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皇觀裡對流風公主好奇的人也不少,只不過因爲皇帝下令肅清了道觀無關人員,所以很多小道士和心有好奇的道士們都藏在了牆後,想要看清這位公主的真面目。
劉凌跟在流風公主身旁,見姚霽對胡夏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準備多蒐羅一點關於胡夏的書籍,晚上讀給姚霽聽。
這已經是他晚上的一項消遣,姚霽摸不到東西也感受不到什麼觸覺,劉凌偶爾會抽出一本隨便什麼書,給她讀上兩頁。
她似乎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也許仙人們正是對凡人也充滿好奇,纔會有那麼多仙人前赴後繼的“下凡”來看他們這些凡人吧。
劉凌有些無力地仰望天空,不知道是爲“仙人們”對他們這些凡人的照顧高興呢,還是對這種像是查看稀有物件那樣的獵奇感到被冒犯。
他正在感慨呢,那前方不急不緩走着的流風公主卻突然一頓,對着他招了招手,讓他過去。
“我?”
劉凌盯着無數人好奇的目光,滿臉疑惑地走到流風公主的身邊,並不用目光直視她的眼睛。
好在以他如今扮演的身份地位,不去直視一位公主,也是尋常。
“我見你比其他人都要高一些,是因爲你比其他人入宮晚嗎?”流風公主像是和尋常人聊天一樣和劉凌攀談。
“是。”
劉凌將身子彎的更低了一點。
“是你比別人都要高,還是你比其他宮人入宮晚?”
流風公主帶着笑意繼續問。
劉凌皺了皺眉,語氣帶了點惶恐:“都,都是。”
聽到他態度惶恐,流風公主笑意突然收起,轉而淡然地“嗯”了一聲,“你很有意思,就跟在我身邊吧。我對中原的風土人情,也不是很瞭解。”
姚霽此時就在一旁,聞言上下掃了劉凌幾眼,小聲地提醒他:“你有沒有覺得她對你怪怪的?之前還對你笑。你是不是被她認出來了?”
劉凌用餘光看了流風公主一眼,眼神裡也是擔憂,並沒有張口回答姚霽的問題,但那表情一看就是如此。
“這麼說,剛剛那武士摸到你卻沒有任何聲張,也有可能是知道了你不是宦官,但沒有吵鬧起來讓兩國關係尷尬,只是悄悄告訴了那位流風公主,所以她乾脆就把你看在身邊?不對啊,你要是居心不良,留在身邊豈不是更危險?”
姚霽越想越是古怪。
“她到底圖什麼啊?”
圖什麼?
弄出這麼大排場的“公主”,所圖能小?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
薛太妃並不明白一個異國來的公主爲什麼要見她,也不想見她,即使她有可能是劉凌的表妹,又或者可能是用來和親的妃嬪。
但事關外交,不可任性,薛太妃無論多麼不樂意,她都想聽聽這位公主到底想要對她說些什麼。
總不能和戴盈盈一樣,是來求做媒的吧。
流風公主似乎似乎對所有的神祇和神明都有一種奇異的尊敬,明明知道薛太妃就在靜室中等她,依舊還是先去拜見過了三清四帝並道觀中所有的神仙,而後纔去見薛太妃。
她見薛太妃,自然不能也和外面一樣頭戴面紗,一進靜室,便伸手將臉上的面紗摘了下來,向着薛太妃學着中原女子一般屈身下拜。
這面紗一摘,頓時滿堂生輝,只見她眉目如畫,雪膚高鼻,渾身上下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高遠氣質,一屋子人裡,一眼望去,獨獨就看見她一個人來。
當她對着薛太妃盈盈下拜,口中稱着:“夏國女子哈塔米婭見過太妃殿下,願太妃殿下壽體安康,青春永駐”時,就連薛太妃也爲之震動。
這種震動不是來自於視覺上的衝擊,而是每個看到她的人都由衷的覺得眼睛被她給吸引了過去,除了她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流風公主不過是她的美稱或封號,就像是魯元大長公主或榮壽大長公主那般,尋常人不會直呼其名,她的名字正是哈塔米婭。
流風公主似乎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爲常,也不覺得心虛,就這樣大大方方的接受着薛太妃將她攙扶起來,左右仔細端看。
“長得如此美貌,怎麼一路藏過來的?那些驛站和使館裡的人都是瞎子嗎?”
薛太妃對長得漂亮的女子自然也是愛不釋手,“真委屈你了,爲了兩國的友好,竟要犧牲一國公主的幸福,實在是太過自私!你放心,我代國沒有這種拿女人來換取富貴平安的做法,你依舊好好的當你的公主,沒人敢強迫你!”
聽到薛太妃明顯已經對自己生出了好感,心智卻依然堅定,流風公主一呆。
那邊薛太妃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摸着流風公主的手和藹可親地絮叨了起來:“我代國的高祖曾留下祖訓,無論什麼情況下,我國的公主不和親,亦不遠嫁他國,所以你的遭遇讓人十分同情。聽說你還和陛下有親?哎喲,你是陛下的表妹,那就也算得上我國的公主了……”
她字裡行間句句不離“你不用嫁過來”,讓流風公主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僵硬,幾乎快要到端不住的地步。
所有人都能被她如夢似幻的氣質所攝,唯有姚霽完全感受不到那種魅力,還能不厚道的哈哈大笑:“嘿嘿,這就是薑還是老的辣,她千里迢迢來和親,自然是希望能在你的後宮中佔據一席之位,可薛太妃生怕她在自己這邊開口求情,一開始就把她的話全堵了回去。”
劉凌得以見到薛太妃,心情也是極爲激動,哪裡顧得上什麼“魅力”不“魅力”,一雙眼睛只顧着看着薛太妃,心裡不住想着“啊,她頭上又生白髮了”、“她看起來精神還不錯”,“皇觀裡總算還沒有苛待人”之類的想法。
哈塔米婭被薛太妃“先聲奪人”噎的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半晌之後,才恢復了原來的狀態,順勢往薛太妃身上嬌憨地一倚,俏聲道:“來之前聽鴻臚寺的大人們說您慈愛又溫柔,貿然求見,我心中原本還忐忑不安,見您果真如旁人所描述的那樣,我實在是快活極了。”
她軟軟地貼在薛太妃身上,像是個天真不懂世事地小姑娘一樣說着:“路途遙遠,又多是男人,我連車子都不能出去,實在是悶極了。聽說貴國的皇帝陛下比我哥哥尚小一歲,卻能統治這諾大的疆土,實在讓我敬佩不已。我連區區五個城池都管不好呢……”
她仰起頭。
“我能向皇帝哥哥請教該如何治理地方嗎?”
來了!
果然是爲了這個!
姚霽和劉凌的眼神在空中一觸,兩人眼中都是一片瞭然。
“咳咳,這個……”
薛太妃沒想到她問的這麼直白,有些尷尬地將手放在她的頭上撫摸了幾下。
“各國國情有所不同,與其捨近求遠,不如問問你的兄長,那位夏國國主。”
流風公主聽到“夏國國主”幾個字的時候,眼中突然瀰漫起霧氣:“我哥哥不要我啦,他聽了別人的讒言,認爲我對他的王位有威脅,就把我送到這裡來了。您不知道,在我們夏國,公主也是有繼承權的……”
姚霽“啊”了一聲,連忙向劉凌解釋:“她真的有繼承權,幾代之後摩爾罕的孫子暴斃,當時就是他的孫女繼位……”
她心頭突然想起這個人來,立時脫口而出,但她不敢再多說,怕讓劉凌知道太多反倒亂了他自己的想法。
姚霽說的摩爾罕的孫女叫做塔利亞女王,在位二十一年,算是守成之君。
但胡夏曆史上更神秘的女人卻是一位被稱爲“禍國公主”的人,這已經是個傳說了。
在傳說中,胡夏原本有一個公主,原本是胡夏拜火教內定的祭司,供奉光明神的,從小生長在寺廟內,後來不知爲何又回到王宮,因爲長得美貌又長袖亂舞,曾經引得軍中差點動亂。
摩爾罕爲了平息軍中的騷亂,將這位公主嫁給一位國內新晉升的大貴族,可那位大貴族在迎娶她的路上就被強盜殺死,於是這位胡夏公主就成了未成婚的寡婦,反倒繼承了這位貴族的領地,加上自己原本的封地,一起成爲了胡夏新崛起的貴族。
後來的經歷,無非就是這位公主和其他兄弟一起想要篡位不成,最終在政治鬥爭中失敗。
所有的傳說結局都是摩爾罕非常痛恨這位公主的行爲,不但將她從王室中除名,而且沒有留下的屍體和一切,又命令將她的名字在所有典籍和記錄中除去,此人成爲夏國的禁忌,再也沒有了任何存在過的證明,只有相鄰幾個國家記載了一些有關這個公主的隻言片語,可卻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麼,又是哪一位妃子的女兒。
因爲歷史上語焉不詳,也沒有實際考古得到來的實物證明這位公主的存在,所以姚霽根本沒有將“流風公主”和那位禍國公主聯繫起來,按照時間推測,那位公主嫁給大貴族是摩爾罕親征之後的事了,怎麼也要再過兩年,誰知原本應該在國內引得四方騷動的美人兒,沒繼續留在夏國,跑來代國了?
這又是蝴蝶扇動的翅膀嗎?
還是秦銘知道這個女人有可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被除名公主,乾脆勸說摩爾罕王將她趕出了國度,禍水東引送到代國來?
他到底想幹什麼啊?!
姚霽被秦銘逼得煩躁極了,她甚至顧不上劉凌會不會驚訝,幾步走到劉凌的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他看向流風公主的視線,很是慎重地對他說道:
“這個女人不是個簡單的女人,你看她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但在他們國家的宗教裡,一百個女孩裡只能有兩個女孩成爲祭司,而且成爲祭司後,代表‘善’的希望的那個女孩必須要殺掉另一個代表‘惡’的女孩,因爲太陽神信仰是認爲萬物都有善惡和光暗的兩面,人要靠戰勝黑暗和惡來獲得‘光明’的……”
她看着薛太妃虛虛攬着的那個女孩,眼神前無所有的冷冽。
“無論流風公主是作爲善的祭司離開了她的宗教,還是作爲惡的祭司逃脫了她被殺掉的命運,她都是一個很有手段的人。我懷疑她到這裡來並非被迫,也許是自願的。”
劉凌聽得眼中精光忽閃,一下子明白了姚霽想提醒他的是什麼意思。
如果她被自己拒絕,她就會變成被軟禁和限制在代國不能回國的“失勢公主”,一輩子也回不到故土,而是在這裡爲兩國的通商和友好做出貢獻。
可嫁給他之後,她根本就無法離開代國的宮中,代國和胡夏是完全不同的國家,女子並沒有自由進出宮廷、管理自己封地的權利,更不要說以女子之身掌握治理國家權勢。
她只有靠生出有繼承權的兒子來贏得自己的地位。
但這裡是哪裡?一個胡人想要生出孩子,甚至還想讓他成爲皇太子,談何容易?說不得比她在胡夏國內得權還要困難。
安歸大張旗鼓,是想把她嫁出去;
軍中出身的使者們卻一臉惋惜,寧願她成爲駐留在代國的使臣。
這女孩進退兩難,除非坐以待斃,否則只有從他這裡找到突破處,纔有回國的可能。
她知道自己不夠分量,所以她來了,來找薛太妃,甚至有可能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卻故意裝作不知。
好一個聰明的女子!
好一份死地求生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