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通道離開這個世界時,姚霽的心情還很是複雜,這種複雜讓她不得不靠其他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比如說欣賞整個代國皇宮的夜景。
然後,紫宸殿那一片燈火輝煌一下子就撞入了她的眼底。
劉凌是個很節儉的帝王,大概是他登基的時候內憂外患太多,養成了他未雨綢繆的性格,一分錢恨不得掰兩分花,又因爲從小跟着王姬學習經濟的緣故,他也很關心物價情況和國庫資金的去向,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戶部甚至有了種傳聞,說這位年少的帝王和那位錙銖必較的景帝有一樣的癖好,不但喜歡管錢的去向,還喜歡查賬。
雖說後來因爲皇商經營得當,內庫充盈,可劉凌這種“摳門”的習慣已經養成了本能,加上後宮裡除了那些太妃們以外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花費,於是比起前幾朝,劉凌算是能節約的。
正因爲如此,在夜裡將宮中前往紫宸殿幾個方向道路的燈火全部點起,就成了違背劉凌一貫節儉風格的事情,更何況姚霽往下看去,宮中宮人來來去去,似乎已經對此習以爲常,她的腦子裡很快就閃過了一個原因。
劉凌這麼做,一定已經很久了。
這簡直像是瞭望燈塔一般的引路方式,若是有什麼刺客闖宮,幾乎就像是指明燈一般告訴歹人皇帝究竟在哪裡。
他爲何這麼傻……
姚霽的眼眶慢慢氤氳。
“劉凌,你這宮中太大了,我又不能開照明,夜裡除了昭慶宮和紫宸殿,我都找不到回來的路……”
“劉凌,我真怕黑,你這屋子太大,一黑下來,我就覺得我哪是什麼神仙啊,整一個孤魂野鬼。”
爲何這麼傻。
下次見面,要告訴他請繼續節約下去纔是啊。
***
姚霽從系統裡退出的時候,恰巧遇見秦銘也剛剛退出。
“觀察者”和“遊客”所用的設備間不在一個區域,所以觀察者們很容易碰到彼此,對於觀察者們來說,即使是投資客最感興趣的時候,也得好多天才有活計,而且他們想摸清楚內外時間的差距,卻發現時間的流動遵循着一個大體的活動範圍,有時候幾天沒去已經過去了幾年,有時候幾天沒去纔過去半年,連開發者們都無法向觀察者們解釋這是什麼原因。
以前姚霽從來沒有將這些細節放在心裡,可現在將這些表現一一放在心中,立刻就察覺到許多不對勁來。
秦銘出來的,頗有些狼狽之態,如果說姚霽只是眼眶發紅,秦銘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曾經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過一般。
“你坐一會兒再出去吧,你現在這個樣子出去,瞎子都看出來不對。”
出於一個“戰壕”裡的情誼,姚霽將剛剛出門的秦銘拉入華夏組的房間,不着痕跡地對外面看了看,發現沒有人注意這邊,這纔算鬆了口氣。
秦銘對着窗戶裡的自己看了半晌,垂頭喪氣地抹了把臉,將臉整個埋在手掌中癱坐在一旁,哪裡還有之前意氣風發的豪富公子的樣子?
“看樣子你那邊情況不太好?”
姚霽瞭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到姚霽的問話,秦銘整個人都在顫抖,就這樣戰慄了一會兒,情緒總算是穩定了下來,可臉色依舊蒼白的可怕。
“姚霽,你見過死人嗎?不是那種病死的,是那種非自然死亡的……”
秦銘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哆嗦。
“沒有,代昭帝劉凌並不是個暴虐的人。”姚霽愣了愣,很果斷地回答,“上次京中地動似乎死了不少人,但我那時候擔心有同事來接我我都不敢離開,錯過了實地研究的機會。”
“這種機會,還是不要有比較好。”秦銘深呼吸了幾下,對着鏡子整理了下自己的儀表,又拍了拍了臉,將自己的臉上拍出一點血色,纔對着姚霽道謝:“謝謝你剛纔眼疾手快,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晚上到我的地方去坐坐。”
這就是有什麼發現了。
姚霽點了點頭。
秦銘在研究所裡和很多人都不怎麼囉嗦,維持着“紈絝子弟中二病”的氣質,所以一等異狀消失就又一副“老子天大地大”的表情出去了。
等秦銘離開,姚霽才慢悠悠地晃到茶水間,給自己泡了杯茶,緩緩從那種惆悵失落的情緒裡抽離。
沒一會兒,茶水間的光線一暗,姚霽擡頭一看,見到了滿臉欲言又止表情的史密斯。
“有事?”
姚霽和史密斯算是研究中心裡關係比較親密的,見他來了,隨手放下手中的茶水問他。
“你現在好像和秦銘關係很好?”史密斯猶豫了一會兒,“我剛剛看他從你華夏組那邊的設備間出來……”
姚霽心裡“咯噔”一下,不過依舊裝作不屑地樣子笑了:“怎麼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我們兩個都在那裡困了那麼久,也算是同病相憐,今天都是我們那次之後第一次進入,我擔心以他的意志力出什麼問題,我可不想我們研究院裡出去個神經病……”
聽到是這樣,史密斯纔有些不厚道地笑了:“咳咳,如果是他的話你還真不用擔心,聽說他出去後他家給他找的心理輔導師就有六七個,他父親甚至特意從歐洲回來了。”
“但願如此吧。”
姚霽飲了一口清茶:“我看他狀態也還可以。”
“反正你離他遠點,他在外面風評不是很好。”史密斯也是富裕人家出身,對秦銘的圈子有些瞭解,“他很花心,而且不缺女人,你這樣性子的姑娘,說不定他圖新鮮……”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什麼大美人兒,就我這副土裡挖出來的出土文物的樣子,找新鮮也不找我啊!”姚霽被逗樂了,“再說了,我也不喜歡這種像是火裡燒出來的男人。”
“學歷史的果然都這樣。”史密斯笑地眯了眼,“我之前說我們隔壁埃及組的同事像是從木乃伊裡抖出來的一樣……”
“埃及組的同事?”姚霽立刻打起了精神,“是之前個因爲阿依達公主後來不幹了的……”
“啊,是啊,他太重感情了,那時候他爲了研究埃及那些未解的秘密,曾經連續在埃及留了快一年,當然,沒你們留的時間長,可已經很驚人了,要知道一個人在落後的第九王朝留那麼久,已經不是耐得住寂寞能解釋的了。”
他有些惋惜地說:“怎麼說也是從項目組一開始就在的前輩,因爲這個不幹了,實在是可惜。”
“你知道馬修現在在哪兒嗎?”
姚霽之前也找其他同事問過,可埃及組那位同事和她的師兄不一樣,他自那之後就去環遊世界減輕心理創傷去了,那時候他已經是成名許久的古埃及學者,和她、秦銘不一樣,那次的心理創傷幾乎讓他在業內銷聲匿跡了。
“上次聽別人說見到他,好像是在盧克索那邊,不過我和他交情也不是很深厚,沒多問。”
史密斯聳了聳肩。
姚霽把他的話記在心裡,準備晚上見到秦銘之後和他說一說。
她一直覺得馬修對阿依達公主的感情有些太過熾烈,不像是一個對看着長大的孩子應該有的,雖說馬修已經中年了,可他沒有娶妻也沒有生孩子,又不是女人母性氾濫……
她放下手中的茶,若有所思的離開了,沒有注意到史密斯擔憂的眼神。
當天晚上,姚霽儘量穿了一身進秦銘地盤不惹人注目的裝束,但好像還是失敗了,從入門口開始就不停有人用奇怪地眼神打量她,直到她進了上次那偏僻的隔間,看到秦銘沉默不語地坐在那裡,纔算鬆了口氣。
“你怎麼還這樣……”
姚霽隨意找了一個角落坐下,開始埋怨:“你這裡的人都怎麼回事,我從進門沒多久就一直盯着我!”
“大概因爲你來這個隔間吧,這裡是我休息的地方。”秦銘打起精神,不懷好意地說着:“他們大概在想我怎麼改了胃口了。”
姚霽想起了白天史密斯的話,翻了個白眼:“難怪有句古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你這樣的人合該就有惡人磨一磨。”
“惡人磨……”秦銘突然一怔,臉色又變得古怪起來:“呵呵,你說的沒錯,我果然是有惡人磨。”
他輕輕玩着手上的指環。“我以爲自己是一個壞小子,可和這世上真正的惡人比起來,我就是個傻子。”
姚霽沒有說話,做洗耳恭聽狀。
可以看得出,秦銘要再不找人傾訴大概就要瘋了,可這世上,除了姚霽以外,他和誰說這個別人都會覺得他已經瘋了。
“我和你不同,我是在狄芙蘿的面前離開的,離開的時候還丟了狠話。”他有些狼狽地開口:“她不知道意會錯了什麼,大概覺得我這樣的神使回去後不會讓她有什麼好結果,也許不得善終,也許魂靈無依,變得越發瘋狂了。”
“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最肆無忌憚嗎?”
他問姚霽。
“處在權力最頂端的人?”
姚霽猶豫着回答。
“不,是對報應、神明都已經無所畏懼,不,應該說不再相信,只擔心現世會有什麼下場的人。”他自嘲,“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也是對報應帶有敬畏之心的,如果一個人已經知道自己死了不會有好結果呢?就如同一個古代的中原人知道自己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時……”
“她就會不想死。”
姚霽想了想,明白了過來。
“是啊,她不想死,而我曾經無意間被她套過話,她知道自己的下場不太好,她在和他兒子爭奪統治權後徹底離開了權利的中樞,下場十分淒涼。”
秦銘臉色一點點變壞:“她已經瘋了,我去的時候,她在殺人,不是一個兩個人,她假稱是神的旨意,用活人祭祀,和我一起去的人都噁心害怕的提早離開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下來的。”
“她知道我見不得死人……”秦銘閉了閉眼。“她和我說,只要我讓她死後能去我的世界不落入地獄,她就停止這種殺戮。”
“摩爾罕沒有意見嗎?摩爾罕他?”
姚霽吃了一驚。“她是瘋了嗎?她爲什麼會覺得你會在乎這種事?”
劉凌就一直以爲神仙是高高在上的,不會在乎凡人的生死,她並不覺得自己曾在劉凌面前表露出這種“高傲”,可劉凌尚且有這種想法,那“高傲”的多的秦銘是如何讓那位王太妃覺得他這麼好拿捏的?
“這就是狄芙蘿可怕之處,她屠殺的是摩爾罕的政敵家族,還特意選在我們降落之地屠殺,她是有預謀的,在看見光柱落下之後,她就讓人把他們押到了我們落地之處……”
秦銘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成千上百的人被斬首,鮮血在土地上流淌,雖然我們不會沾染到那個世界的鮮血,可即便是看到那樣的場景就要有很大的勇氣。腦袋像是皮球一樣到處亂滾,裡面的東西全部出來了……”
裡面,指的是腦袋裡面。
姚霽只是想象就覺得頭皮發麻。
“這些帳,都會記在摩爾罕身上,不會有人覺得是王太妃在幫摩爾罕清除異己自斷臂膀,他們只會覺得狄芙蘿在爭鬥中落入了下風。而摩爾罕……摩爾罕畢竟是她的兒子,母親選擇了自己這邊,無論如何,都會高興吧?”
秦銘苦笑。
“我還是太嫩了啊,我們都太嫩了。”
等矛盾激化到極點時,血流成河的情況會更嚴重。胡夏和中原不同,因爲人人尚武,所以一旦發生爭鬥各個城邦的城主都會各自爲戰,已經不會是死幾百人幾千人那樣的規模。
歷史發生巨大改變,秦銘想要瞞住也瞞不住,但他能告訴狄芙蘿自己不願意讓歷史改變,因爲他擔心這個世界會被關閉嗎?
那等於是把自己在乎的另一個把柄繼續送上去。
所以秦銘才說自己太嫩了。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姚霽和劉凌呆了那麼久,權謀之道也並非一無所知,“如果胡夏那邊出了錯,研究組不會因爲代國選擇姑息的,代國被連累就是時間的事!”
因爲情緒激動,姚霽的聲音稍微大了點。
“現在只有靠流風公主,不,靠流風祭司了……”
秦銘鄭重地看着姚霽,“流風回到夏國後繼任了聖女的位置,現在已經是周邊幾國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人選,而代國的騎兵在帶來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令夏國流寇們聞風喪膽的威名,現在連摩爾罕都不得不在施政時參考流風的意見。”
“夏國的貴族都很喜歡中原的絲綢,而絲綢不易得,人人都知道流風祭司同時也是代國欽封的公主,經常向貴族們贈送絲綢製品,已經成爲了貴族中最受歡迎的客人。哈塔米婭的影響力已經不僅僅表現在民間和貴族之間,軍中原本就有許多她的愛慕者……”
秦銘輕聲地說着:“代國的小皇帝和摩爾罕不同,摩爾罕是聽不見我的聲音也看不見我的,只知道我的存在,而我長期留在狄芙蘿身邊讓他對自己的母親也產生了一種敬畏。他甚至不知道我曾離開過!狄芙蘿利用我的存在震懾了自己的兒子。”
“請把狄芙蘿的事情告訴代國的皇帝,你我在政治鬥爭上都不是狄芙蘿的對手,如今可以和她較量的、可以制止她激化矛盾從而引發大面積殺戮行爲的只有代國和流風。最重要的是……”
秦銘掩面嘆息。
“我能相信劉凌嗎?我能相信他是個好人嗎?我們能信任他不會坐視那個世界被關閉而不理嗎?”
“我只能賭劉凌對你的感情,因爲你是個善良的人,所以他會竭力讓自己變成猶如聖人一樣的人……”
秦銘的話成功讓姚霽紅了臉。
“就如同狄芙蘿賭的,是我對她的感情一般。”
說到這裡,秦銘居然哽咽了。
“誰來救救我,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是那麼多人因爲我而死的事實,那些血流成河,如果只是NPC就好了,如果只是NPC,我就不會這麼的痛苦。”
“誰來救救我,我爲什麼愛上的是一個壞人……”
看到這樣脆弱的秦銘,姚霽沉默了,良久之後,她才緩緩開口。
“我不認爲劉凌是個聖人,聖人坐不穩那個位置。但他和狄芙蘿不一樣,他還沒有對人性和世界失望,他認爲自己能夠改變這世間不公平的事情,雖然有時候他的政治手段顯得那麼的軟弱,但隨着他年紀越來越長,他的手段也一點點變得圓滑凌厲起來。”
姚霽想起會裝作看不見她不着痕跡“捕捉”自己的劉凌,眼神黯了黯。
“不過,我覺得他還是可信的。”
秦銘擡起頭,眼睛裡是期盼的眼神。
“你會愛上她,是因爲我們生活在一個秩序的社會,可在你的內心深處卻無時無刻不想破壞這個秩序。所以你纔會對這個世界那麼感興趣,一直找尋它的真相。”
姚霽有些殘忍地剝開了他的內心。
“秩序社會裡,我們作爲社會個體,是絕無可能成爲處刑人的,更加不能代替法律來決定別人的生和死。但是當我們在現實中遇到這些不平事的,我們多麼渴望一槍崩了那些可恨的人,就如同你被作爲家族試藥的犧牲品,可你沒有辦法做出什麼反擊一般。”
秦銘的表情像是被人擊中了軟肋。
狄芙蘿是‘違背’那個世界以男人爲尊的秩序的,這使她有一種秦銘不曾見過的魅力,但這魅力是致命的、是危險的,秦銘很快就察覺到了這種危險,可他天性中陰暗的那一面又讓他一邊害怕,一邊被吸引,纔會發出“誰來救救我”這樣的聲音。
姚霽不同情他,但她不能讓劉凌被狄芙蘿的肆意妄爲所連累。
她還想多去幾次代國,她還想知道那些燈火輝煌後藏着的究竟是劉凌什麼樣的情意。
姚霽頓了頓,想問秦銘有沒有接觸過喝醉過的狄芙蘿,有沒有過“被接觸”的經歷,但她轉念一想,狄芙蘿既然把他當做神使,在他面前肯定打起十二分精神,應當不會將自己失去意識或不清醒的一面表現在他面前,這種問題問了也是白問,說不定還會提醒秦銘,畢竟他不笨。
他既然那麼愛慕狄芙蘿,想要碰觸她、親吻她、愛/撫/她,做其他的事情肯定是男人的本能……
想到這裡,姚霽腦子裡突然鬼使神差的閃過了劉凌隱忍而倔強握着她的手腕的眼神,背後激起一片酥麻的怪異感覺,努力甩甩頭甩開這種不自在。
她繼續想着,如果他知道了,那悲劇的不知道是他還是狄芙蘿,除非迫不得已,她不能將這個秘密告訴秦銘。
“秦銘,我幫你去和劉凌聯絡這件事的重要性,但你也要做一件事。”
姚霽想起史密斯的話。
“我知道你有很多手段、人脈關係也驚人,我要你找一個人,曾經埃及組最資深的‘觀察者’,現在已經不知道流浪到何處的馬修.雷利。”
“我覺得在他的身上,也許能找到更久遠的真相。”
作者有話要說: 和大家彙報下我這兩天爲毛沒更:去上海辦私事,第一天坐車加走路累癱了,沒力氣;第二天拿出筆記本傻眼,沒帶電源線而筆記本只有一格電,碼一小時傻眼,索性收工等今天回家。
下午到家,吃晚飯把孩子折騰完就開始碼字,所以這麼晚才更完。
寡人沒有之前木蘭那麼多更,主要是這幾個月木蘭出版了,有合約在身的緣故寫番外也好、聯絡也好籤名也好,按照合約必須配合木蘭的出版發行工作,加上我又不是全職,越發累的焦頭爛額,顧頭不顧尾,希望大家都能諒解。
我會筆耕不輟,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