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動靜那麼大,是個人都能聽出裡面發生了什麼,尤其是李興嚎的那一嗓子,讓很多人身上一陣發涼,再看着滿屋子裡藥渣滿地、陰暗潮溼,越發覺得陰風森森,有奪門而逃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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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孟順之是因“疫病”而死,按照代國律,是不能入土爲安的,必須在僻靜之處將屍身和隨身之物用火焚燒、將灰燼掩埋,張太妃便以“看管處理疫情”的理由留在李興住處,幫着料理喪事。
空地上,張太妃看着裹着厚厚白布被架在柴堆上的師兄,含着淚將自己送他一程時穿過的衣衫也投入了火中。
那髒衣被“污染”過,原本就是要燒掉的,張太妃覺得沒辦法給師兄立個衣冠冢,將自己的衣服燒給他也是好的。
孟順之的屍體火化了一天一夜才燃燒乾淨,張太妃不可能完全陪在師兄身邊,第二天,他的屍身被李興妥善埋葬之後,張太妃一顆心纔算是完全放下了。
李興答應等有機會的時候,會偷偷把孟順之的骨灰移入孟家集的墓穴中,將那具無名屍骨移出來,好享受人間的香火。
託張太妃一鬧的福,現在孟順之有祭田有嗣子,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將張太妃送出來這麼一回似的。
只是這世上恐怕沒有幾個人像是孟順之這樣,是有人先料理完了喪事和祭田,再來送終的吧。
孟順之的後事辦完之後,張太妃便幫着李興料理孟順之的遺物,順便看看他種的藥草,又盤桓了幾日。
“你這些藥草真是種的不錯,趨陽的向陽,喜陰的在陰。”張太妃想起自己曾經得了師兄偷偷送過來的種子在冷宮裡種藥,心頭一片惆悵。
那些藥和那些兔子,都已經付之一炬了。
“前些日子院子裡還有許多兔子,是他突然要養的。他腦子大部分時候糊塗,有時候稍微好一點,就要兔子、要種藥,我就設法給他弄來。只是後來他病情越來越壞,我也沒時間照顧那些滿地亂拉的兔子,何況它們還愛亂啃我的藥,我就就將它們都燉了,給他補了身子。”
李興臉上也滿是懷念的表情。
待他看到張太妃不知爲何眼眶又紅之後,連忙轉移話題:“要是我繼續養兔子就好了,那他老人家就會在院子裡玩兔子,也不會跑出去掉到水塘裡……”
他心情有些低落。
“水塘里根本沒人,他說要救人,這癔症啊,哎……”
張太妃的眼淚已經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了下來。
李興打了打自己的嘴,找了一個肯定不會錯的話題:“真是的,我給您說這個幹嗎!對了張太妃,先前孟太醫獲罪之時,我收拾他的遺物扶靈還鄉,也得了記載他一生醫術大成的《諸病源候論》和一本《太醫院方》,我這幾年醫術突飛猛進,便是得益於孟太醫留下的這幾本醫書。”
張太妃是天生的醫者,聞言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哦?師兄還寫了書?”
“孟太醫無親無故,休沐、休息的時候又沒什麼消遣,一直在修纂醫書。《太醫院方》是歷年來宮中和達官貴人們治療的疑難雜症的病案,《諸病論》就雜了,有孟太醫未入宮時在民間治療疫病的醫案,也有醫治江湖人士的雜方,還有許多聞所未聞的相生相剋之方,不全是藥,也有毒。”
李興有些羞愧地說:“並非我想私吞這幾本醫書,而是《太醫院方》關係到幾位陛下和達官貴人們的身體狀況,其中有不少陰私之事,他們肯定不想別人得知;而《諸病論》太雜,若是落在心術不正的人身上,怕是要拿來害人,我想了半天,就將它們匿了下來,沒交上去。”
他還有個私心沒敢說,如果孟太醫被定爲謀逆,那所有的醫書和信件等物都是要被燒掉或作爲證物收走的,這樣的經典被付之一炬或束之高閣都是極大的損失,當年扁鵲的青囊書便是如此。
李興見張太妃有興趣,急匆匆地從屋角的櫃子裡搬出一大堆手抄本,每一本都被精心的裝訂過,看起來樸實厚重。
張太妃怔怔地接過一本,輕輕打開,果然見到熟悉的字跡遍佈整本抄本,而她拿的這一本說的是“蟲”,張太妃從未見過專門寫“蟲”的醫典,見獵心喜之下,竟入神地看完了一整本書。
“這世上居然還有這麼多蟲會進入人身體之中,師兄還說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蟲寄居,或在皮膚表面,或在內臟之中,或在血液之內,實在是讓人不寒而慄。”
張太妃輕顫着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臉上也會有肉眼看不到的蟲子在啃皮屑。
“我以前也不信,直到有一次我和孟太醫出去義診,從一家住在水邊常年吃了青蛙的人家身體中取出了不少透明的線蟲,我才知道這世上是有不少蟲子會危害於人的。”
李興也突然起了興致,翻到其中一頁,“孟太醫說,當年他曾去窮山惡水之間行醫,去過巴蜀,探過崖州,當地有各種巫師,最善用蠱和瘴,其實有很多就是用蟲和用毒的本事,弄的神神鬼鬼罷了。從那時起,他就對‘蟲’注意起來,果然發現不少惡疾是跟‘蟲’有關。”
他指了指。
“您看這裡,還有這種‘血蟲’,感染之後到了末期,病人極度消瘦。孟太醫曾醫治過好幾個這樣的病人,大多是住在水邊,死亡之後破開腹部,脾臟大的出奇,腹中有水,孟太醫曾經猜測過是水中有蟲,附於人體,最終引起這種病。”
“啊,你說的是腹水症。”張太妃顯然對這個有所研究,“這病是惡疾,會傳染,你們居然還去開腹!”
“太醫院也經常要去活民署幫忙傳授醫術啊。”李興想起自己在太醫院的時光,嘴角含笑:“那時候雖然辛苦又忙累,卻讓人快活的緊。我最喜歡的就是跟在孟太醫身後去醫治各種疑難雜症,每每見他將無知的病人訓的連頭都擡不起來時,我就老想着什麼時候能像他那樣就好了。”
“胡說,師兄脾氣很好的,最喜歡笑了。”
張太妃瞪起眼睛。
“一笑,還有兩個酒窩。”
“什麼?您說孟太醫脾氣好?您去太醫局打聽打聽,誰曾看過孟太醫笑過……”
李興眼睛珠子瞪得比張太妃還大。
“不被罵死已經是萬幸!”
張太妃面色微微發白,不知想到了什麼,竟不發一言了。
李興心中暗暗惱火,剛要開口圓場,就聽得門外有宮人通報:“太妃,我們該啓程回宮了,宮中徐太妃送了信來,說陛下最近腹瀉很是厲害,太醫院裡的太醫們用了藥後卻一直不見好轉,反反覆覆。幾位太妃希望您能儘快回宮。”
“腹瀉?陛下身體甚好,飲食又情淡,怎會突然腹瀉?”張太妃聞言立刻站了起身。
“立刻啓程回京,讓車伕快馬趕路吧。”
“是,太妃娘娘。”
少司命聽聞立刻就走,鬆了口氣。
李興聽說張茜要走,手腳麻利的開始整理孟太醫留下的所有醫書。他和孟太醫避居在這裡這麼多年,閒暇無事之時,他也學着孟太醫一樣抄書,這些書他都留有副本,此時整本給了張太妃,也算是給了她一些念想。
果不其然,張太妃看到李興送上的包裹,神色有些複雜,片刻之後,她看了眼李興,嘆氣道:
“你也算是我張門中人,你是我師兄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師侄。之前是事出有因,之後再避居這裡卻是浪費了……”
她命幾個宮人接過他整理好的醫書,幽幽道:“你隨我入宮,跟着我繼續學醫吧。”
李興聽到張太妃的話,不喜反驚,怯懦着說:“可是太,太妃,師侄雖然一直無妻無子,但,但並不想做宦官啊……”
“什麼宦官?”
張太妃錯愕,復又大笑。
“你想到哪裡去了!你跟我去太醫局,每日我會去太醫局教你們醫術!”
李興聽到這裡,七上八下的心纔算是又放回了胸腔裡。能入後宮隨時跟在太妃身後學醫的男人便只有宦官,而李興本來就是從太醫院裡辭官出來的,自是沒想到還有能回去的一天,也無怪乎他會想歪。
“現在太醫局裡的醫官只想着升遷,對醫術倒沒有當年鑽研,可謂是本末倒置。”張太妃面露不滿:“一個小小的腹瀉,竟然都無法讓陛下醫者仁心,我看你心腸還不錯,又能守信,繼承我家的衣鉢也不算丟人。”
李興聽聞能繼承“杏林張家”的醫脈,此時哪怕是當了宦官也認了,當下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對張太妃磕了九個響頭:“如今寒舍簡陋,無法全禮,他日一定補上,請師父原諒徒兒。”
他已經三十歲的人了,在張太妃面前卻乖順的像個孩子。
“起來起來,你要心術不正、爲人不仁,我還是要將你逐出門牆的。”張太妃不愛這些虛禮:“趕快收拾東西,跟我走吧!”
李興得了這個機遇,哪裡還有心思收拾什麼東西,在衣櫃裡拿出一個不起眼的陶罐放入大大的藥箱之中,再把孟太醫的醫書副本裹上一裹也塞在了藥箱裡,他錢櫃裡的銅錢倒是不多,大多是散碎的金銀,用錢袋裝了一袋,顯然這幾年行醫也確實掙了不少錢財。
除此之外,屋子裡其他東西竟全不要了,門外那些種了滿山滿園的花花草草也沒有再去管它。
張太妃原本還以爲他要把那些珍貴的草藥採摘了,再妥善安排好屋子裡所有東西的歸處,可見他爲了不耽誤她的時間,什麼都不做,只留了一封書信,心中又滿意了幾分。
“徒兒的堂兄經常會來給徒兒送些東西,等他看了這封信就知道該怎麼做了,這屋子裡、後山的東西,以及松鶴堂今年的分紅,就當他照顧我們多年的謝禮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藥箱背在身上。
“他老人家我也隨身帶着,他能離您近一點,想必也是高興的。”
聽到李興如此一說,張太妃才知道那陶罐裡裝的是什麼,眼眶又紅。
“太妃娘娘,該走了。”
宮人開始催促。
“好,我們走了。”
張太妃率先出屋,李興跟着出了屋子,有些感慨地掃視了自己的屋子一眼,珍而重之地關上了房門。
他從遠方歸來,以爲要在此了卻殘生,卻沒想到無論何時他都受着孟太醫的照拂,他心心念唸的人從京城而來,終是見了他一面,又要讓他回到那個讓他懷念的地方去。
從此之後,他的未來又要在遠方重新開始。
無論在外面如何,只要家還在,他就終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他並不準備把房子也送給堂兄。
“走吧。”
張太妃看着一步三回頭的李興。
“總歸是會回來的。”
“是。”
“張家滅門之後,我以爲我沒有家了。”
張太妃上了馬車,見李興有些拘謹和忐忑,突然輕輕開口。
“咦?”
李興有些接不上話。
“現在我知道,只要此心歸處,便是家之所在。我以前的家沒了,以後我的家,就在宮裡了。”
張太妃露出焦急的神色。
“別怪我沒給你時間,現在我的孫子身體有恙……”
“我要回家去。”
張太妃回宮的那一日,劉凌正好剛剛巡視郊外的農田回來,聽到張太妃回了宮,連衣衫都沒有換,立刻拔腿就往昭慶宮裡走。
來的路上,他已經聽少司命說了張太妃將當年送孟太醫棺槨還鄉的李興李醫官帶回來的事情,不過他對這位醫官的印象不深,聽聞只是將他安置在太醫院裡在後宮的值事處便沒有多言。
如果這位李醫官卻有本事,自是能再一次通過太醫院的考試一步步爬上來,既然張太妃覺得他可以用,人品和醫術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等他進了昭慶宮,見了更衣出來的張太妃,兩人都是一愣。
“您瘦了!”
“陛下您瘦了啊!”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聽說陛下腹瀉,我就快馬加鞭的趕回來了。”張太妃沒有廢話,直接上手拉過劉凌的手腕把脈。
“臉都瘦了一圈,氣色也暗黃的很,好生生的怎麼會這樣?”
“有幾日處理政事太晚,晚膳涼了又省時間沒讓廚房換熱的上來,許是空腹進了冷油,朕都說了沒什麼大事,不必將您請回來,也不知是哪位太妃又多事了。”
劉凌無奈地任由張太妃診了又診,面露無奈。
“腹瀉很是厲害了一陣子,不過用了一段時間藥也就好了,哪裡有那麼嚴重!現在朕已經無礙了。”
“脈相上看,您確實是沒什麼大礙了,就是虧了些精氣。”張太妃不能放心,再三診了好幾回,都沒看出什麼問題。
可不知爲何,她的心七上八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太醫局這段時間給您用藥的房子和熬藥後的藥渣,叫胡醫令派人送過來給我吧?”張太妃露出請求的神色,“我得看看他們用的什麼房子,別用了猛藥,留了什麼遺症。”
“太醫院哪裡敢給朕用什麼猛藥!”劉凌好笑地擺擺手,見張太妃露出嗔態,連忙討饒:“好好好,朕馬上就叫他們送來。”
這些東西都留存不久,很快就被調了出來,張太妃看了看房子,又細細聞過、辯過藥渣,沒看出任何不對,有些懊惱地說:“我要回來的早點就好了,還能看看你的糞便如何。”
“太妃!”
劉凌這下子是真害羞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聽到了少司命們在傳音入密裡偷偷竊笑的聲音。
“我就不信太醫院裡沒有人看過您的瀉物,跟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張太妃放下手中的藥渣。
“總覺得您氣色不太好,你這樣身強體壯的年輕人,不該臉色這麼差纔是。”
若是以前,劉凌大概還會笑笑,可現在不同,他對形象很是在意,聞言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起來真的不太好嗎?”
“是啊,血氣似是不足,有些泛黃。”
張太妃心疼地拍了拍他的手:“一定是瀉的時間太長,我想您後面應該也不太舒服吧?有沒有裂開或者……”
“太妃!!!”
劉凌一張臉爆紅,左右看了看,見宮人們都一副“啊我什麼都聽不見的樣子
”這才小聲地在她耳邊嘀咕:“是,是有一點,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算算時間,再過幾個月瑤姬應該就來了,讓她見到自己這幅臉色發黃、虛弱無力的樣子可怎麼辦?
萬一,萬一要那啥的時候腿軟,會不會以後她就不來了?
還有他那……
說起來,從那之後,似乎是有些力不從心,晚上起來命人換被子沐浴的次數都少了不少。
想到自己變成“軟腳蝦”後的悽慘後宮,劉凌一把抓住張太妃的手掌,神色極爲認真、語氣卻有些可憐兮兮地開口。
“張太妃,你可要好好給朕補補啊!”
不補,他的神仙姑娘就要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