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凌還沒有習慣用“朕”這個字眼,尤其是在昭慶宮裡。
就和很多人跟父母在一起自然而然就用起家鄉話而不是官話一樣,劉凌一到了昭慶宮,就放鬆如以前的小孩子一般。
到了昭慶宮,他就自然而然的改變了自己的稱呼,改用“我”來稱呼自己,就連王寧在旁邊連咳嗽加拽衣袖,他依舊還是我行我素,到後來王寧也沒辦法了,索性隨他去了。
“長得真俊啊……”
王姬條件反射的想在身上摸些東西做見面禮,可遇見的是這樣如珠似玉的君子,她只感覺身上那些東西都是俗物,無端的折辱了對方,竟有些拿不出手來。
被這麼多太妃圍觀,薛棣也露出尷尬的表情,紅着臉被這個抓一抓,那個看一看,反倒是正兒八經的親戚薛太妃一臉“我親人來看我了”的傲嬌表情,端坐如山,只有那彎彎的眉眼和不住上揚的脣角泄露了她的心情。
“好了好了,別把他嚇得下次不敢來了!”
薛太妃咳嗽了一聲。
“你們想孩子們了,就叫陛下召見你們的家人來見!”
“可以嗎?”
其餘幾位太妃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劉凌。
劉凌被看的心中一軟,笑着點頭。
“好,我會記着的。”
這下其他太妃也高興的險些叫了出來。
她們得到自由之後,卻發現不過是從冷宮住進了昭慶宮,雖然衣食無憂了,也如幾十年前那般有宮人伺候了,可舉目望去,物是人非,自由了和沒自由,也沒有多大區別。
家中還有親人的,自然是希望親人能接她們回家,即使不能,哪怕能見上一面,也是好的。
趙太妃見戴良如此激動,便是如此原因。
薛太妃見到薛棣,自然是有說不盡的話要說,而劉凌來昭慶宮,要見的也不是薛太妃他們,而是蕭逸。
所以只坐了一會兒,劉凌把薛棣留下來陪伴諸位太妃,自己站起身,去了後殿尋找“蕭太妃”。
自從“蕭太妃”從冷宮裡逃出生天,劉凌就在想怎麼對待這位“太妃娘娘”。
西宮起火,她們從水中脫困,性命無虞了,卻已經暴露了蕭逸的身份。現在大家衆志成城,自然都願意保守蕭逸的秘密,可他日如果大家離宮的離宮,回鄉的回鄉,又或者受人脅迫,說不得哪一天“蕭逸”的秘密就會被透露出去。
到時候蕭將軍以女人之身苟活的事情傳了出去,身敗名裂不說,冷宮裡那麼多太妃的清譽也要受損。
因爲蕭太妃是男人,所有太妃即使住在一座宮中,也有意無意地離他的距離頗遠,只有趙太妃比鄰左右,但也隔着一殿。
是以劉凌踏入殿中的時候,還反射性地四處望了望,希望找到大司命的蹤影。可跟以前無數次一般,劉凌擡起頭看到的只是一片樹影,絲毫沒有什麼人的影子。
“陛下是在找咱們幾個嗎?”
一聲戲謔的笑聲傳來,從樹蔭之中露出半個身子,正是雲旗。
劉凌微微動了動嘴角,安撫身邊的燕六等人。
“這些都不是歹人,你們就在門口等朕,朕去坐坐就來。”
“可是陛下,爲了您的安全考慮,還是……”
幾個侍衛面面相覷,根本不願意劉凌單獨行動。
那幾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人一看就會武,萬一欲行不軌……
“無妨。”
劉凌擺了擺手,十分自在的進去了。
直到他進了殿中,燕六等人還能聽到樹冠上隱隱傳來嬉笑的聲音,引得他們麪皮發緊,心中更是惱火。
都是什麼鬼!
劉凌進殿的時候,蕭逸正在看一部兵書,見劉凌來了,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書,前來迎接。
因爲劉凌同意他在殿中的時候可以恢復男兒身,所以蕭逸一直沒有出殿過,只在殿裡活動,也換了一身男裝。
不用縮骨功每日縮小自己的身形,蕭遙也多日沒有出現,蕭逸如獲新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調養,無論是氣色還是身體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他也不過是四十多歲的年紀,男人這個時候還是壯年,他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全部蹉跎在冷宮之中,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劉凌跟着蕭逸坐下,隨手拿起他在看的兵書,見是兵法大家元斐所著的《元斐子》,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麼。
“蕭將軍在看元家的兵法,是對慶州、徐州的戰事十分關心?”
陳武便是元家兵法的傳人,蕭逸這個時候看《元斐子》,當然不是隨便抓到一本書就看看。
“元家兵法講究‘以正爲勝’,作戰皆是按部就班以強打弱,或佔據地利,或守城不出,像是這種戰法,打起仗來最是無趣,也有人稱之爲‘鐵烏龜’戰法,但也因爲這種戰法幾乎沒有什麼破綻,最是難以攻克。”
蕭逸似乎對元家的兵法並不怎麼推崇:“我個人偏好《孫子》,虛虛實實,以正立,以奇勝。但也不能否認,但凡當世兵法名家,尤其是歷代天子,更喜歡用‘元法’的兵家,畢竟這種戰法極少失敗,也不冒險,最是穩妥。”
天子喜歡也能理解,誰也不願意拿出大軍就爲了孤注一擲,“以強打弱”自然是最好的戰法,損失也少。
“這麼說來,陳武的軍隊很難攻克了?”
劉凌挑了挑眉?
“非也,元家兵法之所以可怕,乃是因能夠得到極大的支持,這是堂堂正正的‘國之戰法’。《元斐子》中最多的,是如何排兵佈陣和練兵之法,所以纔得到兵家推崇,但無論是徵兵練兵也好,保證這麼多大軍的糧草也好,勢力若弱小的,根本負擔不起。”
蕭逸嘲笑着說:“徐州陳氏確實是豪族,但是再怎麼有能力,要按‘國士’的水平養兵,那也是不行的。所以他要做的,一定是先搶下地盤,再徵兵斂財,給養軍隊,然後繼續作戰,只要中間有一環出了差錯,不必別人打他,他練的這麼多精兵就要活活耗死他。”
“相反,方家接受各方豪族宗室來投,雖大多是烏合之衆,但他不必自己負擔這麼多的軍隊,只要按照軍功給予各方在軍中和勢力中的話語權便是,他自己不能完全掌握這些軍隊,可也不會被這些軍隊拖垮,所以方家軍能慢慢拖,一步步蠶食各地的地盤,陳家軍則必須不動則已,一動必成,速戰速決……”
劉凌所學甚雜,對兵法韜略也不是一竅不通,一聽就明白了蕭逸在說什麼。
“所以對於陳家軍,要做的就是拖,拖到他們自己把自己耗光。對於方家,則必須動如雷霆,令其潰敗,使得人心異動,不戰而敗?”
“是啊,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要做到,不怎麼容易呢。”
蕭逸嘆了口氣。
“拖嘛,只要陛下願意揹負罵名,在陳家擴張的路徑上堅壁清野,命擅長守城的將領堅守不出,拖上個一年兩年,先耗死的就是陳家軍。可要找能夠破方家大軍並且將其大敗的,就必須是驚才絕豔、手段非常的將領,而且所率的部隊必須是久戰之士,機動靈活……”
“如果是黑甲衛呢?黑甲衛俱是騎兵,來去如風,最是適合各個擊破。”
劉凌冷不防突然冒出一句話。
蕭逸怎麼也沒想到劉凌會說到黑甲衛上,頓時錯愕。
“黑甲衛?”
他怔了怔,有些不太自然地說:“如果黑甲衛在,擇一名將,對付方家那些烏合之衆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騎兵對步兵,又是在膠州、幽州那樣利於奔馳的地方,有着天然的優勢。
“蕭將軍,如今能打仗的將士已經不多了,各地將領長期荒疏軍務、武備敗壞,這時候想要再重新訓練兵丁,根本來不及。南邊又有戰事,蘇將軍和毛將軍也不知何時能班師回朝,我心中實在是着急……”
劉凌見蕭逸什麼都不願意說,心中一嘆,站起了身來。
“我知道蕭家有一支黑甲衛,皆是精壯之士,蕭將軍出身蕭家,應當知道黑甲衛如何訓練,我想請蕭將軍……”
他對着蕭逸躬了躬身子。
“……爲我練兵。”
饒是蕭逸冷靜非常,聽到劉凌的話也嚇了一跳:“爲您練兵?可是‘蕭逸’已死,活下來的是‘蕭遙’,如何爲陛下練兵?”
他露出又疑惑又不安的神情。
“如果‘蕭遙’變‘蕭逸’,天下人該如何看您呢?”
“我也想過了,您畢竟是男子身,一直在昭慶宮住着,實在是不太方便。‘蕭太妃’已經死了,您現在也回覆如常人,不必日夜牽掛着雙魂一體的事情,理應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劉凌抿了抿脣。
“您是蕭門的後人,在軍中天生就有號召力,這便是最好的招牌。我準備讓‘蕭太妃’病逝,安排您假死出宮……”
他看着蕭逸漸漸嚴肅起來的臉,繼續說着:“您再以蕭家嫡系的身份回京奔喪,回覆男人的身份。”
蕭逸長大了口。
“蕭家嫡系?您……您知道我們蕭家還有……”
“蕭十四郎曾經找過我,說是蕭家這一代的執掌者想要見我,我思忖着,此人大概是您的長輩,又或者,黑甲衛就在他的手中。”
劉凌臉上的疲憊之色連瞎子都看的出來。
“我是您看着長大的,也不願騙您,像是這樣一支能征善戰的部隊還流散在宮外,我極不放心。黑甲衛原本是爲國效力的忠良之士,如果淪爲被亂臣賊子利用的棋子,我相信蕭老元帥九泉之下也不會安息,我也沒有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爲今之計,只有讓黑甲衛化暗爲明,重新爲國效力。”
他擡起頭,眼中閃爍着的是和他的年紀完全不符的成熟。
“黑甲衛只有在蕭家人手中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如今掌着黑甲衛的那位蕭家人,顯然並不願意爲代國出力,或者說,不願意爲劉氏出力,否則父皇當年重用薛棣時,他就應該率部來歸了……”
“但是您不同,您的父親和兄長皆是執掌蕭家黑甲衛的主將,由您繼承黑甲衛各方牴觸最小,而對我來說,您從小看我長大,和我的親人沒有兩樣,我也放心將這樣一支軍隊交給您掌管。”
蕭逸站在那裡怔怔的出神,似是被劉凌這一番話震驚的完全無法動彈,又像是被從天而降的驚喜砸的六神出竅,半天沒有迴應劉凌。
半晌之後,蕭逸吐出一口氣,緩緩問道:“您當真放心我?不擔心我領了軍,直接去投奔叛軍去了?”
“蕭將軍,蕭氏一門,是以弒君亂朝之名被抄家滅門的,這樣的冤屈,僅憑我下令免除蕭家人罪臣的身份,並不足以抹去。唯有蕭家軍再一次屹立在代國的軍中,重振門庭,蕭家纔算是洗刷了過去不光彩的一幕……”
劉凌眼神認真:“更何況,您如今還在壯年,難不成真要在後宮中困守一生,有志不得伸展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他手指一彈手邊的《元斐子》,嘴角揚起一抹狡猾的笑意。
“您又看這本兵書做什麼呢!”
“……您讓我考慮考慮。”
蕭逸心中暗歎這孩子成長的實在是太快了。
“我已經是這把年紀了,和您不同,已經摺騰不起。能夠苟活性命,已經是平帝陛下開恩。”
他苦笑了下。
“更何況,人都是有私心的,我蕭家的黑甲衛這麼多年都淪落在外,無論誰掌握了他們,想要交出來都沒有那麼容易。您又怎麼會覺得黑甲衛會被我順利的接手呢?”
“那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劉凌臉上寫滿了年輕人的倔強。
“什麼賭?”
“賭如果外界有傳聞您在宮中‘大病不起’,必有蕭家人想法設法來見朕。如果得到黑甲衛的人私心甚重的話,是不會去找什麼蕭家後人的,他只會想方設法將這支人馬控制在手裡,不願有一點動搖軍心的可能。”
劉凌的話有理有據。
“如果蕭家後人來見了我,就請您助我一臂之力,接管黑甲衛……”
劉凌的語氣,簡直不是在打賭,而是堅信不疑。
“請讓蕭家軍的黑蟒旗,重新出現在我代國的軍中!”
***
從昭慶宮出來,任誰都看的出劉凌和薛舍人的心情很好。
薛舍人心情很好自然能理解,畢竟他是去見世上唯一的親人,可劉凌進昭慶宮之前剛剛審問完呂鵬程,出來後臉色黑的可以,這昭慶宮裡的太妃們就這麼神奇,能讓人的心情由陰轉晴?
“陛下心情很好。”
薛棣用的是肯定句。
“唔。”
劉凌笑着點了點頭。
“你心情也不錯啊。”
“說來也奇怪,臣記事前就被人抱走,和這位姑母從未見過面,可一見到她,心中就很是歡喜和親近,只能說,血脈親緣實在是不可思議……”
薛棣幽幽說道:“她的性格,幾乎和所有人和臣說過的薛家人該有的樣子是一模一樣的。”
“臣小的時候,若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好,所有人都會露出失望之色,告訴臣,‘您身爲薛氏之後,應當如何如何’。每到這個時候,臣都會想……”
他對着劉凌擠了擠眼。
“也許臣的先祖和親人根本就不是他們說的那種樣子,只不過是爲了督促臣上進,所以刻意美化罷了。臣又沒見過真正的薛家人是什麼樣子,又怎麼能信服呢?”
薛棣開心地一笑。
“但臣現在知道,他們說的沒錯,因爲薛太妃一見到臣,就是問臣功課做了沒有,學了那些東西,家中藏書可救了出來,讀過多少,又有什麼志向……”
聽到薛太妃問薛棣什麼,旁邊的宮人都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幾個不愛讀書的侍衛更是連臉都皺成了菊花一般。
“哈哈哈,聽起來像是薛太妃會問的事情。朕小時候讀書不努力,也是薛太妃日夜提點……”
劉凌露出了懷念的神色。
“一晃過去,朕都虛歲都已經十四了,八年多了……”
劉凌在懷念往事,還是別人俱不知道的往事,自然沒人敢插口,等劉凌回過神來,已經走過大半個宮中了。
夜晚的宮中燈火通明,因爲喪事還沒有操辦完成,所以紫宸殿方向尤爲明亮,那是因爲日夜點着長明燈的緣故。
在明亮一片的宮中,唯有靜安宮的方向一片漆黑。
他兒時的囚籠,同時也是兒時的淨土,已經不復存在了,唯一留下痕跡的,只有那從高祖時期一直矗立在那裡,高高在上的祭天壇……
想起之前數次的經歷,似乎神仙們很少去冷宮玩耍,下凡大多是在宣政殿、紫宸殿和貴妃娘娘所在的蓬萊殿中穿梭,似乎只有時間還充裕的時候會去冷宮晃一晃,但因爲冷宮實在太破敗,待的時間也不太長。
如今他已經成了帝王,想來神仙們以後會越來越多的出現在他的眼前,這麼一想,還不知道是福是禍……
至少目前他們的預言,都一一成真,但因爲他遠在冷宮之中,能聽到的“預言”也極爲少數,大多是和己身息息相關。
像是“改元元平”這樣的事情,以後可能發生的更多。
到那時,他會不會成爲真正的孤家寡人?
沒有人會明白他那樣做是爲了什麼,更有可能,別人會以爲他專斷孤行……
“陛下又爲何高興?”
薛棣見劉凌的表情又沉鬱了下來,有意轉移話題。
“朕在想,難怪後戚之禍屢禁不絕,後戚也每每受到帝王的重視……”劉凌想起蕭逸吃驚的神色,輕笑了起來。
“呃?”
“因爲有人依靠、可以託付信任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以至於即使知道也許並不能完全爲己掌握,也會生出願意一搏的心思。”
劉凌幽幽嘆道。
“寡人,寡人……”
“朕才登基沒幾日,已經感到寂寞了呢。”
***
這才離開幾日,他就覺得寂寞了呢。
劉祁站在空曠無人的庭院中,露出無可適從的表情。
長久以來,他和莊揚波幾乎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哪怕莊揚波經常抽抽啼啼,可在宮中,他唯一說的上話,也身份相配的朋友,唯有他而已。
所以當父皇下令莊揚波也必須和他一起就藩時,他明明知道這樣做可能耽誤了莊揚波一生的前程,可還是可恥的沒有做出任何爲他求情的舉動。
不僅僅是因爲他已經習慣了莊揚波伴讀的日子,還因爲他離家到秦地去,所在之處一片陌生,即使只有一個孩子是熟悉的人也是好的。
至少能在某個片刻,讓他覺得還在東宮之中,在崇文殿裡,在那些他還在拼命的做着功課的日子。
所以他的隊伍遇襲時,他無論如何也要將莊揚波救出來。他原本是不必受到這樣的禍事的,只是因爲他的一己之私,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場。
莊揚波不能因爲這個喪命,他必須回到父母身邊,回到來到他身邊之前的“原點”,去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公子,甚至是紈絝子弟,過完他安寧的一生。
至於自己……
劉祁按住了胸口的金簪。
他決定潛入假秦王的身邊,也並非他所說的那麼大義凌然……
他已經把這枚金簪的尖頭磨得極爲銳利,他是從曾經用筷子刺殺三弟的刺客那裡得到的靈感,知道有些東西看起來不起眼,也能殺人。
父皇已經昭告天下“秦王已死”,便是擔心有人用他的名義無端生事。
他已經讓父皇失望透頂,不能讓世人也爲他感到失望。
他實在是太驕傲了,根本不能接受任何人用他的名字活在這世上。
即使他已經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可從他被“請”進慶州府衙開始,他根本就沒有見過“秦王”,更別提靠近他身邊,要了他的性命。
同他一樣被“請”進慶州府衙的還有七八位公子,大多是慶州地方上豪族權貴、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些人家是迫於陳家的兵馬,不得不把人交出,有的則是心甘情願送出的子弟,就爲了保住家中一時的安全。
誰也不知道朝廷的大軍什麼時候來“平亂”,說不定皇帝心疼兒子,還想着“招安”,到時候他們拼命反抗一場,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皇帝拍拍手就赦免了秦王,那豈不是白死?
這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送出“質子”的行爲也就不難理解了。
七八位公子之中,他用“葛齊”的姓名進來,又是慶州通判的侄子,門第自然不算低。和他同住的還有一人,是季陽田氏族長的嫡長孫,家中伯父在京中任工部侍郎,陳家大軍壓到田家莊,直接從田家把這個孫子給綁來的。
劉祁原本擔心同住的這個田家子是個懦弱無能、或性格有違常人之人,好在這個叫田湛的少年性格還算沉穩,而且並不多話,知道他不願和人合住之後,夜裡都睡在外室,也從不打探他的身份。
只是他年紀也不大,最多十二三歲,再沉穩也不過就是個孩子。一看到他,劉祁老是想到三弟劉凌和莊揚波,偶爾會有些傷懷。
現在劉祁最頭疼的就是趙丹,他原本是懷着行刺假秦王的想法進來的,孤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趙丹如今以他下人的名義進來,無論他行刺成功或失敗,趙丹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這也是他爲什麼時常站在庭院之中,夙夜憂嘆的原因。
趙丹還以爲他是擔心落在這裡出不去,每日裡想盡辦法到處溜達收集消息,卻完全不明白他是在擔心什麼。
不過也虧得趙丹靠着在鄉野間混跡出的好手段,沒過一陣子就跟慶州府衙的下人們打成一片,套到了不少消息來。
在這府裡,像是自己和田湛這樣是硬綁來的,地位相當於人質,慶州刺史馬維和“秦王”並不怎麼親近,只把他們養在偏院裡,餓不死也受不了苦,只能在院子裡走走。
而其他大族主動“獻出”子弟的,這些公子多能受到照顧,甚至可以在旁聽取一些事情,由於有他們背後的家族支持,據說“秦王”率領的部隊短時間內不會缺糧草輜重,這些人恨不得多送點東西,讓他們趕緊走,幾乎是要什麼給什麼。
待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劉祁一陣後悔,早知道就不爲了真實而故意反抗,就讓葛峰將他“獻”出去以求自保得了。
至少行動自由,想要施展什麼也是容易。
劉祁在院子裡煩躁地踱來踱去,簡直就如籠中之鳥。可就像還沒有刺激夠他一般,從院牆之外,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嘈雜聲。
伴隨着嘈雜聲傳出的,還有下人們大喊“掛這邊!還有那邊”之類的吆喝,間或着傳來幾聲啼哭。
掛什麼?
要掛什麼?
劉祁恨不得自己有三丈高,能夠一擡頭就能看見外面的動靜。
“少爺,少爺……”
趙丹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內院中,臉上還有驚慌之色。
“你果然在這裡!”
看到趙丹,劉祁心中一定,知道他來找他,必定是探到了什麼消息。
“少爺……”
趙丹見到劉祁,反倒猶豫了,有些躊躇不定。
“什麼?”
劉祁現在哪裡是忍得住的時候,眉頭一皺,立刻追問。
趙丹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一咬牙開口:“聽洗衣房幾個進出送衣服的婆子說,外面已經傳開了,說是皇帝老爺,老爺……”
“皇帝怎麼了?”
劉祁臉色大變。
“說是皇帝老爺早些日子駕崩,留下遺詔讓三皇子繼位,朝廷已經昭告天下……”
趙丹見劉祁面色刷白,有些說不下去。
“現在,現在……”
“外面的人都說,現在已經是元平年了!”
駕崩了?
駕崩了!
他離京時,父皇的身體明明還是好好的!
“啊啊啊啊!”
劉祁心中大痛,伏在趙丹身上,強抑住悲痛低聲地哀嚎。
從今日起,他便是無父無母之人了!
“您,您別難過……”
趙丹磕磕巴巴。
“整個府裡都在掛白幡呢,畢竟那‘秦王’是皇帝老爺的兒子,明面上還是要守孝的。聽說我們也要服國孝,洗衣服那邊漿了一批白麻布,就是給我們改衣裳的。”
哎,至少還能爲自己的老子披麻戴孝,總比什麼都做不了強。
聽到趙丹說“守孝”,劉祁心中更悲。
他竟然連回京奔喪,爲父皇磕個頭都做不到!
“別,別難過了,要是那假秦王知道您這樣,肯定會起疑心……”
趙丹的話音剛落,從花叢之後,突然傳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吸氣之聲。
趙丹何等精明?如果沒有這份機靈勁兒,早就餓死在街頭了。是以那聲音一響,趙丹頓時臉色大變,三五下竄到花叢邊,從花叢中拽出一個蹲着的人來。
“娘娘腔,怎麼是你!”
趙丹嫌惡地看着面前脣不點朱而紅、面不敷粉而白的少年,咬牙問道:“你剛剛聽到了什麼?”
他早就覺得這叫田湛的少年縮頭縮腦,偏偏秦王殿下覺得他還算沉穩。
哪有人睡覺都恨不得縮在小角落裡的?這樣的人一定大有問題!
秦王殿下之前不是說過,說過什麼來着……
哦,君子坦蛋蛋,小人藏**!
這連衣服都不脫了睡的貨,肯定是假秦王派來的臥底!
被人硬生生扯出花叢的田湛通紅着臉,不知道是被趙丹一句“娘娘腔”氣的,還是被他扯住手臂痛的。
見趙丹還要無禮,他眼睛一瞪,另一隻手指着劉祁冷聲哼道:“你以爲我願意跟着他不成!”
“你什麼意思?”
劉祁心情實在不好,即使對他感觀還不錯,語氣也不甚客氣。
田湛一把甩開趙丹的手,冷笑道:“你每天拿個金簪左右摩挲,一臉恨不得捨生取義的樣子,還以爲別人不知道?我要不是一時爛好心,擔心你會去尋短見……”
他何必鬼鬼祟祟蹲在這個花叢裡?!
作者有話要說: 鑑於評論區問的太多,我來回答兩個問題。
第一個,很多人說“昭帝”是不是一定都命短,我的答案是不是。有個因果關係很多人弄倒了,不是命短定了諡號爲“昭”,而是許多帝王確實英才,可是命太短了,還來不及施展就死了,但他在位期間又確實不負衆望,繼任者想要爲他定一個美諡,其他如“文”、“武”、“景”、“成”之類都不符合,但他可能又善於納諫又美姿儀(年輕就死當然還算帥),便用了“昭”這個可以當做萬金油的美諡。在諡法裡,君王在位太短或早死的諡號是“哀”、“殤”、“靈”等,但衆所周知,這些諡號都不是很好,所以子孫爲了給祖先定個好名聲,也是蠻拼的。
第二個,爲什麼劉凌一登基就改元了,不在第二年。次年才改元是爲表示對先帝的尊重,通常出現在正常交接的時代。但如果皇帝暴斃,或時局不穩,通常在新皇帝即位後不久就改,不必等到第二年。以資治通鑑唐朝一代爲例,公元684年本爲中宗嗣聖元年,二月戊午中宗被武太后所廢,己未立睿宗,同日改元文明。 公元710年本爲中宗景龍四年,六月壬午中宗崩,甲申發喪,韋后臨朝,改元唐隆,丁亥少帝重茂即位。庚子韋后等被殺,甲辰少帝遜位,睿宗即位,七月己巳改元景雲。 公元712年本爲睿宗延和元年,八月庚子睿宗傳位於皇太子玄宗,同日改元先天。 公元756年本爲玄宗天寶十五載(744年,即唐玄宗天寶三年,改“年”爲“載”。758年,即唐乾元元年,改“載”爲“年”),七月甲子肅宗自立於靈武,同日改元至德。 以上五個即位同日或即位後不久就改元的例子,都出現在政局發生特殊變動之時。在明清之前,皇帝一生有許多年號,改元很是頻繁,所以立刻改元是經常出現的,但明以後,皇帝是一生就一個年號,年號十分慎重,往往要大半年時間才能確定,一來爲了商議年號用什麼,二來爲了表示尊敬,纔開始有等一年再改元的情況,但也不是全部。
我是考據黨,寫文之前必定查閱大量資料,有時候不太願意在文中長篇大論討論自己爲什麼這麼寫,我喜歡把一些小知識化在內容之中,有些知識非常生僻,不是非常瞭解這個並不明白背後的原因,這也是我爲什麼特意在作者有話說而不是正文里長篇大論把這兩個問題回答一遍做科普的意思。
小劇場:
趙丹:那個田湛看起來不像個好人,陰陽怪氣的……
劉祁: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你看他眼神清明,行爲有度,不像是陰險之人。
趙丹:(臉紅)你們城裡人說話真是文雅,我們鄉下人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