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偏室。
“你還不休息,太用功了吧?”
和黃良才一樣同屬內宮值守舍人的錢舍人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陛下不是說今晚不用傳喚了嗎?你也睡吧,明早還要早起呢。”
作爲專門給皇帝謄抄、閱讀和做一些秘書工作的低位文官,他們被要求隨叫隨到,還需要有一筆極好的字。
黃良才雖然是皇商家出身,可出人意料的是一筆字寫的極好,非大家教授、十數年的功力輕易寫不出這一筆好字,也是因爲這一筆字,很多人才認可了他的用心和努力。
“我把這一點抄完。”
黃良才磨着墨,頭也不擡地說。
“你到底在抄什麼呢?”錢舍人年紀已經大了,熬不得夜,有些好奇地伸過頭去。“瑪瑙杯、琉璃碗、夜明珠……什麼東西?你這抄的什麼啊?你要在朝中做生意嗎?”
“這幾□□中都在討論和西域通商該如何定稅的政事,我找戶部和鴻臚寺要了資料,把歷年來交易過的大宗買賣都彙集起來,好作爲陛下的參考。小的商販沒必要收稅,倒是這些大買賣才能作爲衡量的價值。”
黃良才說起經商之道來,自然是頭頭是道。
“出身皇商家就是不一樣啊,經濟之學精通的緊!換了我我可不做這麼吃力的事,也想不出。”
錢舍人心中嗤之以鼻,面上卻和顏悅色地肯定他的舉動,“聽說從小教導陛下的太妃之中有一位就是出身昔日的巨賈王家,所以陛下也很是重視商業,說不定你的疏略陛下會讚賞。”
“前提你的東西能遞到陛下那裡,被陛下看到。”
錢舍人心道。
他們這些低級的舍人沒有直接上折的權利,黃良才做的很可能只是無用功,所以雖然見到黃良才如此“鑽營”,可他卻沒有一點嫉妒或暗恨的心理,只是覺得他實在是功夫用錯了地方。
無論是朝廷還是宮裡,等級森嚴就是等級森嚴,像是薛棣那樣平步青雲的多少年纔出一個,而他也不過是仗着自己的出身太過特殊罷了。
黃良才這樣的,能進宮當舍人都算是祖上燒高香了。
錢舍人拍了拍黃良才的肩膀,笑眯眯地走了。
錢舍人一走,黃良才勤奮努力的表情頓時一變,手指狀似無意地在墨中攪了幾下,繼續提筆疾書。
那墨汁被他的手指攪過之後,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松香,倒有些松煙入墨的感覺。自前朝起,松煙入墨便是文人最愛的一種墨品,宮中即使是低級文官也能用上,倒不稀奇。
黃良才寫了一會兒,運筆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他看了眼手中的奏摺,表情越發掙扎,直到完全寫完,他更是狀似瘋癲地一把將摺子從案上推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要換了另一人也在這裡,恐怕要被他突如其來的異態嚇得奪門而出吧。
等他的痛苦稍稍平息,黃良纔看着自己發黑的手指,竟低沉地哭了起來,哭的猶如一個心慌意亂的孩子,那眼淚不停的流淌而下,順着臉頰滴在他的手上、脖子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的淚痕。
一時間,整個宮室中不停的迴響着他低沉着抽泣的聲音,可宮中有傷心事的人何其之多,一到夜深人靜之時,聽到有人啕號大哭都不爲奇,更何況只是輕聲的哭泣,這一點點愁音,自是像宮中無數的悲歌一般,飄散在夜色之中,消失的無聲無息,不會有人想起它,也不會有人在乎它。
良久之後,哭累了的黃良才咬着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在屋角的水盆裡仔細的洗了洗手,又開窗將水潑到外面的地上,這才又返回案前,神色複雜地看着那封摺子,將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懷裡。
他的摺子自然是不能直接上達天聽的,可他算是陸凡的半個弟子,如果將這封摺子先投在陸相那裡,自然是能輾轉上呈至皇帝手中。
西域和中原通商,帶來了很多財富和見聞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麻煩。除了兩邊度量衡單位不一致使得通商中出現很多支付上的問題以外,胡商和中原商人在稅費上也無法接受兩國的差距,劉凌因此不得不發送公函希望摩爾罕王能夠體諒中原入西域經商的危險和不便,稍稍降低一些稅入。
最有效地方法就是將稅定爲幾等,根據交易的不同額度和數量的多少徵收市稅,可是商人精明,如果不能比商人更聰明,便總是能讓商人找到逃稅的法子,所以黃良才費盡心血才炮製了這麼封摺子,企圖引起皇帝的注意。
只有他的摺子能越來越多的遞到皇帝的手裡,他才能完成自己的心願。
可是現在……
黃良才瞪着通紅的眼睛,按住胸口的摺子,微微哆嗦了一下,強迫着自己擺脫腦子裡的諸般雜念。
是他欠他們的……
他欠他們……
***
隨州。
“這就是我師兄的墳塋?”
看着面前墓草已經有人高的孤墳,一向性子和善溫柔的張太妃氣的渾身顫抖。“李興呢?當初李興不是收了各方送給我師兄的祭禮扶靈回鄉的嗎?還說要在孟氏族內置辦祭田,爲我師兄找一嗣子傳承香火,怎麼墳上的雜草都有人高了,這才幾年?”
護送張太妃來的幾位少司命看見這位老太妃居然發了這麼大的火也嚇得不清,連忙出聲安撫:“也許是其中出了什麼問題……”
“我看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是師兄託付錯了人!”張太妃看着墳前高高的荒草,一咬牙:“他們不來掃墓,我來掃!”
於是乎,一干伺候張太妃的宮人和保護她安全的少司命只能認命的開始拔草、掃墓,到處去找圓石。
只是張太妃畢竟年紀大了,就算身體一直強健,這麼反覆地站起又蹲下也很是累人,沒有幾刻鐘的時間就累的眼睛發黑,被一直伺候她的宮人扶到了一旁去休息。
於是這孟太醫的墓,最後是宮裡的人整理完的。
這時正是清明時分,天色陰暗,眼看着隨時都會下雨,可比天色更加陰暗的,卻是張茜此時的心情。
張茜其實一直都有出宮來爲師兄掃墓的念頭,這念頭隨着薛芳出宮在玄元觀修行、王姬被王七接出宮在京中妹妹的宅邸做老主子,趙清儀也假死出宮跟着蕭逸走了之後越發強烈。
可她畢竟跟她們不同,她們或多或少都在這世上還有家人活着,可張家當年一門醫官而已,既不是門生遍天下的大儒名門,也不是有奇人異士庇佑的豪商,她們張家被滅,就真的是滅了。
更何況她的心最軟,其他人都走了,她反倒更捨不得劉凌,總覺得能多陪他一時都是好的,直到這幾年劉凌漸漸比他的父親還要沉穩了,張太妃才起了遠行的念頭。
張茜知道肯定有很多人不能明白劉凌爲什麼會對祖父剩下的妃子如此“寬容”,雖說民間鼓勵寡婦再嫁,可那也是民間,宮中除非皇帝駕崩,繼承皇位的新帝開恩允許兄弟藩王將母妃接去藩地榮養,對於後宮無子的妃嬪,一貫是算不上多“恩惠”的,更別說讓她們出宮了。
更何況這一羣太妃,在大義上確實是有虧的,拘禁於冷宮裡也不爲過。
但她們確實對那位“平帝”一點感情也沒有,她們也肯定平帝對她們也沒有任何感情。這種“無情”的態度從小傳遞到劉凌那邊,就造成了劉凌對於當年的事情並不看重,反倒從內心裡同情起這些“祖母”們。
他是個好孩子,他希望她們都能幸福,而她們也確實嚮往幸福。
張茜也是如此。
張茜是個私心很輕的人,也沒有什麼野心和大志,她對於幸福的理解不過是跟着家人一起和和美美的過日子,但造化弄人,即使是這麼小的願望,她蹉跎了大半輩子也沒有實現過。
而原本她視爲家人的孟師兄,也因爲她的緣故而去了。
這幾年間,她給自己許多借口在宮中多陪劉凌一陣,其實她自己心裡清楚,這不過是她沒有做好直面師兄墳塋的藉口,在內心裡,她是怕見到師兄孤零零的躺在那裡,成爲黃土一坯的。
還是劉凌看出了她這種掙扎,命人準備好了車駕和隨員,在初春之際送她出宮,讓她去了結這個心中的“夙願”,之後無論她回宮還是選擇在外定居,劉凌都尊重她的選擇,依舊會按家中長輩的方式去照顧她的餘生。
正是因爲如此,張茜纔來了孟師兄的家鄉、來到了孟師兄的墳前。只是因爲一來她秘密出京,二來她也不願意叨擾當地官府,所以纔沒有通知孟氏族裡和當地的官府,在打探清楚孟師兄的墓在什麼位置後徑直來了這裡。
“給我去查。”
張茜跪倒在清理乾淨的墓前,伸手撫摸着字跡已經開始變淡的“孟帆”二字,語氣冷硬。
“我要知道那扶靈的李興現在在何處,是不是捲了打理我師兄後事的財帛在過自己的好日子。我還要知道孟氏一族明明置辦了祭田,爲何沒人爲我師兄掃墓,也沒有嗣子來燒點紙錢?”
幾位少司命知道張太妃一定是心中氣急,其中一人心中嘆了口氣,上前領命。
“是,我等這就去查!”
他們出來時領了御使的牌子,這等小事,自然是很容易查到。
李興倒沒有食言,當年扶靈回鄉之後將孟順之還算風光的下了葬,也爲孟氏一族置辦了幾畝祭田,用於打理孟順之日後的祭祀,甚至親自挑選了一個孟家看起來就聰明伶俐的孤兒作了孟順之的嗣子,爲他披麻戴孝、打幡摔盆。
然而孟順之死的畢竟並不風光,他是罪人之身,入不得光宗耀祖的祖墳,而他死之前甚至連個官職都沒有,墳墓的規模註定也不能做的太大,有些人甚至提出過將孟順之這樣的“逆臣”逐出族內,還是孟家族長考慮到一些其他原因,最終沒有將他除名。
可是對於祭祀上,也不見得有什麼上心。
李興也是到了這裡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師父並不怎麼得人望,他這一生,活的太“獨”,整個族內連個朋友都沒有,親戚和熟悉他的人說起他來也是皺眉,他年幼就被送入京中治病,年少到年輕時期都在外面行醫,而郎中對於孟氏一族來說算不得什麼光彩的行當,根本沒有讀書人當官光耀門楣,也就沒給孟順之提供過任何的幫助。
孟順之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拼出來的,所以當他當上太醫令之後,也沒有給族中任何“照拂”。
他身負那般的心事,當年即便是無子無妻,也是不願收族中什麼孩子做“義子”繼承香火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族人都忘了孟氏一族裡還有這麼個曾經叱吒宮中的“太醫令”,更別說只是一副薄棺擡回來的罪臣,連個官職都沒有,能讓他在當地葬下,孟氏族裡都覺得他們很“仁慈”了。
李興心中有鬼,孟家這般“怠慢”,卻正中他下懷,除了花錢將面子上做的事情做好,沒有更費心麻煩孟家去照料什麼。要是被人發現了館中屍骨不對,那豈不是更麻煩?
孟氏一族領了孟順之生前的財產辦了祭田,理論上是要爲孟順之守墓祭祀的,可是孟家畢竟不是什麼大族,又幾代都沒後人有什麼出息,導致族中游手好閒之人越來越多,孤寡和老人也無人贍養,這祭田裡的出產,竟全用來補貼族中所虧,到了最後,更成了新任族長的私產,外人也不好置喙什麼。
那過繼給孟順之摔盆的小孩原本靠孟順之祭田裡的出產過活,那田是上上田,既有稻田又有桑田,出產足以供養他讀書到成年,幫着祭祀更不在話下,可祭田被霸佔作爲公產之後,他能得到的糧食和絲線就越來越少,到最後幾乎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吵過也鬧過,然而他不過是一孤兒,蚍蜉撼不動大樹,最終只能帶着僅剩的財物憤而離鄉,至於去了哪裡,衆說紛紜,總之石沉大海。
李興爲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加之他知道人明明活着,卻要看着活人的牌位和墳墓,自然是有些顧忌,當然不會老是來拜祭。
孟順之的墓,於是就這麼一天一天的荒下去了。
恐怕當年鋌而走險假死的孟順之都不能想象張茜還會有出宮的一天,更不會猜到張茜看到他的墳被如此對待後會如此怒不可遏,誓要查明真相。
張茜是從宮中出來的,查探孟家這些過往自然是容易,得知自家師兄的祭田居然被族中公然霸佔之後,她立刻命人一紙狀子遞到了當地的縣衙,以孟順之師妹的身份告孟氏一族侵吞私產、逼迫孤兒。
如果張茜只是一個普通的郎中師妹,這事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孟家作爲地頭蛇比外人當然有更多的人脈關係,可惜如今他們踢到了鐵板,那縣令幾乎是誠惶誠恐地以一種“我還是跪着吧”的態度審完了案子的,孟家被罰的很慘,族長入獄、孟家的名聲也落盡了,那位族長的獨孫還被強硬的判給孟順之爲嗣子,代替被他們逼走的嗣子繼續爲孟順之守墓掃墓。
對於張茜來說,處置孟家不過是爲了發泄心中那股怒火,此時她最想找到的,是當年將她師兄扶靈回鄉的李興。
她想問問他,爲什麼當年他如此傷心、如此信誓旦旦要像是對待父親一樣對待孟師兄,可卻連師兄的墳都荒了也不出現?
是李興李醫官出了事,還是他只是個貪圖他人遺產的僞君子?
好在代國人無論如何遷動都會有路引和戶籍記錄,否則根本無法通過城關,也沒有辦法生存,少司命的人拿着官牌去隨州官府查找了下李興的“公驗”,便知道他是回原籍去了。
李興也是隨州人,只是和孟順之不是一個縣的,否則當年孟順之也不會一時興起隨手救了倒黴誤診了的李興,他將孟順之送回鄉後,因爲思忖一個人照顧不好已經瘋癲的孟順之,最終還是回了家鄉。
得了消息,張茜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往李興所在的光化縣。
找李興的過程並不麻煩,他畢竟是辭官的太醫官,出宮後要想謀生,還是得靠這門本事。只不過不知道他是怕麻煩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如今他並不住在光化縣內,而是在城外一處山腳下避居。
他在山上種了不少藥草,平日裡除了出診給附近的達官貴人看病以外,就是靠賣這些藥草爲生。
他是太醫院出身,炮製藥草的手法極爲高明,所以他賣出去的藥從來只有不夠收沒有賣不出的,過的比大部分商人還要安逸。
只是他有一個規矩讓許多人都不能接受,就是他從不接超過一天路程的病人,聽說家中還有患病的老人要照顧,不能遠離。
所以哪怕病人家中捧上千金來請,只要離得遠的,他一概不去。但如果你將病人送到他家來,他也不願意,大多數時間是通過縣裡一家叫“松鶴堂”的醫館做中,病人送到松鶴堂,李興再去看診。
這松鶴堂因爲李興的關係一躍從一個快要倒閉的藥館成了光化縣最大的醫館和藥館,李興便是最大的原因。
“他如今架子好大!”
聽到李興的規矩,張茜笑着開口:“罷了,左右也好請,你們誰去松鶴堂下個帖子,就說我是告老還鄉的官員家屬,路過此地時突發急症,花重金求診。我去會會他。”
想到當年自己在殿外看到李醫官爲師兄整理衣冠,見師兄含情脈脈地微笑,還以爲師兄對李醫官有斷袖之癖的過去,張茜不由得升起一絲懷念,心中原本對李興的那些不悅也散去了不少。
罷了,畢竟不是親生兒子,哪裡能強迫別人盡全孝呢?
能夠做到這樣,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此番前來,就當是見見故人,找個人一起圍爐聊聊師兄的舊事罷。
“李神醫,那老夫人就在後堂。她身份貴重,不願意到前面診。”
松鶴堂的掌櫃帶着幾分討好的聲音在堂外響起。
“知道了。”
李興如今已經不是太醫院裡被人照拂的毛頭小子,聲音中頗有些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質。
然而下一刻,張茜就知道李興養氣的修行功夫不到家。
“小師侄,一別數年,別來無恙?”
張茜坐在松鶴堂後堂裡,被當做上賓對待。
見着掀起簾子進來的李興,甚至還能心情大好地對他招了招手。
“張,張……”
面對着突然出現在這裡的官家“張老太太”,李興的表情簡直是驚駭莫名,他的喉嚨裡甚至發出了赫拉赫拉的聲音。
“我前些日子剛去了孟師兄的墳上,順道來看看你……”
張太妃看着因爲她的話突然兩腿一軟,坐倒在地的李興,漸漸察覺出不對來。
她蹙起眉頭,緩緩站起了身子。
“你……難道做了什麼虧心事?”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伏筆後面有用。
唔唔,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