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麼容易就妥協了,不但劉凌吃驚萬分,就連方孝庭都有些意外。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皇帝血洗滿門的準備,開始讓小兒子一點點轉移自己的資產,甚至將家中有資質的第三代都送了出去,就是防止自家如同當年的蕭家、薛家一般,頃刻之間灰飛煙滅。
但他在內心裡,是不相信劉未敢魚死網破的。他看了他無數年,從還是個孩子看到現在,最明白他的性格如何,若是一開始就能魚死網破,他早就這麼做了,偏偏他想的太多,又太顧忌名聲,沒找到天日昭昭的證據,是不可能做出血洗滿門之事。
他登上皇位便是通過這樣的手段,到如今百官不能齊心,不無當年太后血腥手段鎮壓的結果,加上先帝的名聲那樣之壞,以至於劉未從登基之初,就格外在意自己的名聲。
若不是他如此自傲,總想着能青史留名,擁有和高祖、景帝等賢明帝王一般的名聲,他也找不到那麼多可趁之機。
所以劉未下了徵召令,他雖懷疑其中有鬼,但還是在謙虛的推辭幾下後選擇了回到朝堂。
如今的朝堂亂成一團,最是好施展的時候,方孝庭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凡有“共處”的機會,他就不會想到最後魚死網破的那一日。
但方孝庭回到朝堂後,卻感覺到了和過去不一般的氣氛。
往日的他,是一言九鼎的,是受人尊敬的,是從者如雲的,而如今的他,雖表面上依舊風光,可他不是笨蛋,那些朝中同僚們眼神中隱隱的戒備,以及處理朝政時的小心翼翼,都告訴他,對於上元節燈會那件事,自己做的也許沒那麼漂亮。
都怪劉凌那替身!
“關於恩科的‘禮部試’,雖然是加恩科,但如今官員空缺衆多,僅僅靠往年那十幾個位置已經不夠了,臣請‘禮部試’放寬條件,增加名額,允許各地的‘薦生’與考生一同參加禮部試,最終選拔出合適的人才……”
方孝庭心中不無得意的奏議着:“今年春闈之後,吏部的‘選試’也可以放寬條件。”
百官們有些議論紛紛。
在官員的任免、選拔和開科取士的問題上,吏部一直咬的死緊,可如今卻同意皇帝放寬人數,並且明確表示吏部今年的缺員嚴重,允許薦才一同入試,這又無形中加大了寒門入仕的機會。
方孝庭爲何要向皇帝是好?
而皇帝又會接他這個示好嗎?
“即使是當科進士,也不能馬上任用,薦才更是如此,吏部若覺得缺員嚴重,可以在經過歷練的下級官員中提拔,沒必要立刻從當科進士中選取。”
出人意料的是,劉未態度強硬地拒絕了方孝庭的示好,並且讓吏部立刻提交可以提拔、晉升的官員名單以及歷年來的考覈情況等等。
劉未對待方孝庭,一向是又忌憚又重用,因爲他已經當朝三十年,不說一手遮天,也至少佔了半壁天下,有時候劉未不進行退讓,政令甚至能延誤許久才推行下去,讓人不能不小心翼翼。
可現在劉未明顯表現出對方孝庭的不客氣,倒讓其他官員嚇了一跳,心中更是對日後要面臨的站隊問題頭疼不已。
對於方孝庭來說,皇帝如果對他一直和顏悅色,他反倒要忌憚萬分,即使還在朝中任職,也要準備好撒丫子跑了,可皇帝這樣一面用他又一面恨他,恰恰證明了他心中有疑慮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方孝庭一顆心反倒定了下來。
即使被劉未當衆甩了臉,方孝庭也沒有因此臉色難看,反倒越發眉飛色舞,老當益壯了。
上元節雖然出了那樣的事,可該坐班的還要坐班,該上朝的還是要上朝,只不過人手越發顯得不夠,每個官員都一副怨聲載道的樣子。
劉凌和劉祁第三天就恢復了六部的歷練,劉祁依舊是投卷如雲,劉凌則是每天埋首於卷宗之中,從浩瀚如海的各地將領中要找出情況沒有那麼糟糕的地區,然後整理好資料以供父皇參考。
就在京中官員驚訝於局面之平靜時,在春闈之前,終於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二皇子劉祁和吏部尚書方孝庭突然身陷醜聞之中。
因劉祁在禮部歷練,其曾外祖父又是吏部主官,所以向劉祁投卷的士子人數,要大大的多於其他達官貴人,其中有兩位士子,一名叫孫清,一名叫韓元林的,所投卷的內容極爲精彩,不似是他們這個年紀的士子所作,倒像是在官場上混跡多年的老辣之人一般。
最妙的是,這兩人都並非年少氣盛的年紀,一人三十有二,一人三十有四,稍作磨練,就可大用。
劉祁將行卷遞給了方家之人,一開始方順德還以爲這行卷可能是有人代筆,所以召來了兩位士子在方府做客,一一問話,其言談舉止,都不同於常人,而且爲人處世落落大方,並不猥瑣。
像是這樣可用的人才,又是劉祁難得的請求,方順德也就做了個順水人情,向禮部做了推薦,爲這兩個士子謀了個“薦生”的位置,只要能過了禮部試,就板上釘釘的能去做官。
這一舉動,自然是引起許多士子的羨慕和嫉妒,恨不得也能這樣雞犬升天,向劉祁行卷者也就愈發瘋狂。而孫清和韓元林也猶如未來儲相一般,不但在各方受到照顧,連同科們都對他越發追捧。
這兩人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對劉祁和方家也就越發畢恭畢敬,儼然一副方家門生的樣子,可這樣的風光好景不長,上元節沒過多久,有人敲響了大理寺門前的登聞鼓,一紙血書,將孫清和韓元林給告了。
案情並不複雜,不過就是狀告在路上結伴同行的士子孫清和韓元林看上了他苦心炮製的行卷,在翻山赴京的路上趁機將他們推下了懸崖而已。
此事原本應該是一懸案,所幸的是那處懸崖下面有一棵古鬆,將此人攔在了樹上,這士子墜下山崖,最終只不過是腿骨受了傷而已。
案情雖然並不複雜,但由於涉及到皇子和方家,便讓這件案子變得有些棘手。而且這位士子年後才趕到京城,雖然狀告的是孫清和韓元林兩位士子,但手中並無證據,也沒有人能證明那兩本行卷是這兩人寫的。
況且他們遇害之地在離京三四百里的晉州深山,按照這位士子的說法,他跌下山崖後得山中的樵夫所救,在樵夫家中休養了一月,又求了樵夫爲家中送信,一能夠走動,就在當地僱傭了馬車進京準備趕考,生怕耽誤了今年的恩科。
可等他到了京中,卻發現孫清和韓元林已經名滿京城,而他們最得意的兩篇詩文,竟是他隨身攜帶的行卷中的!
這就不僅僅是謀財害命了,謀財害命不算,還要竊取名聲,天下士子無人可以忍受這個!
此人原本就是撿回來的一條命,也不怕報復,連夜寫好了訴狀,就去大理寺門口敲響了登聞鼓。
這人原本就是當地有名的才子,只不過家境貧寒,一直得不到當地官員的舉薦,在書院了五六年纔得到富商的資助,否則也寫不出如此漂亮的行卷來。
這一紙訴狀文辭極爲犀利,直把孫清和韓元林兩人的惡形惡狀描述的人神共憤,誤交匪類的痛恨之情更是讓讀者直入肺腑,不由得悲憤填膺,自然而然的就對孫、韓二人的行卷是出自他手有了幾分相信。
能寫出這樣狀子的人,能寫出打動皇子和方家的行卷,也是正常的。
出了這樣的事,一時間滿城譁然,京中無論是朝官還是士子,都對此事議論紛紛。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劉祁舉薦的這兩位士子,行爲簡直讓人髮指。
大理寺一直和吏部不對付,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大理寺接了這個案子,自然是喜不自禁,立刻交到了皇帝那裡。
由於事關科舉,又是士子犯案,情節極爲惡劣,劉未立刻下了詔令,要求三司共同調查此事,務必在最快的時間內查清楚真相。
舉凡士子入京趕考,家境貧寒的,由當地的官服提供一部分盤纏,只夠步行上京。寒士有時候爲了趕上禮部試,往往要提前幾個月出發,路遠的,只能想法子找人資助入京,等待來年出息了再償還。
像是受害士子這樣的,家中雖然是清白人家,但畢竟並非什麼大富之家,路上也只能去找家境富裕的同科士子拼車入京,提供一些車馬費即可。
這樣的事情太過尋常,趕考的士子有時候趕路到一個大鎮,結交三五志向相投的同科士子,也是常事。
這一路合則投,不合則分,遇見對味的,一路討論學問、聊聊未來的志向,即使是入京的枯燥行程,也變得沒那麼枯燥了。
孫清和韓元林是同鄉,家境都很富裕,兩個家族爲了供給他們讀書,都由族中出人爲他們耕種土地、繳納束脩,到入京趕考時,還提供馬車、書童,在京中事先安排好客棧,只希望他們飛黃騰達那日,舉族子弟也能有出息。
受害的這位士子,便是在半路上搭上了孫清和韓元林的馬車。孫和韓仰慕他的才華,一路上好酒好菜照顧着,又有書童安排瑣事,這寒門的書生一路上過的無比暢快,不願離開。
他的學問好,又經歷過一次科舉,孫清和韓元林一路向他們請教,也算是半師半友。
直到有一次,這士子酒後失態,將自己精心準備的行卷炫耀給孫、韓兩人看了,又言之鑿鑿這張行卷被大儒張子清稱讚過,只要入京一投卷,必定有達官貴人奉爲上賓。
於是也就有了半路上突然向兩人下手,趁着兩人內急下車方便的時候,夥同書童一起將兩人推下山崖,將馬車上的行卷據爲己有之事。
雖說這位士子手中沒有證據,僅有片面之詞和他多年來精心寫成的行卷內容,但孫清和韓元林卻有個極大的紕漏放在了身邊,那就是他們兩人所帶的書童,都不是什麼硬骨頭。
兩個書童很快被帶走,孫清和韓元林也被投入獄中,書童在嚴刑拷打後對半路上痛下殺手的事情供認不諱。
動機也很簡單,他們的身契在孫清和韓元林手中,不得不夥兩位主子一起殺人,否則就要被髮賣到活不下來的地方去。
而後走訪晉州山中的御使也快馬派人回報,在上告舉子所說的地方找到了那個救了人的樵夫,當地也有郎中和馬車行可以作證,甚至找到了救他們的那棵巨鬆。
派去受害士子所在書院的特使雖然還沒有回京,但京中亦有同一書院的士子做了證,證明其中幾首意境深遠的詩詞他們曾經在書院中聽先生讚歎過,這位士子在當地官學和書院都十分有名,並非惡意構陷之人。
這一下,人證物證動機口供都有,鐵證如山,由不得兩人抵賴。劉未立刻下旨,取消了兩人“薦生”的資格,並下了“失察令”。
按照代國的舉薦制度,舉薦者和被舉薦者是互相連帶責任的關係,被舉薦者如有才不符實、作奸犯科、品德低劣的情況,舉薦者有失察之罪,需立刻辭官以儆效尤。
此舉原本是爲了保證舉薦制度不成爲互相攀附關係的保證,但其實已經多年沒有真的下過什麼“失察令”了。
數十年來唯一一次下“失察令”按實了連坐的,自然是推薦這兩人之人。而推薦孫清和韓元林的,不是其他人,恰恰就是方孝庭的兒子方順德。
雖說方順德也是看在外孫劉祁的面子上進行的推薦,可失察就是失察,這件案子一出,頓時仕林大驚,連帶着劉祁的聲望也一下子一落千丈。
那位受害的士子卻因禍得福,一時間名揚天下。由於他的行卷因爲這樣的原因提前被劉未看到,被劉未認爲是志向高潔、文采出衆之人,破格將孫清和韓元林削掉的“薦生”之位授給了這人,他便成了真正的“天子門生”。
方孝庭因爲兒子犯下“失察罪”的事情奔走了好幾日,無奈這件事情況太過惡劣,人人避之不及,饒是他權勢驚天,也沒人敢頂在恩科的關節上和皇帝及禮部頂撞,最終方順德只能辭官回家,和其弟方宜君一般,成了一普通的白身。
而且看皇帝的意思,顯然也不準備再起用他了。
這一擊皇帝的反擊,對於方黨來只能說是不痛不癢的打擊。但因爲這件事,連帶着吏部參與殿試的資格也被摘了,只能插手殿試之後吏部選官的“選試”。
年前還對方家趨之若鶩的士子,現在一個個生怕名聲受損,行卷紛紛改投其他貴人,原本對韓、孫兩人趨之若鶩、迎奉諂媚之人,如今也成爲京中的笑柄。
最尷尬的,還是在禮部歷練的劉祁。
他對孫清和韓元林的行卷的內容實在是傾佩不已,況且他羽翼不豐,偶得這樣的助力,自然是不肯放手,希望能培植屬於自己的官場力量。
誰知他剛剛邁出第一步,就被人直接撂倒在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現實像是狠狠打了他一記巴掌,扇的他暈頭轉向,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而且直到跌落谷底,他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刑獄中。
“說,到底怎麼回事!”
打通關係得以進入內獄的方孝庭,對着面前的孫清和韓元林滿臉寒意。
“你們到底有沒有殺人!”
對於他來說,方順德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皇帝砍了他一臂,而另一隻手臂還要打理外務,他畢竟年紀已大,日日操心瑣事實在是力不從心,皇帝趁機摘了方順德的官位,讓他又驚又氣。
更驚的是,劉未自上元節刺殺之後,開始擺明了打壓二皇子了!
孫清和韓元林困於囹圄之中,哪裡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一聽到方孝庭的話,忙不迭地搖頭否認。
“方大人,我們真沒有殺人!我們哪裡敢殺人!”
“那行卷的事又是怎麼回事?”方孝庭語氣更壞,“你們休想要瞞老夫,若知道你們有半點欺瞞老夫的,不必刑部的人動手,老夫便先讓你們知道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敢欺瞞方老大人……”
孫清滿臉愁容,有氣無力地回道:“……那行卷,確實不是我們寫的,是我們從柳興那裡,那裡,拿的……”
“那行卷寫的太好,我們可能一輩子都寫不出那樣錦繡的文章,也是一時鬼迷了心竅,竟就這樣拿去用了,將它拆分爲二,添上一部分我們行卷中得意的內容,成了兩封行卷。”
他們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否則方順德也不是輕易爲人舉薦之人。
“殺人的事是怎麼回事?”
方孝庭煩躁地踱着步子。
“你將他們推下山崖的事情,你們的書童都招了!”
“這件事確實不是我們的乾的,我們最多是見死不救罷了!”另一邊身披枷鎖的韓元林滿臉後悔,“我們一同下車方便,他說要尿到山崖下面,也算是一種樂趣,我們沒他那麼大的膽子,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行此危險之舉,結果他自己腳步一晃,就這麼掉下山崖了!”
韓元林咬牙說道:“我和孫清雖然確實心術不正,但還做不出殺人奪書的事情。不過當時兩個書童都說路上發生這種事情怕我們說不清,我們是要入京趕考的,背上這個官司就錯過這次的恩科了,左思右想之後,我們就沒有去報官。”
“正是如此。他和我們是半路結實,一路上也沒有多少人看見我們同行,每年上京趕考路上出意外的士子也不是沒有,我們心中雖害怕,不過……”
他紅了紅臉,沒有繼續再說。
雖然害怕,但和自己的前途比起來,別人的性命,自然就算不上什麼了。
方孝庭見多了這樣的人,聞言後臉色鐵青,但翻來覆去沒有問到什麼,不過就是鬼迷心竅又中舉心切,那個士子到底是故意投崖還是意外之舉,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
出了刑獄,方孝庭望着門口兩尊獬豸,心中亂成了一團。
“查,速速去查!”
方孝庭惡狠狠地對身邊的家人吩咐道。
“去查查那兩個書童什麼來歷!”
作者有話要說: 母親車禍受傷,所以更新這個時候纔來。明天開始在醫院陪牀,也許能安心碼字,也許不能,我儘量不斷更。
謝謝大家的關心和理解。真心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