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執派人從蝗蟲受災地區送來的活蝗蟲馬不停蹄地入了京,遞送到了劉凌的案前,一尺來高的草筐裡,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蝗蟲,他們的個頭極大,身體還生出了飛翅,一望便知曾經禍害了多少糧食,才能長得如此肥碩。
正在批閱奏摺的劉凌只是看了一眼,淡淡丟下一句“吩咐御膳房將它們炸了,送給政事堂的大人們添菜”,便又低下頭去批閱奏摺了。
在一旁安靜閒坐的姚霽心中有些不安,她擔憂這炸蝗蟲沒有炸螞蚱好吃,也許味道不像蝦子……
大概會不好吃吧?在這個沒有辣椒也沒有孜然的時代……
可劉凌表現地太過冷靜和理所當然,讓她這些矯情的話反而說不出口了。
若說是“政治作秀”,自己一個人吃就行了,拉着這一大羣大臣一起啃蝗蟲到底算是什麼?
…
這一羣人一起啃蝗蟲到底算是什麼?!
看到面前端上來的盤子,坐在“政事堂”裡的大臣們齊齊露出了“□□”的神情。
劉凌是代國立國以來都算難得的勤快皇帝,以至於朝參官們在宮中進食已經成了一種慣例,級別低的官員就在宣政殿的飛檐下坐地吃飯,公款備餐,露天明食,大多是三菜一湯,冬天加一碗熱湯餅,夏天來一碗涼麪,配上寫水果或額外的賞賜,算是一種賞賜。
而地位較高的官員則可以進入“政事堂”吃飯,除了兩位宰相以外,凡是被賜予“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官員都能進“政事堂”開小竈,跟宰相們邊吃邊談工作,有很多棘手的事務,在這種輕鬆平等的範圍中吃吃喝喝就解決了。
如果沒有什麼棘手的政務,諸位大臣在吃飯時聊聊奇聞異事、新鮮消息,也能增進情感,增加見識,對於這一點,戴勇戴相便是活躍氣氛的一把好手。
可現在,就連戴勇都有些覺得自己活躍不下去了。
潔白如玉的盛器裡,被炸的外焦裡嫩(?)全須全尾的蝗蟲瞪着巨大的複眼死不瞑目地保持着被油炸時的姿態,細細一聞,還帶着一種焦香的味道,只是再誘人的香味,等他們一見到這盤子褐黃的東西,都頓時沒有了遐想。
“諸位大人,陛下賜下的,御膳房說這是‘飛黃騰達’,請各位相爺慢用……”
那宮人戰戰兢兢地將這盤“飛黃騰達”端在他們的案前,硬着頭皮繼續說:“陛下說,都,都要發到……奴婢是從哪位開始……”
已經僵硬住的大臣們面面相覷,便是戴勇這樣的“老江湖”都覺得頭皮發麻,沒辦法自告奮勇地說自己先來。
“陛下到!”
贊者的高喊聲突然乍響,驚得政事堂的大臣們一個個也像是蝗蟲般跳起,忙不迭地按照參朝的順序列班相迎。
劉凌進了政事堂,見他們正在開飯,眼睛一掃就立刻注意到了那盤蝗蟲上,笑着開口:“朕估摸着這時候蝗蟲還是熱的,果然還冒着熱氣。咱們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說罷,當先走到那宮人面前,伸出修長的手指捻起一個蝗蟲,像是吃黃豆一般丟入嘴中,細細地咀嚼了起來。
一旁的姚霽還好,其餘衆臣卻是看的喉頭滾動,差點要吐出來。
劉凌吃完之後,不但沒有露出噁心的表情,反而挑了挑眉毛,笑着嘆道:“倒是出乎意料的美味,味道確實像是蝦子。你們說,如果是很少吃到肉食的百姓吃了,會不會喜歡上它的味道?”
他神色認真,不似作僞,甚至還伸手又拿了一個,吃的嘎吱作響,焦香的味道也四散開來,讓幾個平日裡好美食的大臣露出了將信將疑的神色。
剎那間,幾位素來聰明的靈光一閃,立刻明白了皇帝這麼做是爲什麼,可擡眼看向那盤子蝗蟲,卻還是覺得失去了勇氣。
站在皇帝身邊的莊敬看了眼那盤“飛黃騰達”,想起自家在滅蝗疏中已經幾乎是站錯了隊,咬着牙也學着皇帝的動作捻起一隻蝗蟲,閉着眼丟進了嘴裡,面無人色地幹嚼了起來。
油炸蝗蟲一入嘴,莊敬已經做好了嘔吐的準備,可預想中的泥土腥氣卻沒有出現,御膳房的御廚們在“吃食”一道上已經入了化境,這些鮮活的蝗蟲到了他們的手裡除了還保持外形以外,已經喪失了它們原本該有的所有惡劣味道。
被炸得焦脆的蝗蟲尚帶着油溫,細心調製好的味鹽灑在外殼上,嚼動起來時,還帶着一種油炸食物特有的酥脆香氣,等再嚼動幾下,彈牙可口的味道充斥於口中,比蝦子更要鮮美。
莊敬竭力不想它是蝗蟲,只是一隻蝦子,再三這樣想過以後,心中的牴觸頓時少了不少,一隻吃完之後甚至又去抓了一隻塞進嘴裡,附和着迴應。
“確實美味!”
有了莊敬帶頭,其他和莊相交好的官員想要賣他一個面子,也哆嗦着拿起油炸蝗蟲吃了起來,一個個和莊敬差不多,先開始覺得噁心,後來吃一吃覺得還不錯,也沒那麼噁心。
最慘的是最後吃的一羣官員,他們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可食用蝗蟲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原本酥脆的蝗蟲殼被熱氣薰的發軟,裡面的肉質也不再彈牙,只能胡亂地嚼着幾下將它嚥了下去,心裡還在暗罵:
“哪個龜兒子說好吃的?難吃的要死!”
劉凌並不勉強所有人都吃,可吃了的官員名字都記在了心裡,等他看到年事已高的莊駿最終也都閉着眼取了一隻吃了,心中不知爲何一軟,前幾任的怨意似乎都減退了幾分。
“太醫局的人說,蝗蟲也是一味藥,味甘、辛,性溫。能健脾消食,息風止痙,止咳平喘,通絡,御膳房的御廚也說味道並不比肉食差,這位愛卿若是有誰愛吃的,可以讓廚子進宮跟着御廚學着做。”
劉凌笑着像是隨口丟了下這句話,便領着宮人們,浩浩蕩蕩地又離開了政事堂,猶如剛來時一樣。
留下一羣滿臉恍惚的大臣。
劉凌走後好一會兒,這些大臣們才似如夢初醒一般,紛紛議論起皇帝這麼做的深意來。
然而“油炸蝗蟲”給人帶來的震撼太大,有些說着說着還是面有菜色,乾脆就揭過這話題,藉口出去“散散食”,避了開來,以免產生什麼不好的聯繫。
如今“政事堂”的廊下,就有幾個正在“散食”的大臣。
“你現在就去送一封信,讓你堂兄在鬧蝗的地方,想法子搞幾車蝗蟲回來。”戴勇壓低着聲音,吩咐着剛剛喚人叫來的侄兒。
“悄悄地送,別太引人注意。”
“堂伯,要那個做什麼?”
戴家的這位侄子堪堪有了參朝的資格,可入政事堂還沒有影子的事,被急着從“廊下食”的隊伍裡喚過來還以爲是有什麼大事,可一聽戴勇在說什麼,頓時怔住了。
要蝗蟲幹嘛?
一路還要費心養着不能死。
“陛下剛剛賜了一盤菜,叫‘飛黃騰達’,還準我們送廚子進宮去學,不管大家愛吃不愛吃,肯定都要送廚子進來的……”
戴勇看着侄子欲要作嘔的表情,驚得連忙急道:“你別在這裡吐了!那油炸蝗蟲味道還可以,沒你想的那麼難吃……”
“嘔……堂伯您言簡意賅的說吧!”
戴家的小輩都不怕這位家主,愁眉苦臉地求饒。
“咱們家不是還開着那麼多酒樓麼,我琢磨着陛下是想讓下面的人都敢吃蝗蟲,所以帶頭吃起這炸蝗蟲來。京中向來是我代國效仿的源頭,陛下一舉一動又是百姓和臣子關注的中心,今日陛下和我們帶頭吃蝗蟲的事情傳開,必定也有心思靈慧的想要效仿,只是我們京中畢竟沒有蝗蟲……”
那戴家子弟也是一點就通。
“您是說,我們家酒樓可以賣炸蝗蟲?堂伯您也太會做生意了!”
“咳咳,我怎可與民爭利?”戴勇老臉一紅。“我不過是想爲陛下分憂解難罷了!京中一旦有人帶頭賣蝗蟲,肯定有人跟着做,只是他們畢竟沒我們找蝗蟲那麼方便。”
他兒子在滅蝗,有哪個有他蝗蟲來的便宜。
“只要有人要,就會有人賣,到時候自然有商人操心拾掇這事,哎,只要京中貴人們都吃起了油炸蝗蟲,百姓就敢碰它,日後再有蝗災,不必這麼麻煩,自有嘴饞的鄉人去解決。”
戴勇也是佩服皇帝的勇氣和眼界,換了他,就算知道這東西能吃,也是絕想不出讓所有人都想要吃蝗蟲的。
“小子明白了,這就去送信!”
戴家郎知道戴勇是宰相,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自己卻不然,接了話立刻麻利地跑了,連個影子都沒留。
可聰明的難道只有戴勇一人嗎?不過片刻的功夫,許多官員也都明白了過來,喚家中子侄的喚家中子侄,出去“散食”的“散食”,沒一會兒功夫,政事堂裡倒空了大半。
想來今日一過,用不了多久,京中各大酒樓飯莊裡都要多一道獵奇的菜餚,名喚“飛黃騰達”了。
什麼,你不敢吃?
陛下和宰相們吃了都說好吃的東西,不吃那就是趕不上潮流,又沒有膽子!
所謂上行下效,難道是能避的開的嗎?
***
回小書房的路上,劉凌想着大臣們“拼死吃蝗蟲”的表情,一時間心情大好,連走路都輕快了不少。
姚霽如今已經很習慣和劉凌寸步不離,沒事聊聊天,雖然大部分時候因爲周圍有人的緣故只是他含笑聽,自己在旁邊說,但因爲心態已經大不一樣,日子比之前要好熬了不少。
進了小書房,宮人們識趣地全部退下,讓剛剛用過膳的皇帝“休息”片刻,屋子裡一片安靜。
劉凌坐到案後,看着已經在“觀賞”屋中換過的陳設的姚霽,微微笑了笑,低下頭去批閱奏摺。
剛剛中午折騰了一會兒,已經耽誤了不少奏摺的批覆,尤其是關於蝗災的。
後日是流風公主祭祀他生母的日子,他已經吩咐太常寺和宗正寺做好了準備,並不準備大辦。
先帝廢掉了皇后卻沒有再立後,袁貴妃至死也只是個貴妃,他登基後將母親追封成了太后,遷葬在父親的身邊,那些宮中鬥得你死我活的妃子們恐怕死也沒有想到,最終能夠陪伴先帝合葬皇陵的,會是一個連屍骨都要費力尋找才找得回來的失寵女人。
姚霽以前聽說過皇宮裡的陳設會隨着四時變幻,如今真的見到,不由得咋舌“特權階級”的奢華,研究了好一會兒後又好奇地轉到了劉凌的身邊。
待看到劉凌握着什麼在發愣之後,姚霽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歷史上對於這位恭慈太后所書極少,只知道是“狄氏”,還能從對代昭帝外貌的描述以及語焉不詳地幾句話裡知道她可能不是中原人。
大抵是皇帝出身胡人並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這位太后的生平也成了忌諱之事,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可看劉凌的表情,似乎是對這位生母有所印象的。
“你,還記得她?”
姚霽有些試探地小聲詢問。
劉凌猛然從失神地狀態中抽離出來,聞言“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自然是記得的,我記得她是在我三歲生辰之後去的,走的時候很是……”
他頓了很長時間,才吐出兩個覺得自己合適的字眼。
“……憔悴。”
“我記得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原來記事也那麼早嗎?”
姚霽有些感慨。
“這也未必是福啊。”
這劉凌,已經有些像是後世的超強記憶症候羣的患者了。
“是的,很多時候,我不得不強迫自己不去想一些悲傷的事情,否則就會被困在昔日的記憶之中,就像是‘被迫’在看永遠不會完的一本書,我既是記憶的看守者,又是記憶的犧牲者。”
劉凌似乎很少和人說起自己“過目不忘”的煩惱,所以臉上的表情甚至說得上是痛苦。
“我在知道自己過目不忘之後,就知道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有時候需要的不僅僅是記住有意義的事物,更重要的是學會忘記不重要的事情。”
他苦笑。
“但談何容易。”
在知道劉凌有着這樣可怕的困擾後還能正常長大成一個健康陽光的少年,姚霽的內心十分複雜。
如果真如他所說,他經歷過的悲傷和不甘只要稍一回想就在眼前不停重放的話,那麼他一定是具有強大的自控能力和豁達的心態,才能迅速從這些負面情緒裡走出去。
更別說他從小經受的都是並不公平的待遇,她是親眼見過袁貴妃如何苛待這個冷宮中的皇子,讓他三九寒冬穿着不合身的輕薄衣物,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
想到這裡,姚霽的眼神更柔軟了幾分,能夠走到現在,這個少年已經是一個足夠頂天立地的成年人了。
“你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呢?”
姚霽席地而坐,好奇地託着腮。
劉凌閉了閉眼,似是在回憶着關於她的一切,良久以後,他竟露出一直奇特的猶豫神情。
姚霽看着劉凌緩緩地擡起左手,在那道太常寺詢問祭祀之事的摺子上摩挲了幾下,擡起頭,對她輕輕地說道:
“她是個,和仙子你的性格正好相反的人。”
姚霽的呼吸突然一滯。
“她很美,見過她的人都感慨她雪白的皮膚,花瓣一樣的嘴脣,還有那充滿風情的容貌,可她也像是一朵必須嬌養的名貴花朵,如果失去了細心的呵護,便會枯萎而凋零。”
“她既不能像你一樣,在無人可以看見的寂寞中堅忍,也不能像你一樣,找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自得其樂。我從未見過她笑過……”
他應該是難過的吧?
他的母親既不堅強,也沒有什麼動人之處。
甚至沒有給他留下什麼不可磨滅的回憶。
“可即使如此……”
劉凌低下頭,微微顫抖着摩挲着那張紙,就像是摩挲着什麼人的面龐。
“我也很是想她。”
“想她如果能和冷宮裡的太妃們一樣熬過最艱難的時候就好了,想她如果能活在現在,知道故國姐妹的消息,會不會很高興;想她會不會如其他太妃一樣,擔心我吃不好睡不飽,身體會扛不住……”
姚霽默然無語。
劉凌會對冷宮裡的太妃們如此孺慕,未嘗沒有移情的作用在其中,而他身爲“天子”,已經註定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
“你會成爲一位了不起的皇帝。”
姚霽似是預言,又似是單純誇讚一般說道。
“我知道,我可是被神仙眷顧的人啊!”
劉凌輕輕笑着,擡起了頭。
他的眼神清澈溫柔,好像他生來就有這種本事:只要和他接近就會身心怡暢,和他說笑就能滿座春風。
再悲傷和煩躁的情緒,在他坦率而平易近人的神氣裡,都會慢慢地沉澱起來。
昭帝容儀恭美,智能察微,德輝內蘊。
不是史書上短短的十二個字,讀來如此簡單,卻概括了他的所有優點。如今他就站在那裡,似是一卷娓娓道來的長卷,緩緩對你展開了他的所有隱秘,那內蘊的德輝便漸漸地顯露出來,有了光彩。
姚霽又一次被劉凌介乎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特質所吸引,幾乎有些轉不開眼去。
劉凌似乎也因姚霽這樣的目光而羞靦,微微避開她眼神的方向,胡亂扯了一個話題。
“我還要謝謝你……”
“嗯?”
姚霽一愣。
“油炸蝗蟲,果然味道肖似蝦子。”
他胡言亂語地說道。
“很是美味。”
“哈?”
他到底在說什麼?
“下次有什麼可以吃的,都告訴我吧。”
劉凌的胡言亂語似乎還在繼續着。
“田鼠能吃嗎?田鼠也挺能糟蹋糧食的。還有螞蟥……”
喂喂喂,田鼠還能理解,螞蟥是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