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醉酒的事情沒有傳揚開來,畢竟身爲皇帝,“克己”是必修的素質,如果被言官們知道了他做出月夜醉酒發瘋的事情,恐怕又有幾天耳根不會清淨。
可饒是如此,一個大活人在祭天壇上被看不見的東西活生生撞飛的情景也太可怕了點,甚至於幾位少司命和王寧都有意無意地試探着提出讓“高人”來祭天壇看看,都被劉凌一口拒絕了,並且命令他們從此不必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可祭天壇曾經發生過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無論是高祖,還是鬧鬼的傳聞,甚至當年太玄真人都在祭天壇徹夜“觀察”過,西宮這處廢棄的祭壇,一下子就在衆人心目中留下的神秘的印象。
劉凌那天夜裡吐了一大口血,後來張太妃趕了過來,將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要不是劉凌身子強健又是少年,喝了這麼多烈酒足以讓他留下後悔終生的病症,更別說他還吹了半天的冷風。
那一夜張太妃都沒回宮,衣不解帶的照顧了他一夜,紫宸殿又是熬醒酒湯又是抓治內傷的藥,喧鬧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被言官知道了劉凌曾經無故醉酒的事情,只是劉凌素來少有放縱,言官的摺子也不算訓的太兇,這件事就這麼揭過去了。
可身爲皇帝身邊人的王寧卻知道,這位陛下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那夜之後,從不好酒的陛下命人將宮中酒窖中梨花白、秋露白、寒潭香等六七種烈酒全部封存,不準再賞賜給功臣,又命人去民間蒐集性烈之酒,越烈越好,對品種倒沒有什麼講究。
這樣的舉動不禁讓人以爲皇帝是不是喝了一次酒後開始對酒感興趣了,有些人甚至開始擔憂自“好美人足”、“好財”之後,又要出一位“好酒”的酒鬼皇帝,好在皇帝並沒有變成日日飲酒的酒鬼,只是將蒐集回來烈酒一樣嚐了一口,挑選出一些,就命人將它們放入了酒窖之中,並沒有去飲。
沒有酗酒的皇帝固然讓人鬆了一口氣,可他這番舉動卻愈發讓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甚至連在道觀裡修行的薛太妃都來信詢問過發生了什麼。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了,轉眼間,到了流風公主一行胡夏人要回去的時候。
實際上,胡夏對於現在的代國來說,根本談不上什麼威脅,代國最大的威脅來自於自身,官僚的腐化、官員年紀普遍太大而新人難以提升、突如其來的災害等等,都是劉凌需要一點點解決的問題。
而且他是少主,還要擔憂着臣強主弱、官員結黨營私的問題,和這些比起來,胡夏的摩爾罕王野心勃勃,可畢竟鞭長莫及。
除非代國已經腐化衰弱到胡夏有一擊必勝的把握,否則按照瑤姬的說法,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摩爾罕王本人了。
“什麼,你也要一共去胡夏?”劉凌看着面前的張守靜,大吃一驚:“胡夏信的是光明教,你一個道人去胡夏幹什麼?”
總不會是踢門吧?
“貧道想,這去胡夏千里迢迢,使團說不得有個頭疼腦熱什麼的,貧道精通醫術,對天文地理也有所涉獵,說不得能幫上什麼忙……”
“使團裡帶了醫官,也有嚮導。”
劉凌皺眉。
“貧道在宮中盤桓已久,想要出門遊歷,聽聞胡夏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於是心生嚮往……”
“太玄真人走之前將泰山宗交託給你,你去了西域,泰山宗怎麼辦?”劉凌一句話將他的想法給堵了回去。
“貧道呃,可以不去太久。”
“守靜,你我年幼相識,有什麼事不必拐彎抹角,你直說吧。”
劉凌有些頭疼,不明白他吞吞吐吐突然要去夏國幹嘛。
“貧道和流風公主一見如故,想要和她探討道法……”張守靜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還望陛下恩准。”
“什麼?”
劉凌這下子沒辦法淡定了,睜大了眼睛站了起來。
“守靜,你也中招了?”
“什麼中招……”
張守靜愣愣地看着劉凌,不知他爲什麼會突然這麼大反應。
“你什麼時候見的流風?你被她的眼睛看過之後,是不是覺得她就是你心目中一直想要找的人?”
劉凌忍住對流風公主亂使用媚術的不悅,仔細問他。
“眼睛?呃?我不是看眼睛,我看……”
我看仙氣。
“此事不必再提了,那些都是錯覺,等她回了胡夏,過一陣子你就會好的。真是,難道修行之人也會受不了誘惑嗎?”
“陛下,正因爲是修行之人,纔會受不了那種誘惑。”昇仙的誘惑有幾個修道之人能忍住。
“所以陛下……”
“你會後悔的。”
劉凌嘆了口氣,“她回去是要當聖女的,不能沾惹情愛。”
“就算她當上聖女,等等,情愛?”張守靜明白過來劉凌說的是什麼,“陛下,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要跟她去胡夏,不是因爲貧道愛慕她!”
“不是愛慕流風公主?那你又說禁不住誘惑什麼的,守靜,你到底爲什麼去?你不說出原因,朕是不會答應的。此去何止萬里,又要穿越沙漠戈壁,你從小在山上修行,出使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
劉凌眼中精光閃過,“流風公主到底哪裡不對?!”
張守靜被劉凌的喝問驚得一震,定定看了這位皇帝一會兒,終是嘆了口氣說道:“陛下,並非貧道不說,就算貧道說了您也不會信的。”
“你都不說,怎麼會知道朕信不信?”
“若貧道說魏大人和流風公主此去有死劫在身呢?”張守靜苦笑道:“這話若是太玄真人說,陛下可能還會相信,可貧道年紀輕輕……”
“我信。”
劉凌打斷了張守靜的自嘲之言,站起了身子。
“你和朕細細說來。”
***
莊府。
這段時間,莊相爺府上簡直就跟過年一樣,無他,莊小少爺回家了。
說起莊揚波這次隨王就藩的經歷,簡直都可以說是都可以給說書先生當傳奇來說了,只是外人聽起來有趣又刺激,莊揚波的衆位親人卻聽得或是眉頭直皺,或是後怕不已,莊揚波的母親更是把兒子攬在懷裡,哭的梨花帶雨。
莊家幾代人都成才,唯有一點不好,就是人丁單薄,幾代都是單傳。到了莊揚波的父親莊敬這裡,更是隻有莊揚波一個兒子,當時聽到秦王隊伍遇刺的時候,莊敬的母親直接大病了一場,嚇得全家上下都後悔爲什麼讓老太君聽到了這個消息。
說也奇怪,莊揚波在家中的時候,祖父莊駿只覺得他什麼都不好,簡直是有辱莊家門風,等莊揚波一出事,全家又都念起他的好來,只覺得莊揚波已經是京中少有的好孩子,正因爲如此,悲傷之心越發明顯,那段日子,連莊駿看起來都像是老了好幾歲。
後來莊揚波無事的消息傳來,莊家幾乎是全家出動到處去還願,那時候病急亂投醫,什麼廟什麼觀都拜過了,念子之心可見一斑。
可莊揚波沒事,不代表他的前程就不錯,如今他已經十三歲了,應當是進國子監讀書好考取功名的年紀,卻跟在秦王身邊做一個跑腿小廝一樣的家臣,而且因爲秦王就藩的原因,還不能時時回來探望父母和家人,莊駿和莊敬心中焦急又擔憂,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們甚至不知道這個處境是不是皇帝有意爲之,想要彈壓莊家權利越來越大的勢頭,所以也不敢貿然上折求莊揚波回京。
要不是劉凌下了恩旨讓秦王回京成親順便祭祀先帝,恐怕他們不知道哪年才能見到自家的孩子。
“嗚嗚嗚,我可憐的兒子,你怎麼瘦成了這樣!”莊母捏了捏莊揚波的小臉,原本的嬰兒肥已經無影無蹤,越發顯得兩隻杏眼又大又圓,長年累月跟着劉祁在外奔跑的緣故,白皙的皮膚給曬成了蜂蜜般的顏色,看起來又瘦了幾分。
“我哪裡瘦啦?上次去提糧的時候我還過了過秤,我肯定重了不少呢!”莊揚波眼睛睜得圓圓的:“現在大家都誇我能幹,我現在算盤打的也極好,賬房先生都說我有……”
“咳咳!”
莊敬看着自家父親黑下來的臉,連忙咳嗽打斷笨兒子的話。
自家的嫡長孫被人當賬房用,生性高傲的父親能高興的起來纔怪。
“揚波現在正是在長個子的時候,瘦一點也是尋常,尋常……”莊敬打着圓場,“他原本在家裡時術算就學的不錯,去了外面,多學點也是好事……”
莊駿的臉色這纔好了點,不過往日的威儀還在,莊揚波在秦王那邊自在慣了,久不見家中拘束,如今看到祖父這幅嚴肅的樣子,小時候的陰影又出現了,小腿肚子開始直打顫。
而莊駿也明顯不想讓他一直自在下去,他秉持着大家長的風範,撫着鬍鬚說道:“揚波,你今年也不小了,可有考慮過大事?”
聞言,揚波臉色古怪:“祖父,孫兒今年纔多大啊,您就要給孫兒定親了?”
“什麼定親!”
莊駿一張老臉端不住了。“你十三了,不思光宗耀祖嗎?在秦州那地方留着,能有什麼前途?”
莊相公一聲暴喝,莊揚波立刻噤聲。
“我和你父親商量了下,趁這次秦王回京,你乾脆就稱病吧,秦王和你從小手足情深,應該明白你生病是什麼意思,我會讓你父親登門致歉。陛下那邊,怎麼也要給我們莊家一點臉面……”
隨着莊駿的“安排”,莊揚波臉上的表情卻很是奇怪,先是迷茫,而後是震動,漸漸的,怒意越來越盛,一雙手拳頭捏的死緊。
“……我看你就先去國子監讀書吧,秦州那地方沒什麼好夫子,我看秦王也不是個費心會給你找先生的,好在你小時候是在宮中讀書的,底子還在那裡……”
莊駿還在不停的規劃着。
“我不去!我纔不生病!”
忍無可忍,莊揚波大聲叫了起來。
“秦州很好,在地方上歷練也沒什麼不好的,我不要回京中讀書!”
“揚波,不要任性!”
莊駿以爲他只是小孩脾氣,冷着臉呵斥。
“我纔不是任性!我真後悔回來了!”
莊揚波難以忍受地一抹眼睛,掉頭就跑。
“你給我站住!還不攔住小少爺!”
莊駿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命令下人去攔莊揚波。
無奈莊揚波速度極快,又是家中的命根子,哪有幾個下人敢真的動粗?只見他三扭五扭,身手利落的從衆人的包圍之中鑽了出去,瞬間就沒有了蹤影。
一屋子人噤若寒蟬,莊敬滿臉無奈,莊駿愣了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他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