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太妃們實在是厭煩蕭逸和蕭遙的雙魂一體,尤其在逃命的時候。
上一刻,蕭逸還在有條不紊地指揮大司命如何準備下一步行動,在什麼地方逃生,下一刻,蕭逸突然頭痛欲裂,渾身顫抖,蕭遙就冒了出來。
蕭遙出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爲什麼這麼熱?”
薛太妃實在是不耐煩和蕭遙解釋什麼,好在蕭逸剛剛也已經安排好了逃生的路線,現在只要照做就行了。
“你跟好我們。”
薛太妃頭疼的揉了揉額角,耐心詢問身邊的大司命雲旗。
“蕭將軍說的溫泉道在哪兒?”
“跟我走。”
雲旗一拽手邊的蕭遙。
“地方比較窄,可能要委屈幾位太妃了。”
“這時候還談什麼委屈不委屈!”方太嬪嚷嚷起來,“先保命重要!”
可憐蕭遙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被一羣人扯着往飛霜殿的浴室裡跑,可她也不是蠢人,見到每個人都表情冷凝,便知道冷宮裡一定發生了什麼讓人驚駭莫名的事情。
飛霜殿之所以被命名爲“飛霜”,是因爲宮中每到飄雪之時,每個宮中的屋頂都會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可飛霜殿由於有地熱通過,每年冬天極爲溫暖,即使是下雪的天,屋頂上最多結冰,絕不會積雪,故名“飛霜”。
這裡以前是歷代太后養老的地方,“含冰”避暑,“飛霜”過冬,皆有說不出的好處。
此時四處起了大火,亂跑亂竄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煙燻死,更何況大司命的回報告訴他們冷宮周邊留有守衛的人馬,皇帝放火的原因恐怕不僅僅是燒死他們,還有殺了倖存者以後毀屍滅跡的原因。
所以一旦火勢減小,外面皇帝的人馬必定會進來搜尋,到時候冷宮裡被燒成一片廢墟,連躲避的地方都沒有,大司命再厲害,沒有地利、人手不夠,也阻擋不住數倍、數十倍的敵人。
蕭逸在權衡利害關係後,當機立斷的讓所有人避入飛霜殿的溫泉道中,先在這條地道里躲過一劫,而後再沿着溫泉道想法子出去。
飛霜殿溫暖的奧秘就在遍佈整個飛霜殿地下的溫泉道。此處有溫泉通過,每到冬日,從西山上下來的溫泉水經過飛霜殿流向東邊,再循環一圈,回到飛霜殿,是以飛霜殿周邊都比其他地方溫暖。
西山的溫泉源頭在西宮這邊有一道閘門,到了春夏時節,閘門會被宮人們關閉,整個溫泉道就是空的,另有地下的水系引入,到了夏天,地下水十分陰涼,又環繞飛霜殿的地下,讓飛霜殿比其他地方都涼爽些。
春天因爲水位高漲的緣故,輕易不會打開水閘,以免造成殿中潮溼生黴、回溢漏滲的情況,但半人多高的空曠水道藏人卻是沒有問題的,加之溫泉道四通八達,在整個靜安宮中多有分佈,通風透氣也不成問題,絕不會讓躲藏其中的人悶死,確實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大司命們曾經想過從溫泉道逃出西宮,不過設計這座靜安宮的人大概是考慮過這個問題,也害怕有刺客或宮中的宮人通過這個水道逃出或進入,四邊源頭都有鐵網石門做屏障,根本無法進出,只能通過水道在靜安宮中打轉,能夠出入的,只有寥寥幾座宮殿而已。
薛太妃自聽蕭逸說水道里可以暫時藏人,避開火情,就知道這是個好法子,但飛霜殿是蕭逸居住之處,除了蕭逸和蕭遙兄妹兩,誰也對這裡不熟悉,一大幫子人未免都希望依仗蕭逸來躲過這一劫,可此時換了蕭遙,所有人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連蕭遙都感覺了出來。
一路上,蕭遙一聲不吭的跟在大司命身後,看着他們掀開浴室各處的地磚,露出一道黑黝黝的通道,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你不常說你自己是鬼嗎?哪有鬼還怕黑的!”竇太嬪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別拿蕭大哥的身子做這麼娘娘腔的動作好嗎?我都快哭了!”
“可我現在是女子打扮啊。”蕭遙有些鬱悶地回話,“而且我一醒來就在我兄長的身體了,我又不知道鬼是怎麼生活的!”
行走在幽深的地道中,僅僅靠大司命和王姬拿出來的夜明珠照明,蕭遙和竇太嬪居然還在討論着“鬼不鬼”的問題,讓人不由得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膽小的張太妃當即環抱住自己,不敢再往前爬了。
“你們兩個,跟上別掉隊了好不好?這時候是討論鬼怎麼活的時候嗎?再不跑快點,我們都要變成鬼了!”
方太嬪聽着頭頂上嘎啦嘎啦的聲音,知道這座靜安宮中最宏大的飛霜殿還是沒有逃過火海,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以前我們雖然過得像是活死人,但至少還有棲身之地,可過了今夜,我們連能在哪裡安身立命都不知道了。”
方太嬪傷感地說道:“劉未不會讓我們活的,我們就算躲過了火海,遲早也是餓死、渴死。”
靜安宮火一起,大司命們就已經奔波於冷宮中,將能帶來的人全帶來了,此時足足有七八十人之多,都在這並不算寬大的水道里爬行。
幽深狹長的通道將她們的對話遠遠地傳了出去,沒一會兒,就有心中懼怕又痛苦的宮人咿咿呀呀的哭了起來,還有些年老體衰的,在這悶氣的通道里呆了一會兒,連氣都喘不過來,只能不停的粗喘。
一時間,悲傷絕望的氣息籠罩着她們,讓她們甚至生不出繼續爬行的力氣。
王姬握着夜明珠,惡狠狠地拍了方太嬪腦門一記,怒其不爭地罵道:“我們的命是多少人犧牲了才換回來的,不到最後關頭,豈能輕言生死?老天都給我們留了條地道讓我們逃,你自己不爬了,能怪老天不開眼?”
她扭過頭,咬牙大罵:“你們要哭就在這裡哭,我反正就是爬斷了腿也要爬出去,我家還有後人,在外面等着和我團聚呢!”
王姬此言一出,薛太妃、趙太妃精神都是一震,心中升起的絲絲沮喪頓時一掃而空,繼續悶着頭跟着大司命的後面爬行了起來。
王姬說的沒錯,其他人都有資格放棄自己的性命,唯有她們不能。
她們的命,早已經不屬於她們。
“是我不好,我不該亂說。”方太嬪甩了自己一記耳光,回頭喊道:“大家再加把勁兒,萬一飛霜殿燒起了起來,這水道也會燙的嚇人,我們必須先去寬敞一點的地方透透氣,否則火沒燒死我們,蒸也把我們蒸死了,那纔是最可怕的事情!”
被方太嬪這麼一嚇,整個地道中通行的速度頓時快了不少。只是這水道常年有水通過,底部溼滑黏膩,還老是有不知名的東西在其中蠕動,加之水道昏暗,爬行又困難,時不時哪裡就傳來一聲驚叫,讓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根本無法放鬆,一個個弱質女子,各個都快到了崩潰的邊緣。
大司命們也是心中暗暗叫苦。
他們曾經打過水道的主意,自然熟悉水道的分佈,此時領着太妃們是想通往靜安宮一處地下水源通過的湖邊,在湖邊稍微小憩片刻。
火焰無論怎麼燒,就算將整個草木都燒了個乾淨,連大地都烤的赤紅,卻一定是燒不幹湖水的,靜安宮當年是太后和太妃們榮養之所,湖泊自然也是宮裡數一數二的規模,湖中甚至還有一處亭子。
那亭子,便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可現在水道的溫度越來越高,而且隨着越往前爬,坑底開始出現積水,一開始水深只到膝蓋,而後越來越高,已經到了大腿,這水道總共就半人高,站直了不過腰部,萬一是大火燒開了哪處閘口,地下水整個倒灌進來,也不必等着被火燒死了,所有人全部要淹死在這裡。
就算不是閘口出了問題,這地上有水,到了後來更難爬行,這一堆太妃們年紀最小的也年近四十了,有些宮人甚至五六十的都有,萬一爬不過去就筋疲力盡了……
大司命們越想越是頭疼,偏偏現在是半夜時分,蕭逸不見了,他們連個主心骨都沒有,薛太妃雖然平日足智多謀,可體力卻不是長處,現在也累得夠嗆,隨時都可能倒下來,更別說商討什麼大事了。
他們完全不敢跟後面的太妃們說起水道可能有滲水的事情,只能硬着頭皮往前爬。整個隊伍原本就拉的極長,再加上有人體力好有人體力差,這通道就更是兩頭堵得水泄不通,他們心中焦急如焚,恨不得所有人趕快爬出去逃出生天以免遇見什麼意外,卻不得不時不時停下來拽這個一把,提醒那個一下……
看着比烏龜速度都要慢的人羣,大司命們已經有些絕望了。
“我不爬了!根本沒辦法爬!這地上都是些什麼!我都摔倒幾十次了!”
不知哪裡傳出來的聲音尖叫着。
“你們先走吧,等我歇息一會兒再去追你們,你們給我們留一顆夜明珠!”
“就是就是,爬不動了!”
“剛剛還有東西從我腳上爬過去了,不是蛇吧?萬一被蛇咬了……”
“不是蛇,我覺得是蟲子!”
“啊!別說了!”
“不光是這個,你們有沒有覺得有一種臭味一直薰着我們的喉嚨?像是臭雞蛋一樣的味道,我現在眼睛全部都紅了,喉嚨和肺也火辣辣的疼。”
另一聲沙啞的聲音也從後面幽幽地傳來。
“這裡面不會久不通氣,留了瘴氣吧?”
“是硫磺。”
薛太妃停下來略略歇息了一會兒,嗅了嗅手中的味道,搖頭道:“這溫泉水中大多有硫磺,如今溫湯雖然沒了,可水流經過會積攢大量的硫磺乾涸在坑底,所以纔有這種氣味。不是瘴氣。”
聽到最博學的薛太妃聲音冷靜,一些慌亂的太妃總算是安穩了一點,可消極的想法還是環繞在她們周圍,讓她們不願再爬了。
此時外面恐怕已經燒得寸草不生,即使躲在離地底有一段距離的水道中,依然能聽到上面嗶波啪啦的燃燒聲,讓人心裡一陣陣發毛。
但正是因爲不會親眼目睹那些煙霧、那些烈火,許多人沒有辦法感受到那種“死裡逃生”的急迫感,反倒認爲稍微休息一會兒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地下水系足夠紮實,又有各處道路能出去,說不定等火完全燒完了再走纔好。
大司命們是有苦說不出,前面探路的雲旗回來後更是一身透溼,不住地搖頭,顯然前面的水更深,而且有越來越深的趨勢。
除了習過武的太妃,其他太妃們確實已經大多體力不支了。這不是她們意志不堅定,而是身體素質和常年缺乏營養後身體並不健康的結果,有時候不是意志堅定就什麼都能做到的。
蕭遙被大司命們護着在最前面,自然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清楚,見雲旗一身溼的回來,她臉色一變,小聲問道:“是不是哪裡進了水?”
玄雲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小聲把前方探回來的結果告訴了蕭太妃,滿臉急迫:“實在是拖不得了,現在速度再快點,前面的人還能衝出水道,至少在水下屏息一陣子還能出去,後面的人,可能要被淹沒或者沖走……”
“這怎麼可以!冷宮裡倖存的人原本就不多,當年發誓同進退,現在斷沒有獨自逃生的道理!”蕭遙難以置信地往後一看,只見得後方稀稀拉拉拖了一條看不到尾的長龍,頓時明白了大司命們在擔心什麼。
“把沿途的頂部砸開,讓水出去呢?”
蕭遙也是病急亂投醫。
“外面火大,萬一哪裡的殘垣斷壁沿着砸開的部分倒了下來,就要把水道給堵了。以我們現在的工具,是根本移不開堵住坑道的東西的,後面的人可能要被活埋,更有可能被瀰漫進來的濃煙嗆死。”
玄雲搖頭打破了蕭遙的幻想。
“而且坑道里有硫磺。”
已經爬到了大司命們身邊的薛太妃已經無力再爬,一下子癱軟在坑壁上,幽幽地吐了一句。
“這條水道里,無論如何也不能進明火。”
“薛妹妹,你聽到我們說的了?”
蕭遙有些不安地開口。
“不必聽,看你們的表情,再看看雲旗,猜也能猜到。”薛芳苦笑着聞了聞身上可怕的氣味。
“想不到我掙扎一生,從不肯認命,最終還是要葬身在這條通道里。若我們真死在這裡,外面的人恐怕都不知道我們在這,還以爲我們在大火中被燒的飛灰湮滅了。”
“我阿兄既然選擇讓你們走這裡,必不會有錯的!”
蕭遙也是累的夠嗆,不過這是她哥哥的身體,所以除了有些疲累,倒沒像是其他太妃們那麼虛弱,聲音還算鏗鏘有力。
“一定是有什麼緣故……我阿兄肯定也想到了這些變化,只是來不及和你們說,我就出來了……”
一想到這個,蕭遙滿臉內疚地敲着自己的腦袋,好似這樣就能把自己敲回去似的。
“都怪我!變成鬼了還連累別人!老天啊,讓我走!快讓我昇天吧!”
她將自己的頭敲的梆梆響,在這黑暗中很是刺耳,沒一會兒,終於也爬到了這邊的趙太妃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蕭遙,錯愕地大叫:“你怎麼回事?你好生生打蕭大哥幹什麼!”
蕭遙敲了七八上十下才想起來她現在敲得不是自己的身體,忍不住掩面哀嚎起來,聲音絕望至極。
趙太妃這樣更是難以接受了:“蕭姐姐,你可別給我哭啊!蕭二哥從來不哭的!”
“前面怎麼了?我怎麼聽到蕭太妃在哭?”
“好像趙太妃也在叫!”
“蕭家姐姐,前面怎麼了?是不是路沒了?”
“難道前面有火嗎?”
一時間,七嘴八舌的議論聲傳了進來,恐懼像是遞加一般迅速蔓延着,沒一會兒,驚叫聲、哀嚎聲、詢問聲以及已然崩潰後不願再動彈的聲音滿布坑道之中,幾乎到了讓人恨不得撞牆自盡以圖清淨的地步。
這些人在大災大難面前向來堅韌,可是現在面臨的情況是體力幾乎耗盡,所處之地又是昏暗狹窄的地方,前方不知目的地在哪兒,後面又有火勢不停蔓延,這一條其實並不算太長的通道,竟被她們爬出了幾生幾世也爬不出的感覺。
大司命們都是閹人,被後面這麼多女人一吵,腦子都快炸掉了,尤其前面前途未卜,心中之壓抑可想而知,年紀稍輕點沉不住氣的大司命立刻怒吼:
“你們還叫!還哭!再往前坑道里就有水了,更加難爬!你們再爬慢點,說不得要被活活淹死,現在有力氣在這裡叫,不如到那時候多吸幾口氣吧!”
“劍生!”
“我艹你就不能少說幾句!”
玄雲和雲旗同時喝止。
但此時喝止已經是太晚,整個水道中默然了一瞬後,爆發出更可怕的尖叫。
“什麼?蕭太妃是想淹死我們不成?”
“不會的!不會的!難道沒燒死,卻要被淹死?”
“嗚嗚嗚,我不想死,我家在外面說不得也有人活着,我還想去找家人的行蹤呢!”
“啊……”
薛太妃頭痛地以手扶額。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到了這個年紀,是易怒易燥,只是我沒想到她們情況這麼厲害。”
張太妃有些吃驚地捂住自己的嘴。
“這……這是全部都要瘋了嗎?”
“莫說她們,我聽了都燥熱的很。”
趙太妃摸了摸手中的佛珠,一咬牙。
“人定自救而後天救之,她們要這麼自怨自艾,我們也別管她們了,先爬出去再說!”
蕭遙揪着胸口的衣襟,發現因爲自己的一個舉動,導致整個隊伍都不再動了,心中的內疚已經到了有自毀念頭的地步,她的眼睛定定盯着坑道的坑壁,一眨都不眨,頓時引起了身邊王姬的注意。
王姬手握着夜明珠,瑩綠色的光芒在水道里發出幽暗的光澤,照的她的臉龐一片青森,倒比蕭遙更像個鬼魂。
她悄然無聲地湊到蕭遙身邊,悠悠地開口:“蕭遙,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每次我一睡着我二哥就回來了,我如果一頭撞上去,把自己撞暈了……”
“你不要胡說!你這麼重,撞暈了誰拖你出去!”
“萬一沒撞好把自己撞死了怎麼辦?你腦子壞掉了!”
聽到她在想什麼,王姬和薛太妃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
“那我怎麼辦?那我怎麼辦?”蕭遙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如果要堅持的話,我就是把腿爬斷了也會繼續爬,可現在這麼多人都生死未卜,萬一有個什麼,做出這種選擇的二哥會後悔終生的!他會認爲是因爲選擇讓你們進了水道,纔會讓你們這麼多遇險!”
蕭遙尖叫着的聲音傳遍水道之中。
“我二哥從來不會做出魯莽的事情,他選這裡一定有原因!可我不知道啊!你們若出了事,讓我二哥如何活!如何自處!難道讓他覺得自己害死了妹妹以後,又害死了這麼多朋友?”
她的聲音中難掩悲意。
“我二哥的身子,可容得了這麼多人附身?難道今日過後,一體雙魂不算,我們這麼多人都要住在二哥的身子裡嗎?”
靜安宮裡不是每個太妃都知道蕭遙和蕭逸的事情,如今聽着女身女聲的蕭遙說着“二哥”、“身體”云云,一各個都背後生寒,不知道是蕭逸的鬼魂回來了,還是蕭遙的鬼魂回來了。
有些宮人嚇得更是咬着自己的手指,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
然而除了漆黑就是漆黑,唯一有些光源的,就是王姬帶出來的那一袋鴿蛋大小的夜明珠,身處水道各段的大司命們佩着那些夜明珠,沿着長長的水道散發着綠油油的光芒,越發襯得這裡像是黃泉路、幽冥府,連大司命看起來都像是幽冥路上接引的鬼卒。
“你放心,我若是變成了鬼,怎麼也不會往你二哥的身子投的。”
趙太妃涼涼地聲音傳了出來。
“不過變鬼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先爬吧!”
“呸,我纔不要跟蕭將軍住在一起!”
方太嬪羞紅了一張臉。
“萬一要內急,我肯定是讓他尿褲子的!”
“我也不幹!”
竇太嬪不知想到了什麼,一發狠,爬的更快了。
“你這話說的,比死還讓人覺得可怕啊。”
薛太妃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認命地直起身子,也準備繼續爬了。
“咦,蕭太妃的意思是,如果她睡過去了,蕭將軍就會回來?”
張太妃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那不是容易的很嗎?何必要撞頭?我在他睡穴上扎一針,讓他睡過去,再刺他人中讓他醒過來就是了!”
張太妃的話像是一顆石激起千層浪,頓時讓所有人譁然。
“張茜,你有這個好法子剛剛爲什麼不說!”
“天吶!我們是爲什麼浪費這麼多時間啊!趕快讓蕭將軍回來!”
“我也受夠了!快點動手!針有沒有帶!沒帶我給你繡花針!”
“你這人,逃命帶繡花針幹嘛?”
“起火時,我不正在縫衣服麼……”
聽到張太妃的話,蕭遙喜極而泣,眼淚洶涌而出,薛太妃和王姬也是小小地歡呼了一聲,眼巴巴地盯着張太妃,就等着她動手。
張太妃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從懷裡掏出不離身的針包,拔出一根銀針,藉着王姬手中幽暗的光芒,邊摩挲着蕭太妃後頸上的凹陷處,邊擡起手中的銀針。
就在張太妃揚起手中的銀針時,蕭遙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預感:
——如果這些人都得了救的話,她可能不會再出現了。
她會附身在二哥身上,大半是因爲死的太過冤屈,又對於家人十分掛念的緣故。而對於二哥來說,恐怕是對於自己不能拯救大部分人而生出的無力感,所以才和一母同胞的自己遙相呼應,將她召了回來。
可如果這次遇險,二哥要能救下所有人,那他之前欠下的債,等於是通過另一種方式償還了。
她這一輩子沒有爲別人做過什麼,如果能以她的消失換來所有人活命,她也是願意的。
再見了,各位……
再見了,二哥……
蕭遙感覺到張茜觸摸到自己頸後的冰涼手指,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呼……她睡得好快。”
張太妃有些驚訝地看着應針而倒的蕭太妃,心中有些不安。
“……不是我刺重了吧?”
“刺重了會怎麼樣?”
竇太妃好奇地詢問。
“大概會永遠醒不過來?”
張太妃訕笑着。
“你別嚇唬我們!”
“呵呵……”
“你別傻笑啊!”
“應當沒事,你看,她還在笑呢。”
薛太妃摸了過去,看着蕭遙嘴角邊凝固的笑意,心中一定。
“如果很痛,是不會笑的。”
“那我繼續施針了。”
張茜抹了把汗,重新擡起手……
大司命和所有近處的太妃們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張茜蹙着眉頭,將那根銀針猛然刺進蕭逸的人中。
會不會醒過來?
醒來的是誰?
蕭逸會記得自己之前做過什麼決定嗎?
因爲氣氛有些緊張,許多人甚至生出了度秒如年的錯覺。
“呼……”
只不過是一瞬間,地上的人就幽幽轉醒,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氣氛太壓抑了,見到蕭逸醒來,趙太妃竟然喜極而泣,好似他剛剛經過了什麼生死大劫一般。
眨眼間,那躺着的人有些迷糊地望着坑頂,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摸着坑壁支撐起身子,甩着頭問道:
“你們現在爬到哪一段了?”
“嚶嚶嚶,蕭大哥!”
“嗚哇啊啊啊啊!真的是蕭將軍!”
“蕭將軍,好黑!好多水!有煙!跑不回去了!我們也爬不動了啊啊啊!”
方太嬪也語無倫次地哭了起來。
薛太妃看着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的諸人,掩去嘴角苦澀的表情,無力地仰望着坑頂。
她果然,還是不能讓所有人依靠嗎?
在這種時候,果然還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男人成爲所有人仰望的目標?
爲什麼她會生出這樣空虛的挫敗感呢?
“薛姐姐,還好你在這裡……”
張茜軟糯的聲音悄然傳了過來。
薛芳感覺有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比起蕭將軍,我還是更喜歡蕭姐姐,男人什麼的……”
張茜顫抖着身子。
“還是不要同處一地好。”
半個時辰後。
“呼!老孃終於活着出來了!”
竇太嬪一個猛子從水裡扎出來,興奮地大叫。
“鳧水果然比爬省力多了!”
“你是省力,累死我了,我要帶三個!”
方太嬪嚷嚷着從水道里鑽出來,沒好氣地浮出水面,連拖帶拽地拉起水中的張太妃和王姬。
“還有一個呢?還有一個呢?我的天,我不會帶丟了一個吧!”
“我在這兒……”
另一個有氣無力地伸出一隻手。
“我實在抓不住王姬的腳了,還好有人在後面託了一把。”
“嗬!”
一個巨大的水花激起,身上拖着三四個人的蕭逸滿臉通紅的浮出水面,頻繁地喘着粗氣。
“好了,你們快上去,我還要回去再接人。”
趙太妃和其他幾個被拉上來的太妃使勁地咳嗽,將肚子裡的水吐了出來,隨便亂招着手,那意思是你去你去。
已經解除“縮骨功”恢復了男兒身材的蕭逸根本沒有耽擱,猛吸了一口氣後繼續扎進水裡,又摸回水底去了。
“誰能想到這條全是水的路是蕭將軍故意選的。”
趙太妃語氣中滿是逃出生天的歡快之意,手指不知爲何,不住的在自己的嘴脣上摩挲着。
“好了,趕快走吧,先到湖心的亭道上纔算是逃過一劫。”
薛太妃環視四周,眼見着整個靜安宮已成火海,明明是清明使節,卻有了夏初的炎熱之感,心中不由得暗自慶幸。
靜安宮多年沒有修整,草木之繁盛外人難以得知,幾乎是一着火火勢就迅速蔓延,如果她們沒有走這條路而是在靜安宮裡亂走,不是給燒着後倒塌的樹木和建築壓死,就是要被濃煙薰死。
但這裡有湖,四周又開闊,濃煙侵蝕不過來,也沒有東西燃燒,只要靜靜等到靜安宮能燒的東西燒完了,她們就能出去。
如果那時候還沒有被皇帝派來的人找到的話。
薛太妃想起大司命說四門都有人把守的話,心中又是一沉。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說不得劉凌就在外面設法救她們呢?
她們沒死,不就是老天開眼麼?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蕭逸醒過來後,不但沒有讓她們另走別路,反倒讓她們繼續往前爬了一陣,而後便可以休息了。
原來當初設計水道時,爲了讓水往低處流最終完成一道循環,這水道的高低是不一樣的,所以水才能流動,雲旗去了前面一段發現有水,便是因爲這一段地勢非常低,所以積水很多。
但過了那一段之後,就是較高的地勢,只要憋着氣衝出那一段較高的地勢,就能游到和活水彙集而成的湖泊相通的水系,從而遊入湖中。
而這個湖,便是靜安宮中心的那座湖,因爲多年沒有打理,湖底淤泥厚重,水底又擡高了幾分,倒給了她們不少方便。
大司命們先是下水用身上帶着的天蠶絲鋸斷了攔住游魚的鐵網,留出能讓幾個人通過的縫隙,而後又分批返回,將不會游水的太妃們想法子帶上去。
對於這些太妃們來說,會游泳的只要沿着水道蹬一蹬腿就能飛射而出,基本不需要花費什麼力氣,而到了湖裡,只要把人丟在淤泥裡,那泥已經很高了,還很結實,被帶着的太妃們只要踩着泥站起來,水都沒不到脖子。
這還是雨水多的春天,若是秋冬,恐怕連腰都不到。
唯一浪費的,不過是時間而已。可對於這些爬的已經快要吐血的太妃們來說,只要不讓她們繼續爬,等一等又有什麼要緊?
水道里一共被困了七十多人,卻只有十來個人會水,蕭逸和其他會水的人足足來回了四五趟才把所有人帶出來,除了幾個太妃體力實在不支憋不住氣在水道里暈了過去以外,其他人都沒有大礙。
她們之中有一位杏林國手,別說只是嗆了水或憋暈了過去,就是差點憋死了,也能救的回來,故而幾乎都是有驚無險,一個個逃出生天後都相擁而哭,恨不得將那幽深水道中的恐懼傾瀉個乾淨纔好。
“蕭將軍呢?”
方太嬪緩過氣來,身上透溼的衣衫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好奇地張望。
所有人都在,就是沒見到蕭逸。
“不會……”
“呸呸呸,不要烏鴉嘴!”
趙太妃翻了個白眼,伸手一指水裡仰倒着飄在水面上的人。
“不是在那兒嗎?”
將水道里的人全部帶出來的蕭逸,其實已經到了力竭的邊緣。
大司命們雖然殺人厲害,但體力並不是他們的強項,而且俱是宦官出身,這種重體力的活,自然是他分擔的最多。
游泳並不是蹬蹬腿就好的事,更別說他身上還帶着許多不識水性的人。饒是他在帶人下水前已經再三警告過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扶着他的肩膀或抱着他的腰就好,還是有出於害羞的、或是實在是怕水的,一到了水裡不是鬆了手,就是死命抓住他不放,都給他救人帶來了困難。
只有那個沒臉沒皮的,還能抽空揩點油……
但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有驚無險,他也沒辜負所有人的期望,這種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感覺實在是太好,幾乎讓他忘了之後可能還要面對金甲衛無休無止的追殺,放鬆地漂浮在了水面。
炎熱的空氣讓湖邊都比平日裡要溫暖不少,蕭逸飄飄蕩蕩在水面上,臉上顯露出舒暢地笑意,猶如重回了母親的懷抱,只想着睡上一覺纔好。
忽然間,他只覺得被人一扯,突然從水裡拉了出來,直往着亭道方向遊了過去。
“主子,你現在已經累狠了,如果睡過去的話恐怕醒不過來,你再堅持一會兒……”雲旗倔強的聲音幽幽地在他的耳邊發出,“我這就將你帶去趙太妃他們那裡,你稍微歇息會兒就好了……”
“啊……”
蕭逸輕笑着出聲,任由雲旗環着他的脖子往亭子的方向遊。
“那就有勞你了!”
蕭逸被送上亭子時,已經密密麻麻滿布着人的湖心亭裡發出轟然的感謝聲和歡呼聲,一個個儼然將蕭逸當成了救命的英雄。
這亭子連亭道俱是上好的石材所作,莫說是大火,便是整個丟在火裡烤都不會有事,她們逃出生天心中歡喜,對蕭逸的敬佩就越發加劇,就連不知道爲什麼“蕭太妃”變成了“蕭將軍”的宮人和太妃們都滿臉激動,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對蕭逸抒發着自己的感情之情。
“還說睡一會兒……”
蕭逸心中嘀咕。
“這般吵,連想閉會兒眼都難啊……”
四周的火焰依舊在熊熊地燃燒着,但湖心卻猶如龍捲風的風眼般安全,太妃們擠在湖中長長的亭道上,看着遠處連那些空氣都扭曲起來的光線,臉上的激動漸漸不見了,轉而浮現上來的是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悵然,以及不知未來將通往何處的不安。
她們得罪了這個國家裡最有權勢的人,就算逃得了一次,又能逃得了第二次、第三次嗎?
等待她們的,將是……
“蕭太妃!張太妃!薛太妃!你們在哪裡!?”
在不停燃燒的噼啪作響聲中,數十人一起吼叫的聲音遙遙地傳了過來,驚得所有人駭然地對視。
“是……是誰?是不是皇帝派人來殺我們了?”
王姬抖動地猶如秋風中顫抖的落葉,一半是嚇的,一半是冷的。
“豐隆求見湘君!湘君若在,請回應在下!”
蒼老而有力地聲音傳了出來,似乎已經開始靠近湖邊。
“三殿下劉凌求見各位太妃!太妃?有沒有人活着!”
狂吼的聲響隨着敲鑼聲傳出老遠。
“是劉凌,是劉凌搬到救兵了!”
薛太妃和張太妃一下子跳起,奔出亭中,對着聲音的方向也叫了起來。
“我們在這裡!在這裡!”
一時間,亭子裡的人一齊大叫了起來,這宮裡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其實不必她們叫,也會有人摸到湖邊來看看情況,聽聞湖邊有聲響,無論哪個方向的救兵都齊齊向着湖中猛跑。
最先趕到湖邊的,卻不是劉凌,也不是雲中君何老將軍,而是一趕到西宮就迫不及待持着手諭,調動護衛搜尋倖存者的呂鵬程。
“主子,有外人來了,您還有力氣嗎?”
雲旗有些擔憂地看向靠在石桌上的蕭逸。
“縮骨功靠的是內力,又不是蠻力。”蕭逸懶洋洋地笑着,暗運內勁,熟悉的劇痛立刻傳遍了全身,讓他笑容僵硬在嘴邊。
一旁沒有力氣出去看熱鬧的太妃們也有幸親眼見識了什麼叫做“大變活人”,什麼叫“男扮女裝”,一各個都睜圓了眼睛。
“還望諸位保密,我家主子一直靠蕭太妃的身份活到現在,若被人發現了,恐怕有大禍臨頭……”
大司命們拱手向四周行禮,凡是聽到的人,紛紛稱“是”,承諾絕不會說出去。甚至還有宮人大着膽子爲疼痛難忍的蕭逸整理頭髮,用頭髮半掩住沒有畫過妝容稍顯硬朗的臉龐,再將衣衫也拉到合適的位置,絕不會讓人看出底細來。
蕭逸又累又痛,實在沒有力氣擡手,也沒有力氣開口,只能無聲地道謝。
眼見着遠處衣冠不整、焦急萬分的呂鵬程像是一陣風一般衝上了亭道,他從小在蕭家習過武,游龍步熟練無比,也不見怎麼動作,就像是人羣爲他特意避開一般,竟讓他很快擠入了亭中。
這時候,大部分侍衛還在湖邊徘徊呢。
只見呂鵬程一進了亭中,眼睛就像是自動鎖定目標般看向了斜靠着石桌的蕭逸,臉上涌現出狂喜,直奔蕭逸的方向。
“你是誰,爲何……”
“走開!”
呂鵬程粗魯地推開擋路的女子,三兩步衝到蕭逸面前,大司命們剛剛抖出天蠶絲,就見着呂鵬程一把抱住了蕭逸。
“遙兒?你沒事吧遙兒?”
他深情地握着蕭逸的手,滿臉焦急。
“我是呂郎啊,你怎麼了?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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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親眼見到“大變活人”的女子們,紛紛或露出受驚訝、或是噁心的表情。
“遙兒?你怎麼翻白眼了?遙兒?”
“離我們主子遠點!”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遙兒?你沒事吧遙兒?”
他深情地握着蕭逸的手,滿臉焦急。
“我是呂郎啊,你怎麼了?說說話!”
張太妃:(嘔)我我我我我生不如死……
被抓着手的蕭逸:(救命)你考慮下我的心情再說生不如死這句話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