景帝劉玄、恵帝劉權,都有或多或少的風眩或風疾,身體也並不是很好,都不是很長壽。
劉未由於自幼生長在宮中,錦衣玉食,體質本來就不是很健壯,加上政事雜務極重,又一直承擔着極大的壓力,不過是不惑之年,竟染上了頭風這種無法根除的頑疾。
劉未召了太玄真人來,除了之前曾請求他去各地巡查想要知道結果外,也有藉助道家的辦法治好自己和兒子的意思,但是太玄真人的內力在劉未身體裡運行了一個周天之後就已經明白,劉未這頭風,是治不好了。
人的身體極爲複雜,但凡再高明的大夫,對於腦子裡的問題都有些束手無力。昔日名醫能夠開顱治病,那只是個傳說,真要對皇帝說“我要動你的腦子”,那百分百都是被砍頭的命。
太玄真人的內力是道家無上的玄妙真傳,內力一吐在劉未身體裡運轉,如果是健康之人,便會毫無阻滯地運行一個周天,滋養血脈後進入丹田,最是對人有好處,可如今太玄真人運氣,到了劉未的腦補就無法再通暢地行進下去,說明劉未腦部的氣脈已經有了血瘀,無法再用人力去除。
而且,由於劉未經常久坐,年復一年的低頭批覆奏摺,頸部也已經形成了痹症,頸骨筋聚,壓迫了正常的氣脈,使得風疾越發加劇。
因爲天子的身體事關國體,宮中內外也不知有多少耳目,所以劉未並未和誰切實說過自己的身體情況。
每日早起,他都會頭痛眩暈,有時候四肢都出現麻木的情況。所以好幾次未上早朝,都並不是因爲前一夜犯了風疾,而是清早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先躺着,對外宣稱犯病而已。
除此之外,每日批閱奏摺時,他的頸部和肩部的肌肉都常常痠痛到無法擡起來,一旦低頭久了,還會嘔吐不止,全靠岱山替他掩飾。會重視和提拔薛棣等一羣近身的舍人,外人看起來是他想補償、提拔薛門的門生,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爲他的身體再也不如年輕之時,什麼事情都可以親力親爲了。
而薛家的名士以前大多是天子近臣或太傅太師出身,又大多執掌山院,對於制誥、檢閱文書、歸檔總結都有自己的一套本能,最是適合做這些輔助的工作。
劉未見太玄真人氣色凝重,心中也七上八下,再顧不得保密,屏退了所有人,只剩下從小伺候他的宦官總管岱山,問起太玄真人:
“真人,太醫們向來是報喜不報憂,朕就想知道,還能不能治好?”
太玄真人並不是什麼真的得道高人,在這種情況下,第一個反應當然是自保。治是一定治不好了,可要說有什麼生命危險,那也未必。
所以他沒有告訴劉未他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只是斟酌後開口:“陛□□內陰陽不調,陽氣不能內斂,肝陽上亢,動則生風,所以風疾越來越嚴重。這種病最是折磨人,卻還不到最壞的地步。”
劉未聽到太玄真人的話,終於鬆了口氣。
“不過這種病症,最怕的就是數病同發,又或者是外風引發內風。所以從此往後,陛下最好少食油膩、勿要疲累,也不要吹風。冬季雖將至,最好不要去泡溫湯,一冷一熱,最易引發風痹……”
“這些太醫都和朕說過。有沒有什麼醫治的法子?或者頭風發作時能夠減緩一點痛苦?”
劉未難得露出示弱之色。
“至少這幾年,能夠……”
太玄真人好歹也在宮中受皇家供奉過幾年,臉皮再厚也做不出再忽悠着皇帝的事兒,更何況這皇帝爲了江山確實是禪精竭慮,只是因爲性格多疑,所以才留下這麼一堆隱患,是以斟酌再三後,還是送出了金玉良言:
“陛下,其實只有保重身體,才能徐徐圖之,貧道建議您……吏治之事,可以暫緩幾年,待身體調養好了再……”
等不及了,再過幾年,說不定都有人招兵買馬,資敵造反了!
劉未心道。
“此事已經迫在眉睫,不得不發。”
方淑妃和方黨都動了,動一半放棄,豈不是功虧一簣?
“我道門用方,講究中正平和,頤養天年,如果陛下是想短期內能夠振奮精神,確保國事,最好還是和可靠的太醫商議……”
太玄真人說的也誠懇。
“只是這種藥,大多是虎狼之藥,一時用來提升尚可,但不可多服久服,否則有生命之危!”
劉未聽了太玄真人的話,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一個人來。
孟太醫是他母后爲他留下的人,後來又聽從他的命令去輔助袁貴妃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正邪觀念極爲淡泊,且醫術高明,見多識廣,無家無累,不用擔心他和誰結黨謀私,原本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
只是孟順之這個人,性格太過古怪,他一向不喜歡用“無慾無求”的人,事關他自己的生死,又在這緊要的關頭,一個無懈可擊的人,用起來反倒危險。
更何況他當年是舅舅引薦入宮的,私底下也有些交情,萬一……
但那個以“招魂”之說得罪於整個太醫院的年輕人李明東,卻是個可以利用的人物。
有野心,有機變,且以他這種張狂,日後肯定在太醫院大受排擠,唯有緊緊抓住自己才能在宮中立足。這種人,不但不會想他出事,恨不得他能長命百歲,一直替他穩固權勢,做第二個孟順之,所以倒是可以一用。
說起李明東的“招魂”……
“太玄真人,朕的長子突然口不能言,木訥無神,太醫們俱說是得了‘離魂症’。前些日子,太醫局有人用民間的方法‘招魂’,但毫無用處,您看,是不是舉行個法事,嘗試着……”
劉未苦笑。
“肅州山高水遠,他若想平安抵達,最好還是能好轉一點。”
“離魂症,咳咳。”
太玄真人突然有些心虛。
“怎麼?”
“沒什麼,敢問給大皇子招魂之人是?”
不會是皇帝親自拿掃帚吧?
“是老三劉凌。”
劉未開口。
“陛下,那老道行法事的時候,最好還是三殿下在場。”太玄真人又開始賣弄神棍的本事。
“敢問大殿下如今在何處?”
“……在禮賓院。”
“這……”
太玄真人露出爲難的表情。
“無妨,朕命人送劉凌出宮一趟,待道人行過法事後就回。”劉未嘆了口氣,“希望老大能好,否則……”
肅州民風彪悍,精兵猛將衆多,其實他也留了後手。
只是老大出了事,他派去穩定肅州大局的人馬,說不得會有自己的心思。
如今肅王妃看起來倒是個精明能幹的,只是女人在兵馬之事上天生就是弱項,魏坤年紀又小了點,等成長起來至少要幾年……
劉未的思緒跌宕,不免對太玄真人有了些期待。
***
禮賓院。
“守靜兄,你怎麼不去幫忙?”
被宮人送到禮賓院的劉凌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好友張守靜,也見到之前王太寶林心心念唸的可能是她七妹的王七娘。
由於禮賓院裡來來往往還有不少人,所以劉凌沒有辦法單獨去和太玄真人身邊正在忙着架設法壇的王七說什麼話,只能找了也閒在一旁的張守靜聊聊天。
太玄真人做法,許多人都來看熱鬧,因爲外人太多,肅王妃沒有出面,只派了心腹的丫鬟花團和錦簇出來幫忙,實際上也幫不了什麼忙,這種“專業性”太強的事情,只有道士們才能插上手。
“我學的不是這些。”張守靜嘴角含笑,“而且太玄真人‘做法’,也實在是不需要什麼人幫忙。”
就差沒把跑江湖賣藝那套東西拿出來糊弄人了!
“我一直很好奇,守靜你姓張,應該是天師道張致虛天師的嫡傳子嗣吧?爲什麼只是一個小小的道童?”
劉凌看着一身普通道服的張守靜,再看看穿着法服的太玄真人,十分好奇。
“誰叫我年紀小……”
這膚淺的世人啊!
張守靜有些淡淡的憂傷。
“年紀小?”
“我問你,但凡做這種法事,你是願意找太玄真人這樣仙風道骨鶴髮童顏的道人呢,還是我這種貌不驚人年紀輕輕的道人?”
“……自然是太玄真人這樣的。”
劉凌輕笑。
“那我和太玄真人站一起,你覺得是我像長輩,還是他像長輩?如果你有事要找天師道幫忙,是去通傳太玄真人,還是我?”
張守靜又接着問。
“你不用說了。”劉凌笑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我明白了。”
“哎!”
張守靜搖了搖頭。
“其實做道童也有做道童的好處,至少許多庶務翻不到我。”
劉凌啞然失笑,這張守靜的口氣老氣橫秋,儼然一副“要不是我年紀小這掌教都是我的”以及“雖然現在不是掌教但也少了許多麻煩事還是有些好處”的語氣,就像是這掌教是他自己不要,當個道童玩玩罷了。
“說實話,我還要謝謝你和太玄真人……”劉凌擡眼望去,太玄真人腳踏七星,手持七星劍,正在祝禱着什麼。
“你們一直關心着我,你送我的無色水,也派上了很大的用場。”
“這些不過是小道罷了。”張守靜驕傲地說道:“所謂無根水,不過是藉着植物的特性,我天師道兼容百家,但凡機關、符籙、醫藥、天文、地理、水利、農事、陰陽五行,皆有涉獵,等殿下登,等殿下成年,如有需要,可傳召我等天師道弟子,三千天師道弟子,任您差遣。”
劉凌沒想到他想說的是什麼,但任誰聽到這種話,心情都會大好。
“哈哈,借你吉言。不過可不是人人都是你,我一傳召就來的,等你當上了掌教,我纔敢說差遣三千弟子,否則三十個都不見得能用上……”
“那殿下可否和我打個賭?”
張守靜笑着開口。
“什麼?”
“如果我能在二十歲之前當上天師道的掌教,殿下便重新修繕祭天壇,尊我道門爲國教,如何?”
張守靜認真地說道。
“我不和你打這個賭。”劉凌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此事不是我能許下的,也不是我能用來打賭的事。”
張守靜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既沒有惱怒也沒有氣餒,只是微微點頭。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劉凌大概是覺得自己的口氣有些過於嚴肅,只好隨便扯了件事來化解有些尷尬的氣氛:“我看那王七在太玄真人身邊跑來跑去,可態度卻絲毫不見恭敬,還有些隱隱的敵視,這是爲何?”
“您看出來了?”
張守靜心驚於劉凌的心細如髮。
“原本沒太注意,可剛剛燒符篆時,太玄真人似乎也有些避着王七?”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能拿出去說的事,太玄真人和昔日的王家之間,有一些糾葛。”張守靜也知道劉凌是從小由冷宮裡的太妃們帶大的,所以沒有什麼隱瞞:“說起來,這件事還跟離魂症有關。”
“咦?”
“當年王家大姑奶奶年過二十還未嫁人,王家爲她招倒插門的女婿,引得四方來人。太玄真人那時候還沒入道門,只是一四處遊蕩的遊俠兒,便跟着一羣朋友去瞧熱鬧……”
其實就是變了裝束混進招婿的隊伍,趁機進去敲詐勒索。
“後來人多生亂,來參加招婿的都想娶掌管王家繡莊布坊的王大娘子,就有人在王家鬧了事,差點傷了王家那位大姑奶奶,太玄真人陰錯陽差也不知怎麼就救了她一命,只是頭部也受了重傷,變得癡癡呆呆,看過的大夫都說他得了離魂症,怕是好不了了。”
“又是離魂症?”
劉凌吃了一驚。
“民間把失去意識或突然性情大變的人,都說是失了魂,離魂症也因此而得名。”張守靜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總而言之,太玄真人傷了頭後,性情變得猶如小孩,而且一直粘着王家那位大姑奶奶,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劉凌想象着身高過八尺的太玄真人小鳥依人般跟着一個女子到處跑,忍不住好笑起來。
“他是救王家娘子而出了事,王家自然不能恩將仇報,也不差養這一個傻子。只是他跟着王家娘子進進出出,不免就傳出不少閒話,再加上太玄真人的長相,你也知道……”
劉凌瞭然地點了點頭。
即使太玄真人如今已經年近七十,卻依然相貌堂堂,面如冠玉,臉上連一絲皺紋都沒有,想來年輕時更加英俊瀟灑,神采飛揚。
“也許是太玄真人腦子壞了性情卻討人喜歡了,也許王家大娘子就喜歡太玄真人這樣的,這位王家大小姐居然看上了太玄真人,要讓他入贅,做她的夫君。”
“啊?可太玄真人那時候不是傻了嗎?”
“正是如此。一個傻子,自然是寫不得媒聘之書的,哪怕是要入贅,也得接受別人的同意。但這位王大娘一口咬死了他就是她的相公,哪怕沒有媒妁之言也沒拜過堂,她也不嫁別人。於是王家人無法,只好想了其他的辦法。”
張守靜搖了搖頭。
“太玄真人當時是跟着幾位朋友一起混入王家看王大娘子招婿的,用的是其中一位朋友弟弟的身份,王家人找到太玄真人那位假冒兄長的朋友,給了他一筆錢,由他代替太玄真人寫了文書,自稱願意入贅王家,日後若生孩子姓王,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云云。”
“太玄真人那時得了離魂症,按照民間的規矩,便是誰是他最親近的血脈親人,誰就可以爲他做主。那朋友和他本就不是什麼過命的交情,有那麼一大筆錢,又思忖着太玄真人已經成了傻子,有富甲天下的王家照顧他,總比在外漂泊當個浪蕩的傻子好,就冒了太玄真人兄長的名簽了這紙文書,徹底將太玄真人託付給了王家。”
“那爲何靜安宮的王太寶林說她的姑姑被一惡棍騙財騙色,毀了一生云云?”
劉凌詫異連連。
“難道太玄真人的癡傻是裝的?爲的就是做王家的女婿?”
“要是爲了做王家女婿,後來就不會逃了。此事說來話長。”
張守靜想到這堆糊塗賬就頭痛。“太玄真人當年是真撞壞了腦子,成了一癡兒,一直這麼癡傻下去,他那樣真心實意地對待王家娘子,又對她服服帖帖,未必和她不是一對佳侶。畢竟當年王大娘子兇悍之名衆人皆知,打理生意時又出入內外,拋頭露面,也不見得什麼男人都接受得了……”
“壞就壞在太玄真人後來腦子好了,恢復了記憶和神智。”
張守靜撓了撓臉。
“他是個不受拘束的人,醒來後發現居然多了個未婚妻,屋裡屋外全是奴僕,見了他就喊他姑爺,自然是嚇個半死。”
“他昔年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怪事,先開始還以爲自己是借屍還魂,後來一看,並未還魂,只是傷過一陣子腦子,丟失了許多記憶,也想不起和王大娘子如何恩愛,一心只想着出去,和那一羣朋友們繼續快意人生,不願被困在王家……”
“難怪。”
劉凌嘆了口氣。
“那王家大娘子要傷心透啦!”
“正是如此。太玄真人變回了原樣,其他人看不出來,王大娘子卻是看的出來的。她也知道太玄真人要是清醒了未必願意娶她,便拿出做商人時候的本事,一張文書拍在他身上,告訴他他已經被他的哥哥賣了她做面首,王家花了三千兩買了這紙文書,給他在官府上了籍,他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太玄真人原本也出身大族,只是從小性情跳脫,有一日走出家門,便被拐子給拐了。他年歲太小,只記得家中是大戶人家,卻不知家鄉何處,少時被賣來賣去,做過乞丐,當過鐵匠鋪、殺豬攤子的學徒,後來逃了出來,拜入一私塾習文學字,又認識了一羣草莽朋友,學了一身本事,過的也算是快意。”
張守靜撇了撇嘴,“他曾發誓一輩子就算窮死餓死,也不會再賣身給任何人,此時被人拿了身契要挾,怎麼可能對王大娘子有好印象?更何況他神智剛清醒時,記得的只是自己捨身救了這女子一命,可剛剛醒來,這女人不思回報,反捏了他的身契說自己成了一面首……”
“然後他就跑了?”
“是,王大娘子也提防着他要跑,只是不願意傳出去丟臉,所以讓自己的心腹看守他,寸步不離。她每日或軟或硬,對太玄真人百般討好,就爲了他能留下來。太玄真人後來是得了王大娘子身邊的一個侍女所助,逃離了王家……”
張守靜還隱去了些話沒說。
其實太玄真人也是個缺德的,竟靠着自己的臉引誘了一個王大娘子的婢女,騙她和自己私奔。
那女子是管王大娘子妝奩的貼身婢女,正是懷春的年紀,對太玄真人的話信以爲真,竟幫着太玄真人離了王家。
她還指望太玄真人真能帶她遠走天涯,逍遙快活,卻沒想到太玄真人一逃出生天就去溜了個沒影。
“太玄真人離了王家,想到自己的身契還在王家,便改名換姓,也不再和以前的朋友接觸,一路流浪到了宋州。他力氣大,幹活利索,長得又好,倒也是不愁吃穿,後來遇見了我天師道下山遊方的師,師……”
張守靜將“師兄”二字嚥下,“……師叔祖,便收入門牆,改了道號叫無塵子,四處遊方,爲人消災解難。再後來,他回了泰山,得了上屆掌教真人的青睞,負責泰山上的庶務和收徒教習之事,一留就是幾十年……”
還靠着不要臉的手腕和一張確實出衆的臉當上了新任掌教。
“這和我在王太寶林那裡聽到的不太一樣。”
劉凌咋舌道:“我那邊聽到的是,有一惡棍用盡了手段,混到了王家大姑娘身邊,夥同騙子演了戲,對王家大姑娘是又騙財又騙色,後來還挾持着王家一位家人,裹了王家姑娘所有的首飾跑了。”
張守靜聽到劉凌的話,忍不住面紅耳赤,將太玄真人年輕時犯下的惡跡在心中罵了個遍。
劉凌回想着,繼續說着:“隨後王家派人去找,只找到了被挾持出城後放回來的那個婢女,珠寶首飾已經是被那惡棍帶走了。再去找賣了自家兄弟的那位‘兄長’,卻發現那人早已經沒有了蹤影。王大娘子派了人去打聽那惡棍的身份,想要找回他來,才知道他是別地有名的騙子無賴,慣於敲詐勒索,於是氣的一病不起,差點死在那年冬天……”
“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張守靜蹙起眉,“太玄真人雖然不喜歡拘束,但從小苦慣了,卻不愛財,也不好享受,我師,師叔祖收他爲徒的時候,他餓的要和野狗搶飯吃,如果得了那麼一筆橫財,怎麼會過的這麼潦倒!”
“而且太玄真人其實很有分寸,他那時知道自己雖然經歷荒誕,但是卻已經是對不住王大姑娘,決計不會再佔她一點便宜,更別說搶了她的首飾走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凌也想不明白。
“王家總不會說謊吧!”
“我也不明白。”張守靜搖了搖頭,“但我相信太玄真人……”
“我也相信王太寶林。”
劉凌孩子氣也上來了。
“算了,當年的事,我們又不是當事人,有什麼好爭的……”
張守靜連忙打着哈哈。
“其實後來太玄真人後來入了道之後,常嘆自己當年不管不顧跑了,太過虧欠王家女郎,也曾派弟子去王家打探過,得知王家大娘子已經出家做了女冠,改道名‘靜遠’,早已經不理世事。當年還是無塵子的太玄真人有心想去見她一面,了卻以前的宿怨,卻得之她修道的地方是元山本宗的天師道,便按下了最後一點心思。”
張守靜年紀還輕,也不明白什麼男女之情,說出來的往事,帶着一份輕飄飄的事不關己。
元山宗的天師道一向視泰山宗爲叛逆,關係勢同水火,要是太玄真人上了門去,見不見得到靜遠道人不說,很大可能是被守山道人當踢山門的給打出來。
“她本就是豪門貴女,即使是出家,也遠比旁人要富貴的多,自然是拜入元山宗這種源遠流長的大門大派。何況她當了女冠之後,再沒有了旁人的指指點點,每年寄情山水,比困在山上教徒弟管事管的焦頭爛額的太玄真人要快活的多。過了幾年後,太玄真人也就放下了這件事,直到繼任了掌教,無塵子的道號也被上任掌教真人改爲了‘太玄’……”
等聽完了張守靜說出的往事,劉凌再看不遠處施法的太玄真人,心中就有了些微妙的不平之氣。
張守靜和王家女素無相識,又和太玄真人朝夕相處,言語中自然對太玄真人有許多維護之意。
可世人對女子嚴苛,王大娘子當年以女子的身份行商理事,性格剛強,卻不代表不會被世人的眼光和言語所傷,否則她也不必弄什麼勞什子招婿了。
太玄真人癡傻之時卻得了她的愛慕,這世上又有幾個女人能做到下定決心和一癡傻之人相伴一生?
可太玄真人一醒來之後,竟惶惶不可天日,連句解釋都沒有,就這麼不管不顧地離開了。
劉凌見過靜安宮中不少的太妃,但凡能過的瀟灑豁達的,都是曾經沒有對皇祖父動過情的妃子。
如桑昭儀、馬姑姑那般,一旦動過心的,最後即使不是落入傷心欲絕的下場,也是幽怨一生,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日子。
太玄真人還能安然一生,只是偶爾對王家女有些虧欠之感,那是因爲他對王家女有情之時正在“癡傻”之中,對他來說,王家女並不比陌生人好多少,就像是有一塊手帕,將腦子裡的情意全部擦了個乾乾淨淨,也有了藉口好逃離出去。
可對於王家那位出家修行的女冠來說,她真的能放下一切,走出去嗎?
劉凌又一次感受到了世人對男女的不公。
因爲是女人,就該相夫教子、就該守在家中,一旦用於追求自己的情感又受了挫折,便只能落到終生被誤的局面。
而男人犯了錯,只要日後改了過,便是“浪子回頭”。等他洗心革面一番,出人頭地之後,往日做過的那些錯事,反倒成了他用於改正自己的證據。
這更提醒了劉凌,日後有關女子終身之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因爲絕大數女人,根本沒有像男人一般“再來一次”的膽量和能力。
即使有,也會被各種束縛所禁錮,做不出其他選擇來。
劉凌忍不住遙遙地向着兄長劉恆的主院看去。
如今大哥也得了“離魂症”,甚至比當年的太玄真人更糟糕。太玄真人當年人是渾渾噩噩的,但至少只是有些癡傻,人還能自理,也能說話走路,可大哥就猶如木偶,對於外界一切毫無知覺。
如果他日他醒了過來,發現多了一個妻子,又身處肅州那陌生之地,會不會如同太玄真人一般惶惶不可天日,只想着逃離?
想到這一點,劉凌心頭又揪了起來。
王嫂有一點比王家女要好的多,她和大哥的婚事雖然倉促了點,但也是正兒八經上了譜牒,皇家和世人都承認的婚約,斷沒有被輕易拋下的道理。
至於兩人有沒有感情……
劉凌抿了抿脣,沒有多想。
“殿下,王七郎在那邊等您……”
張守靜看見法事已經進行了一半,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呼風喚雨的太玄真人注意了過去,連忙一指那邊穿着道袍,捧着玉板的王七郎。
“殿下和他相處的時間不多,法事已經進行的差不多了,王七郎可能要取你一點指尖血,而後你便可和他站在一起,溝通一番。”
張守靜說出之前的安排。
“時間很緊,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之後王七便會住進京中的鋪子。如果再有消息,就需要其他人帶進宮中了。”
劉凌點了點頭,整理了下衣冠,跟着前來請人的道士一步步走進了道人打扮的王七。
到了王七身前,王七一手持着銀針,一手持着玉板,沙啞着聲音低頭道:“殿下,請挽起袖子,小道要取您一滴血給太玄真人招魂……”
劉凌仔細打量了王七郎幾眼,發現他雖然曬得黝黑,五官也並不出衆,但眉眼之中有幾分像是王太寶林,恐怕真是王家遺孤。
他擡起手,挽起袖子,將手伸到王七面前,任他取血,腕間卻滑落一枚古樸的金環。
只見這金環不但毫無裝飾,而且式樣還有些笨拙,和劉凌全身上下精緻的配飾風格完全不符,可那王七見了這枚金環,激動的手竟哆嗦了一下,應該採無名指之血的,那銀針竟滑了一下,戳進了劉凌的指甲縫裡。
銀針進了指甲縫,自然是疼痛難忍,劉凌痛得一縮手,嘶了口氣。
一旁送劉凌出來的宮人嚇了一跳,開口就要斥責:“你怎麼回事,怎麼取個血也笨手笨……”
“無妨無妨,是我手抖了下,不怪他。”
劉凌連忙打住了宮人的話頭,將手指遞到王七郎面前。
“指縫裡的血也是指尖血,可以用嗎?”
他苦笑了下。
“還是要再戳一下?”
“不不不,這個就行!”
王七小心翼翼地用雙手遞上玉板,接了劉凌手中滴下的鮮血,然後飛奔着送到太玄真人面前。
只見太玄真人劍尖一挑玉板,也不見他怎麼動作,那玉板上的血滴像是自己有了意識一般,向着七星劍就逆着向上朝着劍身滑了過去。
“神啊!”
“好!”
一旁圍觀之人紛紛交好,就連劉凌身邊那個陪同的宮人也忍不住頻頻回頭。
“李常侍去那邊看吧,我就在這裡待一會兒,不會跑遠。”劉凌自己會醫,伸手掐住指節止血,笑着說:“你也難得出宮一趟,隨意逛逛也好。”
“殿下真是善心人,難怪對剛纔那道人也這麼寬厚。”
這名宦官喜笑顏開,看看一同出宮的宮人禮官們早就已經湊到法壇那裡去了,也心癢難耐,一聽到劉凌讓他隨意,立刻就擠進了人羣。
此時王七也已經送完玉板走了回來,放下手中的雜物,狀似無意的站在了劉凌的身邊,嘴脣翕動着問道:“敢問殿下,王姬可好?”
劉凌知道是王太寶林給的金環得了他的信任,微微點了點頭。
剎那間,王七的眼淚潸然而下,像是難以自抑一般捂住了臉。
“太好了,太好了……大姐還活着……”
劉凌含笑看着王七流淚。
薛棣聽到薛太妃無事時,也是這般情景。
想來骨肉至親,是不可磨滅的深厚關係,一旦有所希望,便會披荊斬棘,不顧一切地伸出援手。
約莫幾個眨眼的時間,王七已經平復了自己的情緒,擦了擦眼淚,丟下一句讓劉凌如遭雷擊一般的話來。
“殿下,這天下,恐怕要亂了!”
***
法事結束,劉凌匆匆和王嫂打了個招呼,便跟着宮人回了宮。一路上,劉凌猶如夢遊一般,好幾次閃了神,差點從馬上掉下,也沒有了之前剛剛出宮時那種什麼都感興趣的新鮮勁兒。
幾個宮人見了劉凌這個樣子都有些害怕,再想到他是取了指尖的心頭血後變成這樣的,不由得生出了一絲恐懼之心。
難道說幫人招魂,是真的會對自己的魂魄有所損傷的?
一想到這個,他們看向劉凌的表情也變得古怪起來,生怕他一回了宮,也變成了活死人。
變成活死人卻是不會,可劉凌現在腦子裡猶如一團亂麻卻是真的。
他的腦子裡不停回想着王七對他說過的那些言語。
“殿下知道,鄙人是個商人,南來北往,互通有無,便是鄙人的生意,所以對市場上的動盪極爲敏感。大約從四五年前期,市面上的糧食便一直在被人囤積,鄙人也曾探查過,發現各地都有人在囤糧,且做的隱蔽,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只是但凡囤積新糧,舊糧就要被拋出,市場上的糧價變動盪不大,可這幾年新糧被囤積不少,舊糧卻沒有被大量拋出,導致糧價越來越高……”
王七的聲音還猶如在耳邊。
“恵帝時,天下設立十七處皇商,舉凡鹽、鐵、銅、糧一旦價格有所波動,立刻便有皇商徹查清楚,或拋或購,平抑物價。可如今皇商已經名存實亡,天下商人爭名逐利,糧價一高漲,許多人都看出這其中有利可圖,於是乎從去年起,但凡大一點的商號都囤積了不少糧食,就等着囤積居奇。”
“今年南方大旱,秋收的情況不盡人意,加上賦稅未減,民間已經有了許多摩擦,只是還沒徹底爆發出來。現在市面上的糧食又被大商人囤積,等百姓沒有了糧食又買不到糧食之時,恐怕會有大禍!”
“非但如此,鄙人做的是西域通往中原的生意,主營的便是馬場。這麼多年來,舉凡有關馬匹生意的消息,都比旁人更加靈通。”
“從前年起,從涼州、肅州各馬場售往中原各地的馬匹價格越賣越高,如果是西域的種馬,更是百倍的獲利。殿下,這行商猶如官場,也是有自己的規矩的,馬匹價格變高,那是因爲市場上有人在大量收購馬匹,使得供不應求、有價無市,最終只能高價買再更高的價格轉手的原因。如今連拖貨的劣馬都能賣到往年良馬的價格,您說,有人又囤糧食,又囤馬匹,是不是馬上就要天下大亂了?”
代國以前曾經發生過大旱,所以從恵帝起,京中就修建有十座糧倉,負責收儲糧食,以備災年所用。每年收入新米,再用陳米發放百官的祿米,已經成了定律。
就如肅王,一年的祿米是三萬石,這麼多米他自己肯定是吃不掉的,要麼售出,要麼就賞賜給其他官吏作爲福利,對於所有的官員來說,肯定希望市場上的糧價越漲越高,而不是賣個賤價。
時人輕商,沒有多少官員精通商道,即使是戶部的官員,大多也只是精於計算,並非真的從過商。而所謂的“皇商”,因爲先帝時“資助謀反”的原因,也不在得到重用,幾乎名存實亡。
是以如今國中出現了這麼多變化,竟沒有幾個人發覺,恐怕還有不少官員認爲糧價升高是好事,至少每年吃不掉拿出去賣的祿米可以換到更多的錢了!
他該怎麼辦?
他要怎麼才能把這件事的嚴重性告之於父皇?
對了,有薛棣,還有陸博士,實在不行,還有沈國公!
一定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太玄真人,你真是個渣男!
太玄真人:(鬱悶)男人的**就不值錢了嗎?我也吃了虧,我也沒了清白!我是傻子,就可以隨意擺佈我的人生?
作者:(搓了搓手)那沒辦法,誰叫你是男人呢,男人就是不值錢!跪下認渣吧。
太玄真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