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伍燕和竇銀屏自然不會是母女,竇銀屏自十五歲入宮,到如今這一把年紀,都沒有和男人怎麼接觸過,更別說生下這麼大一個女兒了,所以最有可能的事情,要麼就是陳伍燕長得像祖母,要麼就是陳伍燕長得像她母親,又或者兩者皆有。
竇銀屏從小被人和陳武湊成一對,怎麼會不知道表哥那點心思,只不過她從沒想過這麼多年過去了,陳武還會把當年那些兒時的情誼記在心裡,也就更沒想到……
陳武也有一些不自在,不過他對竇銀屏那點心思也不怕她知道,只是擔心她會不高興罷了。
當初陳伍燕的生母之所以能夠近了他的身,也是因爲她的眉目之間特別像竇銀屏,有一陣子他很新鮮,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她不是竇銀屏,也變不成竇銀屏,所以等她生完孩子,他在徵求過她的意見之後,給了她一大筆錢,放她離開了。
陳伍燕也是因爲眉眼間那些相像,才從小得寵。
看着一身勁裝的竇銀屏,陳伍燕的臉色也無端難看起來。
以前她一直覺得父親最爲疼愛她,從小將她當男子一般養大,家中兵法韜略也都教了她,她習武識字,雖是女子,樣樣不弱於他人,就連家中姐妹都羨慕她,甚至以前,還有過父親想爲她招婿繼承家業的說法。
她雖是庶女,卻從未吃過苦,衆星捧月一般長大,父親起兵,她鞍前馬後,也得了個“飛燕女”的稱號,每次她隨軍歸來,父親總要定定看她好一陣子,露出滿意的笑容,這也是讓她最自豪之處……
所以當父親想要拉攏蔣進深,提出讓她嫁過去時,她心中即便惶恐萬分,還是答應了父親,她遲早是要嫁的,蔣進深也算是個梟雄,嫁給她,總比那些妹妹被胡亂拉出去聯姻要好。
婚後,蔣進深和她聚少離多,可這個夫君,她還是大體滿意的,之前那些惶恐和埋怨,也就漸漸散去了。
然而看到竇銀屏之後,她什麼都懂了。
爲什麼父親愛讓她穿勁裝,讓她學武,騎馬,打獵。
爲什麼父親不拘束她進出家門,讓她結交朋友。
疼愛也許也有幾分,但更多的,恐怕是一種移情。
陳伍燕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廳堂的,只知道她走出房門時,還能聽到背後那位竇太妃幽幽地嘆息:
“你這是何苦……”
你這是何苦……
陳伍燕眼眶含淚,倚靠在門上,鼻中又酸又澀,一會兒覺得父親疼她未必就是因爲長相,一會兒又覺得若沒有這個長相,說不定都活不下來,腦中一片渾噩,心如亂麻。
家中幾個護衛見陳伍燕沒有離開,原本想勸她走的,見她這幅模樣,也不敢上去再強勸,她素來得寵,別人都不能去的地方她進出自如,陳武也幾乎不瞞着她什麼秘密,他們也就隨她去了。
陳伍燕靠着門,迷迷糊糊間,聽到裡面似乎提到了蔣進深的名字,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陛下的意思是,你入京後,依然可得封官爵,只是不可隨意出京。”竇銀屏聲音很是冷靜。
“他的性子我知道,他不會做出背後暗算的事情,我保你安全無虞。”
“你說的我都明白,可要蔣進深的人頭……這……”
她聽見父親躊躇着說:“燕娘才嫁過去沒有多久……”
“那樣的禽獸畜生,你居然肯願意下嫁女兒!那樣心性的人,拋妻棄子殺人如麻,哪裡會因爲一個女子就願意俯首稱臣,你女兒現在早點與他和離或分開,反倒是一件好事。”
竇太妃一想到蔣進深的所作所爲就肝火大動。
“他什麼人都敢殺!”
陳武苦笑,若說想要弒君的,他何嘗也不是?秦王他都差點下手幹掉了,若劉凌真出外巡視,說不得他也敢下手。
京中居然這樣忌憚蔣進深,實在是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可見蔣進深也是一員悍將,讓京中也不敢姑息。
“我……我想個周全的法子。”
陳武一沒有說動族老,二還需要多方調解,他知道大勢已去,如今只有妥善收拾好殘局才能全身而退。
他如今就像是拉着千鈞重擔的馬車,一直狂奔的時候還好,萬一突然要停下,說不得連自己都會被馬車無情的碾壓過去。
竇銀屏當然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她離京時就已經做好了在這裡耗上十天半個月的準備,當下就陳家歸順後的條件和陳武語意隱晦的商議起來。
“銀屏,我已經讓人給你安排了住處,就在我屋後偏院,那裡清淨無人打擾,不會有人發現你在。你要是想出去,院後沿街有個小門,可以從角門出去。”
“表哥安排的妥當,不過我在這裡也留不了多久,還要回營裡去,不必這麼麻煩……”
“留不了幾天也不能怠慢,你我幾十年沒見,我還想和你好好聊聊……”
陳伍燕靠着門,眼睛半開半合,聽了半天發現也沒聽見什麼,才慢慢直起身子,面無表情的走了。
陳伍燕走後沒多久,竇銀屏在陳武的指引下回了“隱居”的小院,陳武知道竇銀屏身份敏感,一路上十分慎重,她身邊兩個跟隨的侍從皆是大司命,行事又小心,所以幾乎沒人知道那座空曠的小院裡住進去了一位“嬌客”。
雖然年紀有些大。
屋子裡,竇銀屏完全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她坐了一會兒,等到屋頂上有瓦片輕動之聲,纔打開了一扇窗子,跳進來一個人。
正是大司命雲旗。
“娘娘,你們在屋子裡議事的時候,陳武那女兒在外面一直聽着……”雲旗滿臉嘲諷的表情,“這陳武對他女兒倒是信任愛護,我看那些侍衛,沒一個敢上去攔着。”
不知爲什麼,竇銀屏聽到雲旗說“信任愛護”的時候,耳朵有些發熱,掩飾似的開口:“她要是聽到我們說起蔣進深……”
她原本只是隨口一提,說到這裡時,突然一怔,不知思考起什麼。
雲旗見她這樣,也不敢打擾。良久之後,竇銀屏嘆了口氣,可惜道:“世間女子,嫁了人之後,總是要把夫君記掛在心上的。這蔣進深人品太差,心思又惡毒,可他現在要依靠陳家,必定對陳伍燕千依百順。”
她回想起上次闖宮的那位統領,搖了搖頭:“能做金甲衛將領的,體格、相貌、才幹,無一不是上上之選,蔣進深相貌堂堂,身材魁梧,正是女兒家容易仰慕的類型。兩人現在又是新婚燕爾,我料想着,陳伍燕肯定不會捨得其父殺了他送去京城表決心,恐怕要生出事端來。”
雲旗是宦官,對這些情啊愛啊的看的不太明白,竇太妃說什麼,他就是什麼。
“那我去把陳伍燕……”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陳武現在還在爲了歸順的事情舉棋不定,此事我們動了他的女兒,就算他和我沾親帶故,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看……”
她咬了咬下脣,對雲旗招招手。
“你附耳過來,這樣……”
***
陳伍燕心思不寧的離開了父親的小院,正如竇太妃所料,心中亂成一團亂麻。
她下嫁給蔣進深沒多久,夫妻又聚少離多,談不上感情多深,但畢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乍聽得京中一定要其夫的人頭,自然是心驚膽戰。
心驚膽戰之後,又生出一股怨氣來。
當初父親想要反了,說動家中族裡並舊交故友一起反了,大家都是將頭拴在褲腰帶上隨他去走了這一糟,無論是他們還是她,都犧牲了不少,盼的就是父親能成就大業。
雖說蔣進深狂妄肆意,可若他沒有本事,也不可能惹下這麼大的罪責後還能順利從京中跑出來,更何況他跟了父親之後,一直忠心耿耿,攻城拔寨、殺人放火,好事壞事都一肩扛了,身上血債累累,倒有大半是父親犯下讓他背黑鍋的,如今父親要歸附朝廷,這麼多舊債,足夠他死上七八次。
如果父親當時沒想好要不要一條道走到底,又爲何要匆匆忙忙將她嫁出去?雖說現在戰局不利,可也沒壞到那種地步,這竇銀屏一來,他說降就要降……
再想到自己和竇銀屏相像之處,陳伍燕心中猶如吃了蒼蠅一般,一進自己住處就伸手召來一個家人,讓他去把“姑爺”叫到外面去。
自從牛頭谷大敗,蔣進深就被陳武召回守徐州大本營了,所以現在陳伍燕和竇銀屏夫妻兩難得也算是在一處。
不過一個在大營裡,一個跟隨父親在府裡,還是聚少離多。
陳伍燕雖然下嫁,可並沒有離家跟丈夫在一處,府裡沒有女主人,她有時候還要幫忙理事,進出府中是常事,所以她出了府幾乎沒驚動多少人,只有二管事覺得必須得通報一聲,要去告之陳武。
誰料這二管事剛走幾步,就被家中幾個護院架住了,捂着嘴捆起來就丟進了柴房裡,這幾個護院,正是陳伍燕的親信,留下來“收尾”的。
這廂裡陳伍燕在約定之處等了丈夫好一會兒,纔等來從大營裡急匆匆趕來的蔣進深。
蔣進深這個人雖是武人,卻不是莽夫,知道夫人急忙忙命人悄悄將他叫出來定有大事,等到陳伍燕將今日所見所聞一說,蔣進深臉色頓時大黑。
“岳父怎麼說?”
蔣進深更關心這個。
陳伍燕自然不會說父親猶豫不定,很堅定地搖了搖頭:“父親說我們新婚燕爾,你又是我的夫君,沒有答應。”
她也是聰明人,此時不把自己的地位擡高點,還更待何時?
只有讓蔣進深知道自己意味着什麼,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蔣進深纔會死心塌地,她不蠢,知道蔣進深對她的感情,還遠沒有到“生死相隨”的地步。
一旦他感覺到父親或陳家要拋棄他,說不定第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現在沒答應,就怕以後多說動幾次,心思動搖了。”
蔣進深煩躁地在屋子裡踱着步子。
之前就有傳聞,說陳家大敗,朝廷軍隊節節勝利,北方方家也如強弩之末,陳武生出了收手之心,但蔣進深其實是不當一回事的,因爲他知道,這時候再想收手,已經是太難了。
莫說他,就陳家那麼多人,一旦窩裡反,陳武第一個衆叛親離。
所以他才能安穩地繼續練兵,繼續做他的陳家姑爺。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朝廷會派出“使節”遊說陳武。
蔣進深雖然帶兵,但他心裡清楚,若陳武一旦收回兵權,這些當兵的不會有一個聽他的,他越想越煩躁,忍不住伸手往牆壁上重重一錘!
嘭!
“夫君你這是做什麼!”
陳伍燕嚇了一跳,連忙上去查看丈夫的手。
蔣進深卻似是無知覺一般,冷聲道:“大不了我走就是了,天大地大,何處不是我容身之處?”
“夫君這說的是什麼話!父親又沒有答應……”
陳伍燕看了看蔣進深,突然想到竇銀屏那張臉,無端地心中生出了一股惡毒心思。
人實在是很奇怪的東西,一旦發現自己是可以被替代的,這世上還有另一個“自己”,就會生出摧毀掉另一個的想法,甚至更甚。
“夫君,其實有個辦法,不但能保你安全,還能一勞永逸,讓父親息了歸順朝廷的心思……”
“什麼辦法?夫人快快說來!”
蔣進深眼睛一亮。
“那竇太妃如今住在我父親住處後面的偏院裡,那裡就靠着府外的小道,最是偏僻,現在沒有幾個人知道竇太妃被我父親藏在府中,她秘密來訪,又沒帶幾個隨從,如果我們將她殺了……”
陳伍燕快意地笑了起來。
“這竇太妃據說是撫養皇帝長大的,一旦她出使不成反死在徐州,朝中必不會再派人來招安。你說,這釜底抽薪之計……”
蔣進深是何許人也,那是連皇帝和王爺都敢殺的人,更何況一位太妃?頓時大笑了起來。
“若說其他,我蔣某可能還得皺一皺眉頭,可要說殺人,我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只是家中家將護衛那麼多,我要想殺進去……”
他突然想到當年皇帝讓他往西宮放火的事。
“啊,我可以趁夜從街那邊翻牆而入。不過,即使如此,如果府中沒有接應,就靠你我二人,在岳父眼皮底下殺人,必定是不能的。”
陳伍燕欲言又止,心底大約好生掙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說道。
“如果叔叔伯伯們都肯幫忙呢?”
蔣進深愣住了。
“叔叔伯伯們纔不肯歸降呢,如果父親一意孤行,最終也落不到什麼好下場,現在叔叔伯伯們已經對父親生出了不滿,還有那麼多經營了許久的官員門人,都不會放過抽身事外的父親,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這麼陷下去……”
是,她是爲了父親好……
她要救父親,不能讓他一條道兒走到黑。
陳伍燕心中道。
“聯繫叔叔伯伯們,想法子殺了竇銀屏吧。”
陳伍燕說。
“殺了竇銀屏,斷了父親的念想!”
作者有話要說: 祈禱君祝大家猴年大吉,馬上封侯!
最近過年,更新並不定時,大概到初六就閒下來了,大家忍忍,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