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未點了薛棣爲榜眼,朝中許多大臣都頗爲不解。他們大概認爲皇帝是不會點一個“亂臣賊子”之後來爲自己添堵的。
只是他們卻不明白,雖然那些人反對過劉未,但劉未從未憎惡過他們。
這世上,即使有些人曾經反對過自己,也依舊讓人尊敬萬分,這是很多俗人都無法理解的感情,但隨着劉未年紀越大,爲君的時間越長,越發對這種力量震撼和敬畏。
這種東西,正是這些人身上表現出的氣節。
劉未至今記得那位老太傅指着殿上的御座,慷慨陳詞。
“吾等難道是爲了爭權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嗎?正是因爲陛下不仁、混淆血脈,使後宮沆瀣一氣、混亂不堪,吾等纔有此一搏!如果坐在這帝位上的人無法服衆,日後不過是又要將這局面重來一回罷了,吾等正是爲了殿下日後不遇見和今日同樣的事情,才執意不讓他登基!爲帝之艱難,又豈止是坐上去而已!”
記得那位趙太史令在知道自己侍奉的君王因宮變而死後,當場高呼“弒君者吾也!”,在金殿上自刎而亡,以自己的死,去彌補犯下的錯誤。
當年他年紀小,只覺得這些大人們一個個面目可憎,逼死了他的父皇,又來逼迫他的母后,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哪怕趙大人自盡了,他也認爲他只是是假惺惺的虛僞。
這些個史官,是最害怕在史書上留下罵名的,不是嗎?
然而當他長大,真正成爲了孤家寡人,纔開始明白薛太傅所說的“爲帝之艱難,又豈止是坐上去”的真正含義。
如今的朝堂上,再也沒有了對君王一言不敬立刻拔刀相見的蕭老將軍,也沒有了會將弄權之臣口誅筆伐到天下共棄,不得不負荊請罪的清流諫臣。
當年即使是高祖、景帝想要看自己的起居錄,都會被回以“以記人君言行,善惡必書,庶幾人主不爲非法,不聞帝王躬自觀史”的趙家史官,再不復存焉。
如今他自己的起居錄,想看就看,記錄的那名史官,從不敢記一句不是之詞。可有些時候,他也會莫名想起趙太妃那裡,寧死也不會給他看一眼的那些先帝的《起居錄》。
她身爲一個女人,尚且能夠堅持秉筆直書的史家氣節,如今他堂下的堂堂七尺大夫,卻似乎已經忘了個乾乾淨淨。
血洗之下,政權似乎是穩固了,可更大的危機也一步步降臨,最終打了個死結,成了真正的不解之結。
那些操守、那些風骨、那些曾經讓人蕩氣迴腸的熱血沸騰,也隨着殺戮過後,被人們一點點遺忘。
當一切都消失時候,劉未明白了薛太傅痛心疾首的苦心,卻從未後悔。
他的血脈裡既然留着高祖的血,那個位子,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坐得。
這翻手爲雲覆手雨、運籌帷幄於宮牆之中的宿命,就是他劉未的宿命,哪怕是父母高堂,子嗣至親,也不能動搖。
因爲有着這樣的心情,劉未又怎麼會不讓薛家遺孤出仕呢?
自從那張高祖的畫掛在那裡以後,他恨不得讓當時所有反對過他登基的人都來看看,他劉未是不是坐的了這個位置!
薛家沒了,蕭家沒了,趙家沒了,王家四分五裂,這並不是他母后當時想要的結果,但就是切實的發生了。
想要一個人服你,殺了他是沒有用的,唯一能夠證明的辦法,就是在他最信服的論點上反駁他,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可惜他可以反駁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機會。
劉未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當年幾家純臣還在,待看到肖似先帝的老四,看到和高祖幾乎一致的劉凌,是不是痛哭流涕、挖心掏肺地自責於當年的有眼無珠,是不是會在他母后的靈前跪地致歉。
他想的太過痛快,以至於半夜裡,紫宸殿裡偶爾都能聽到他的笑聲。
但幻想就是幻想,當年代國的肱骨之臣,那些以自身性命捍衛劉家江山的大臣們,終是消逝在強權之下,灰飛煙滅,唯留下一段不敢直言的傳說。
是他錯了嗎?還是他們錯了?
劉未自己也沒有答案。
他只知道,如今是該讓天底下的人知道他們錯的時候了。
薛家的薛棣,薛太傅的曾孫,那個在薛家昔日門生庇護之下,在明山書苑長大的年輕人,將是第一個見證人。
而第二個……
劉未轉身看着密室裡立着的呂鵬程,面上淡淡地浮現了一絲笑容。
“舅舅出面勸江潁容致仕,爲朕空出門下侍郎之位,讓朕很是意外。”
“三皇子也讓臣很是意外。”
呂鵬程露出溫和的笑意,說明了原因。
劉未第一次看到呂鵬程服軟,心中快慰,忍不住笑道:“即是如此,舅舅是不是該將朕當年的譜牒添上去了?”
他以爲即將解決一樁大大的心結,連面容都露出了異樣的神采。
呂鵬程在劉未期待的眼神中,點了點。
“只要臣能見蕭太妃和趙太妃一面,問清楚當年之事……”
“不行!”
劉未原本還興奮的表情陡然一收,臉色也變得鐵青。
“根本沒有必要!”
“您明白的,高祖是蕭家女所出,三殿下長得像高祖,也許像的是高祖的生母明敬皇后。雖說這種可能不大,因爲三殿下樣貌並不陰柔,可正因爲有這種可能,即使臣願意重請譜牒出來,但臣必須見一見……”
“此事不用再提!”
劉未堅決地反對了呂鵬程的要求。
“老三已經見過了朝中大臣,無人說他像是蕭家人。您自己也是從小在蕭家長大,應當知道老三長得不類任何一個蕭家人。譜牒您願意請就請,不請也改變不了什麼。朕敬您是舅舅,是朕在世上最親之人,一直對您很是尊敬,可您若還這麼冥頑不靈,就繼續抱着您的譜牒在牆角發黴吧!”
他瞪視着呂鵬程,步步緊逼。
“朕知道母后給舅舅留了人,但這些人,朕再也不會姑息了,日後宮中的老人朕會一點點換掉,直到再無老人爲止!”
劉未丟下這句話,剛剛因呂鵬程服軟而生出的好心情一掃而空,滿臉憤怒地拂袖而去。
空空蕩蕩的靜室裡,只留下呂鵬程一人,滿臉不甘之色。
***
冷宮。
身手已經很不錯的劉凌,趁着天黑的時分悄悄離開了東宮,避開了路上的侍衛,摸回了靜安宮的邊緣。
高高的圍牆依舊豎在那裡,隔絕了內外的聯繫,也隔絕了外人窺探的眼光。
但這對於劉凌來說,都不算什麼。
翻牆對他來說,早已經是駕輕就熟。
越過冷宮的圍牆,劉凌難掩心中激動地向着靜安宮而去,懷中揣着陸凡託戴良帶進來的書信,心中激盪着薛家人的消息,腳步輕快極了。
打探了這麼多年,今日總算有了一點成果。雖說薛棣是送上門來的,可看他對自己的態度,保不準就是因爲知道自己的存在才冒險出山。
自己終於能給冷宮裡的太妃們帶來一些好消息了,怎能不高興?
劉凌到達綠卿閣時,夜已深沉,即使是冷宮裡也都閉門鎖戶,綠卿閣向來是沒有人守夜的,當劉凌敲響大門時,頓時驚起一片燈火,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滿臉疲憊之色的如意給劉凌開了門,見到劉凌時,還驚訝地揉了揉眼睛。
“三三三殿下?”
自從知道這位叫做如意的宦官可能是自己的某個叔叔後,劉凌對待他的態度也有一些彆扭。不過大概是因爲從小接觸,這種彆扭倒不是惡意的,只是感情上難以接受有一個親人成了傻子罷了。
“如意,勞煩你去幫我通報下……”
“不必,太妃已經醒了。”
稱心從內閣探出了個頭來。
“太妃正在更衣,勞煩殿下在外面等會兒。”
劉凌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
自他九、十歲後,冷宮裡的太妃們就開始避諱起他來,畢竟男女有別,太妃們雖然名義上都是他奶奶輩兒的人了,但還有很多還維持着少女時期的習慣,言行上對於這些特別注意。
這樣的“避諱”也讓他漸漸明白這些太妃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奶奶,幾乎是一夜之間,劉凌就變成了彬彬有禮的孩子,不再膩在她們懷裡撒嬌嬉戲。
衆位太妃之中,唯一對他態度不變的大概就是蕭太妃,不過蕭太妃原本就不是寵溺他的性子,變不變差別也不大,再加上“瑤姬”帶來的秘聞,讓他更加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位太妃,哪怕他對自己的態度不變……
過了一會兒,劉凌被稱心請了進去。看得出薛太妃也是匆匆而起,頭髮依舊披散,見到他來了,首先就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半夜來了?”
“我給太妃帶了一個好消息。”
劉凌笑的明朗。
“我前幾日早朝,見了今科的三鼎甲,見了一場好戲。太妃可知道這科的狀元是誰?”
薛太妃搖了搖頭。
“我多年不出宮,王寧現在又在東宮裡,怎能知道?!”
“狀元是戴良的父親,沈國公的長子,戴執。”
薛太妃微微怔了怔,細細思量後瞭然道:“難怪沈國公願意用那幅圖換兩個殿試的名額,一個名額估計做了人情,另一個是要讓自己家的子弟風風光光的重回朝堂。有什麼比先抑後揚更能吸引天下人的注意?這下子,戴家大郎的名聲怕是要傳遍天下了!”
“正是如此。殿中直侍從未有過中了狀元的時候,戴執直升殿試,人人都以爲他即使不是不學無術之輩,也絕不會多有才學,結果卻獨佔鰲頭,怎能不驚掉人的眼珠子?”
劉凌有意讓薛太妃高興,說的是眉飛色舞。
“但戴執再怎麼讓人吃驚,也沒有這屆的榜眼讓人吃驚……”
“咦?還能有誰?”
薛太妃莫名地看着劉凌興奮的表情。
“這屆的榜眼姓薛名棣,自稱父母雙亡,所以無人取字。太妃,他是薛家的後人!”
薛太妃當場捂住了口鼻,身子忍不住顫抖了幾下,強忍着維持在劉凌面前的風儀,沒有哭出聲來。
“那位榜眼授官之時拒絕了外放的官位,留在父皇身邊做了一個近身的中書舍人,我早上回望他時,他還對我眨了眨眼……”
劉凌走近了一步,眼裡滿是欣慰的表情。
“太妃,您的子侄知道您在這裡,重登朝堂來找您了!”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大顆眼淚,像是從靈魂裡結出的珍珠,慢慢地在薛太妃眼裡出現。
“我的胞兄生有兩子,長子薛棠,幼子薛棣……”
“老天多麼仁慈啊……”
薛太妃輕聲說着。
“他總是還給人留下一線希望。”
“您何必哭呢。”
劉凌抿了抿脣,伸手抹去了薛太妃臉上的眼淚。
“這是好事啊。”
“是,是好事。”
眼淚沒有繼續落下來,薛太妃將它收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微笑。
“既然是陛下身邊的中書舍人,你也沒法子和他接觸,等着時機,慢慢來吧……”
“是啊。”
劉凌滿是喜悅。
“你這孩子,樂什麼呢?”薛太妃的微笑裡帶着一種不安,“我離家時,薛棣還沒有出生,我和他毫無交集,不知道他的性格爲人,也不知道他的品性志向。你心善,只看到他來了京中,我卻擔心他來京中爲什麼。我薛家一門皆亡,就算剩下的也都苟延殘喘,不敢露出行藏,這孩子不但自己暴露了身份,而且還留在了皇帝的身邊……”
她摸了摸劉凌的頭。
“如果他是來複仇,你該如何呢?如果他就是來攪得天下不安的,你又會如何?”
“不會的。”
劉凌擡起頭來看向薛太妃,眼中帶着一種崇拜的神色。
“薛太妃教導我,‘有明白是非的聰慧而不至於被矇蔽,能寬宥別人的過失不至於偏頗’。陸博士教導我,‘窮不失義,達不離道’,能教出這樣人物的薛門,又怎會生出一個只想着私仇,卻不顧蒼生社稷之人?那位薛榜眼,必定也是和薛太妃一樣出衆的人物。”
“聰明人做錯事,有時候往往比蠢蛋更有破壞力啊。”
薛太妃繼續微笑着,這個溫柔的微笑使她端莊的容貌越發有神。
“但不管怎麼說,我長久以來揹着的罪孽感,總算是能夠鬆上幾分……”
劉凌跪坐在薛太妃的膝下,靜靜地感受着她的喜悅和感恩,心中也熨帖一片。
稱心站在一旁,忍不住地抹着眼淚。
沒一會兒,被出門跑腿的如意喊來的王姬,邁步入了屋子,一見到這幅架勢,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是怎麼了?小三兒在外面受了委屈,回來告狀來了?”
劉凌這纔不好意思的紅了紅臉,從地上站了起來。
“不是,我來給太妃們傳個消息。”
“什麼消息要你連夜過來?”
王姬打了個哈欠。
“你不知道冷宮裡沒消遣,我們都是早早上/牀睡覺的嗎?”
“回了泰山宮的太玄真人派人飛馬送了封信來,看時間應該是半個月前的了……”
劉凌從懷中掏出那封信。
“信是我的好友張守靜寫的,說的是這幾年在關中地區名聲鵲起的王七財神。”
“嘁,這世上還有人敢自稱財神?”
王姬齜了齜牙,接過那封信後看了下去……
“是,張守靜說,那人默認了自己是王家後人。”
劉凌撓了撓頭,不太明白張守靜信中最後爲什麼要問一個叫王靜嫺的人。
“他姓王,自稱行七,黑瘦身材,年約三十多歲。”
“行七?”
王姬露出一副“你開玩笑吧”的表情。
“除非我哪個姐妹生了個三十多歲的大侄子,又恰好行七,否則我王家和我同輩的,沒有男人。”
“哈?”
劉凌傻眼。
“我王家要有男人,何必把我送進宮去。我祖父大概是造孽造多了,到我父親這輩,兄弟三人,生的全是女兒。”
王姬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
“女兒家雖然可以從商,但頂門立戶行走四方是差了點,我若不是進了宮,大概就要招贅個男人回家了……我妹妹七娘如今算起來,大概也是三十多歲,可惜她一身細皮白肉,從小豐腴,跟黑瘦完全扯不上關係。”
“所以那王七,不對,不對!”
這下子,一屋子人都沉默了起來。
“那,張守靜說的那位王靜嫺……”
劉凌睜大了眼睛又問。
“這個,哎,這個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家姐妹幾個沒有嫁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這位姑姑帶累。”
王姬摸了摸下巴,滿臉感慨道:“別看我這位姑姑名叫‘靜嫺’,其實從小潑辣,跟着我父親走南闖北,掌着家中所有的繡莊。也不知怎的,居然戀上了一個專騙女人財色的惡棍,花了三千兩銀子包了那個男人做面首。原本說,那惡棍也答應了入贅的,結果有一天,那個惡棍卷着我姑姑的所有首飾跑了……”
“呃……”
“啊?”
劉凌傻眼。
“結果你們可想而知。我姑姑後來一生未嫁,爲了不帶累家裡的女兒,出家做了女冠。”
女冠,便是女道士。
“其實出家還是好的……”
王姬的臉上一片木然。
“總比後來,我家一門女眷都落入賤籍要強。”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兒子要出門玩兒,如果回來的早還有一更,晚了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