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
“聽說黑甲衛要來?”
秦王劉祁如今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郎,由於經常來回奔波,個子也抽高了不少,不再是少年時矮小的樣子,騎馬在秦州府街頭出現,也常常會引起女人們的頻頻回首。
然而比他更受歡迎的,卻是秦王府被稱爲“珠玉長史”的田珞。
這位長史性子溫和,風度翩翩,又善於經營,手段圓滑,在秦州地方很是受人喜歡,加上劉祁並不耐煩和各級官員以及商人之流打交道,秦王府內外的府務其實都是田珞在操持。
陳家現在節節敗退,舒州和慶州已經被收復,秦王往外跑的時間更多,今日會回府裡,也是因爲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回。
田珞合上手中的賬簿,一雙丹鳳眼向劉祁的方向一挑,不緊不慢地說道:“明日就到秦州外八十里,王爺回來難道不是爲了去迎接他們的嗎?”
“當然要迎接。”劉祁打了個哈欠,“這幾個月累的暈頭轉向,李將軍的人馬都逼到徐州了,我剛好能歇一歇。”
“怕是歇不得。”
田珞嘆了口氣,將手中的賬簿合上。
“我們府裡又沒錢了。”
“怎麼又沒錢了?”劉祁哈欠連天的在身邊宦官的伺候下擦了把臉,脫去在外穿的衣袍,換了常服。
“聽說前幾日你家中又來了人?”
“恩。”
田珞心情不怎麼愉快地“嗯”了聲。
“我讓莊揚波把他們打發回去了。”
“雖說當初你家中把你送去當質子是不對,可你現在已經是我府上的長史,也是朝廷的命官,他們也不敢再怠慢你,何必連家都不回。”
劉祁不是很認真地勸說着,“不過田家這幾年內鬥不斷,確實亂的很,你不回去,留在我身邊,我很高興。”
田珞臉上一熱,掩飾地將賬簿往劉祁面前一摔:“我說王爺,您能不能不要天天往外跑,偶爾也看看賬簿?讓我給您算賬沒問題,可這些賬目不經過您手批覆,我算的再怎麼詳盡也沒用啊。”
劉祁乾咳了幾聲,沒敢再提方家的話題,接過賬簿點頭:“趙丹還沒回來?不是說回陽平看看就回來嗎?沒他在身邊,怪不習慣的。”
“算日子,也快回來了。”田珞掐指算了下,走了已經月餘,來回已經夠了,“怕是在路上耽擱了吧。”
劉祁和田珞商議了一些府內的內務,尤其是明日和秦州官員迎接黑甲衛的事情,纔算是徹底放鬆,一下子仰倒在榻上。
“這陣子把我是累死了,三弟給我府裡的那點錢糧,根本就不夠做什麼的。現在黑甲衛要從秦州過,秦州各地官員還要接待好大軍,聽聞黑甲衛統領蕭將軍不是好說話的,還是三弟的心腹,少不得又得破財送些糧食出去勞軍。”
他抹了把臉。
“只盼着黑甲軍早點和李將軍匯合,將徐州人馬給打退回去,陳家也就不成氣候了。”
田珞聽到劉祁並不以“陛下”而是“三弟”稱呼那位天子,心中覺得有些不妥,略微皺了皺眉頭。
劉祁沒察覺到田珞表情的不對,閉着眼睛含糊不清道:“最近又有人給本王做媒了,送侍婢的,送美人兒的,還有自薦枕蓆的,也不知是哪方勢力,現在都什麼時候,本王連覺都睡不安穩,哪裡有時間折騰什麼美人……”
田珞翻了個白眼。
劉祁實在是困極,眼睛都已經閉了起來。
“素華姑姑領着大司命的人去刺殺陳家幾員大將,全靠鉛華貼身保護我,怕是讓那些人誤會了什麼,覺得我走到哪兒都帶着美妾,一定是好色之徒。哎,我在想,是不是該把少司命送回京中了,從下半年起,也沒什麼人刺殺我了,留在我這裡,不如還給三弟。”
劉祁絮絮叨叨,大部分倒不是說給田珞聽,只是自言自語罷了,沒有一會兒,頭一偏,就睡了過去。
田珞站在榻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嘆了一聲,彎腰想去將榻上的毯子給他蓋上,卻猛然間覺得背後一涼,像是被毒蛇之流盯住,那手怎麼也伸不出去。
等她回過頭,果不其然,一身黑衣的鉛華坐在屋樑之上,冷冷地看着她的手,那股子殺氣就來自於此。
“你們這些少司命,實在是太過多疑。”田珞疲憊地放下手中的毯子。“我只不過給王爺蓋個毯子,又不是要行刺,何必如此嚇唬我這手無縛雞之力之人。”
“先帝有命,讓我們保護秦王殿下。”
鉛華淡淡丟下一句,抱臂倚靠在房柱上。
“田長史無事,還是……”
“王爺!王爺!二哥!王爺!趙丹回來啦!”
鉛華不太客氣的話還沒說完,門突然被人在外面“嘭”一聲推開,一道身影像是乳燕投林一般撞了進來。
“王,王……咦?田長史也在?”
莊揚波瞪着圓圓的杏仁眼,看了眼榻上已經睡着了的劉凌,頓時露出不安的表情:“呃,呃……我是不是……可是……”
“可是個什麼……”
劉祁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我這才睡下,就被你大呼小叫嚇醒了!”
莊揚波見劉祁醒了,反倒沒有不安了,撓了撓頭踱了下腳:“哎喲,我不是故意大呼小叫的,您去看看趙丹吧,他回來是回來了,可還帶着好幾個人,說是要把趙丹帶走呢!”
“怎麼回事?”
劉祁一怔,“把趙丹帶走?帶哪兒去?!”
“我也不知道啊,說是趙丹的家人找來了!”
莊揚波眼眶通紅。
“您說,他怎麼回陽平一趟,突然就找到家人了呢?我不是說不想讓他找到家人,可他家裡人怎麼一開口就說要把他帶走啊!”
“走吧,去看看,知道先到府上拜見我而不是不告而別,至少說明還把我看在眼裡。”
劉祁認命地坐起身,高聲喚來身邊的隨從,重新洗漱更衣。
“早知道剛剛就不換衣裳了,還省的折騰,哎……”
劉祁在秦王府下人的伺候下,很快就變成了外面那個精幹冷傲的賢王模樣,領着莊揚波、田珞兩人,就去前廳會客。
前廳裡,兩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正站在廳內,欣賞着牆上的字畫,聽聞有人通報秦王到了,連忙整理了下衣冠,安靜的到門口去迎接。
劉祁原以爲將趙丹寄養在山野間小廟裡的人家,不是什麼貧苦人家,至少也不會太過富貴,可一見伴在趙丹身邊的兩個老者,雖一身棉布衣衫,可表情不卑不亢,氣度大方得體,顯然不是什麼販夫走卒之流,也忍不住一怔。
“老夫趙興,是趙丹的叔祖父,聽聞趙丹一直受秦王殿下照顧,特來府上道謝。”
他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枚印章。
“只是我府上家道中落,也沒什麼謝禮好送,這一枚閒章,是老夫的弟弟當年把玩之物,還請秦王笑納。”
下人接過印章,送與劉祁,劉祁也沒太當回事,接過隨手一看,卻大吃了一驚,連持着章的手都拿不穩了。
“心血爲爐熔古今?這是趙,趙老太史令的引薦,難不成您是趙老大人的家人?”劉祁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看向趙興,“閣下難道是當年的鴻臚寺卿趙興趙老大人?不是說您……”
“慚愧,慚愧,正是老夫。當年老夫爲了保全一家老小,放了一把火,燒了自家的屋子,只是老夫兄長自絕於金殿之上,二房中人都亂了分寸,等老夫得到消息趕到時,只來得及抱走六郎。”
他指了指趙丹。
“他正是老夫送入陽平鄉中保全的遺孤六郎。”
趙丹似是不知道趙家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是懵懵懂懂地看着劉祁滿臉驚歎、田珞瞠目結舌,心中隱隱約約明白,這兩個在般若寺裡住了許久等候自己的老人,恐怕真是如他們所說,來自於一個了不得的家族。
陽平趙姓乃是大姓,有趙姓三千多戶,趙丹對自己是陽平趙家的人一直深信不疑,卻不知道自己是來自於哪一戶,所以漸漸對認親的事情已經絕了心思,直到這次回般若寺……
他見劉祁還在兀自出神,咬了咬牙,突然跪了下來。
“趙丹這麼長日子以來,受到王爺照顧,又是教我讀書寫字,又是提拔我出人頭地,只是趙丹心中念念不忘的,一直是找到家人,趙丹希望王爺能準我告假一陣子,隨我叔祖父去臨仙一趟,祭奠我家中的先祖和親人。”
趙興一怔,看了看趙丹,也滿懷期待地看向劉祁,見劉祁捧着印鑑傻傻站在那裡,以爲他是不願,便嘆了口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原來當年趙家確實被太后下令族滅了,連家中藏着修史的“造化閣”都被燒的乾乾淨淨,趙興那時候剛剛操辦完兄弟的喪事不久,見家中實在是保不住了,就命令家中的忠僕老人帶着孩子們分散逃出京外,送回陽平老家,交予族中藏匿,自己則躲在京中,觀察京中的局勢。
趙家七八個孩子,成功逃出去的只有三人,其餘兩個都是女孩,但那時候太后不知道在趙家找什麼,不但燒光了趙家的家業,還派人去陽平縣中搜查了好幾回,趙家族老怕牽連到趙家,只好把兩個女孩和還在襁褓之中的趙丹都送了出去,給別人家撫養,因怕有眼線盯着,就連探望都不敢。
幾年過去,兩個女孩都好生生長大了,只有寺中出了變故,老主持死了,趙丹也不知所蹤,寺裡的人都說趙丹已經夭折,趙興等族中老幼雖然痛苦萬分,但遭此大禍,孩子能不能活下來都是看天意,也只能扼腕嘆息。
然而去年陽平縣的般若寺發生了一件大事,般若寺上下被人殺了個乾淨,當地縣令查案的時候,從老主持的禪房裡搜查出一本冊子,上面寫着某年某月某日趙家託孤之事,這陽平縣令的妻子也是趙氏族人,仔細一查,又探問了幾個曾在寺中做雜事的婦人,才知道那趙六郎不是死了,而是以前的老主持一死,寺裡香火不盛養不了那麼多人,將還是孩子的六郎趕走了。
那孩子被趕走之後,還經常回寺裡探望,希望家人能找回來,留下訊息,也不敢走遠,只在陽平附近乞討爲生,趙老大人得知這件事之後,雙淚縱橫,恨不得將那繼任的主持從土裡刨出來,再砍殺一陣纔好。
趙家託孤之時,每家都託付了不少的財帛,老主持不曾苛待過六郎,那金銀肯定是留給了繼任的主持,可這主持吞沒了財物卻不肯養大別人家的孩子,必定是心術不正,又或者怕給寺裡惹什麼麻煩,並非什麼好人。
趙興得到族中的消息之後,連忙趕回了鄉里,恰巧又遇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還赦免了平帝時期參與宮變的幾姓大族,允許他們的後人祭祀先人,趙興頓時覺得是天意,是京中的兄長和家人等着他有生之年能夠帶着子孫回去祭祀,所以從此借住在般若寺中。
這一住就是一年,功夫不負有心人,果然等來了又回寺裡打探消息的趙丹,有了後來之事。
趙家乃是以筆著史的大家,家中子弟即使不是博學鴻儒,也至少是滿腹經綸之士,趙興年事已高,教導子孫已經力不從心,可聽聞趙丹開蒙不過一年,以前是連書都沒有讀過的,更別說學史,心中也有些惋惜,決意回到京中去,爲他擇取一名師,細細教導,也算是沒有辜負了兄長的後人。
然而趙丹雖然目不識丁,但現在也已經是秦/王/府上小有名氣的門客,專門負責採買之事,他如今算是秦王的心腹,要不告而別,於情於理於道義都說不過去,所以趙丹才一意要取得秦王的同意,才願意離開。
聽到趙丹尋親還有這樣的內情,甚至費了這麼一番波折,所有人都是感慨萬千,劉祁握着那方印鑑,只覺得有千鈞重,手中滾燙一片。
屋中一片靜謐,良久之後,劉祁動了。
他上前一步,攙扶起地上的趙丹,又將手中的印鑑塞入他的手中。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也不會將人囚禁於屋檐之下,即使你離開,也依然是我劉祁的救命恩人和莫逆之交,秦/王/府的大門永遠爲你敞開。”
趙丹被劉祁用力拉起,又聽聞劉祁如此說話,鼻子頓時一酸。
“王,王爺……”
“你救我於危難之中,又一路扶持我走過來,說起來,倒是我欠你許多,趙老大人的人品天下皆知,我也素來佩服。”
劉祁很是捨不得這個好友。
“你等我修書一封,你帶回京中,遞於宗正寺內,自會有人面呈陛下……”
“爲你尋覓良師。”
***
趙丹歷盡千辛,終於找到了家人,其中甚至還頗有傳奇之處,自然是讓人感慨不已,當天夜裡,趙丹和莊揚波念念不捨,抵足而眠,約定好了來年在京中相見,他也正好順便回鄉省親,纔算是解了一番離愁。
第二天天不亮,秦王劉祁就穿戴整齊,領着府中臣屬和秦州官員一起迎出城外,接應遠道而來平亂的黑甲衛,留下了田珞招待府中的趙家人。
誰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差錯,一干官員從清早等到日上三竿,才聽到陣陣馬蹄之聲,等到了遲來的黑甲衛。
劉祁按下心中的不悅,領着秦州官員將領上前迎接,只見得爲首一匹高頭大馬緩緩而至,身後十八匹駿馬相隨,見秦王到來,這些人倒沒有拿大,紛紛滾鞍下馬,爲首的黑甲將領和其身後的親兵們紛紛取下頭盔。
其中面目最爲清逸的那一位,正是蕭逸。
“秦王殿下見諒,行到一半,不知爲何馬匹紛紛受驚……”
蕭逸話說到一半,只覺得天色突然陰沉了下來,忍不住擡頭一看。
嗬!
蕭逸瞳孔一縮,不敢置信地驚呼出聲:“天狗!”
剎那間,天昏地暗,斗轉星移,馬匹一個個爲突然暗下來的天色嘶鳴不已,更有官員驚聲大呼,秦/王/府的侍衛紛紛將劉祁圍在其中,以防有人趁機行刺。
黑暗中,劉祁只感覺有一隻手抓住了的自己的胳膊,緊緊攥着他的衣衫,身子忍不住在顫抖。
“揚波?”
劉祁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天狗食日一般很短,馬上就過去了,勿怕。”
他心中其實也十分驚懼,只是不願暴露出心中的恐懼,所以兀自強撐着,見莊揚波嚇成這樣,原本有幾分害怕,也不敢露出一分了。
沒一會兒,劉祁感覺到莊揚波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在搖頭,隨着他的動作,劉祁感到莊揚波似是踮起了腳尖,在他耳邊小聲地開口:
“殿下,我不是怕天狗食日。”
劉祁意外地一挑眉,好笑道:“是是是,你不怕,你什麼都不怕,是我想太多了……”
“殿下,我怕的是黑甲衛……”
莊揚波的聲音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怎麼辦,我好像在黑甲衛裡看見之前追殺我們的那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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