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與蕭氏相談甚歡,說說笑笑的時候便宛如相交多年的故友一般自在,但身爲主人家,到底也不能厚此薄彼。於是,待到午宴開始之前,李遐玉便不得不暫別了有些依依不捨的蕭氏,繼續協助小王氏與顏氏待客。
諸位賓客皆是頭一回參加陳郡謝氏的宴飲,多少都有些新奇之意。原本有些人還存着些挑剔的心思,暗地裡嘲弄謝家不過是個空有名頭的沒落世家罷了,能辦一場什麼像樣的宴飲?如今臨來卻發現,無論是待客談笑、飲食準備、遊戲玩樂,均無不是井井有條。主人家與僕婢皆是各司其職,分毫不亂,每位客人亦是賓至如歸,周到體貼至極。
身爲宗婦的小王氏自不必說,舉手投足皆是大家氣象,雖則年紀輕輕,卻是面對任何善意或是惡意都彷彿毫不動容。而那位謝中郎將之婦定敏郡君李氏,則比傳聞當中更溫和幾分,平易近人不提,舉止亦是雍容貴氣,根本瞧不出她乃是寒門出身。便是隔房的顏氏亦是溫柔嫺靜,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
不少貴婦都紛紛稱讚王氏的眼光實在驚人,竟挑中了這麼三位宜室宜家的好媳婦。王氏矜持地笑了笑,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便轉移了話題。若是隻誇小王氏與顏氏,她自然會替她們說盡了好話。但捎帶上了李遐玉,她便什麼話都不願再多言了。衆人見狀,心裡自是各有猜測,暫且當作什麼也不曾察覺,繼續說笑起來。
用過午食之後,李暇玉有些思念孩子們了,便將她負責招待的客人都委託給了兩位嫂嫂。她自己則帶着雨娘及三兩個親近婢女,穿過僻靜的小道,去園子裡尋找李丹薇與義陽小公主一行,順帶也問一問李八娘是否給她們帶來了困擾。
這條小道本該無人知曉,誰知半途竟然遇見了同樣只帶着貼身婢女的李七娘。雖說彼此之間早已經撕破臉皮,但此事也不宜鬧得人盡皆知,平素往來的時候,也只需裝一裝模樣便罷了。於是,李暇玉便停下腳步,與越發清瘦幾分的李七娘寒暄幾句。
李七娘的臉皮不似嫡親妹妹李八娘那般厚,亦是並沒有攀附義陽小公主的心思,只是疏遠而又不失客氣地說了幾句話,便告辭離開了。
李遐玉反倒覺得有些看不透她,細細地想了想後,便命身邊的小婢女遠遠地跟過去:“不與夫家人同進同退,也不見尋李八娘說話,卻偏偏循着這僻靜的小道走,也不知她打着什麼主意。且看她到底要尋誰,要做些什麼罷。”
那小婢女看着年幼,卻是由擅長做斥候的女兵手把手教出來的,點點頭便悄悄跟了上去。另一個婢女則行了禮,去外頭尋自家的部曲,傳話讓他們注意些韋家與李七娘的動靜,若有什麼異狀須得儘快稟告。
“奴一直覺得奇怪。”雨娘低聲道,“當初做出奪人夫君之事的是李八娘,上回語出不遜的亦是李八娘。說來,應是李八娘與娘子、十娘交惡纔是,爲何李七娘卻事事替她出頭?她們姊妹之間的情誼若是當真那般深厚,當初又爲何不能推己及人,想一想十娘這位堂妹呢?”
李遐玉略作思索,回道:“有些人心裡的空隙實在太狹小,只能裝得下嫡親之人。其餘人,無論血緣是親是疏,在她看來大抵也差不多。天下間,確實有這樣的‘好姊姊’。唯有自己的妹妹才最爲珍貴,其他人於她不過是泥土罷了。不管她意欲何爲,頂多不過是察覺了阿家不喜我,故而想從中插足,借刀殺人罷了。”她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李七娘姊妹二人。且這種內宅的陰私手段,亦是她們最爲熟悉的把戲。
雨娘頓時大驚:“這該如何是好?她是想陷害娘子麼?”
“我們向來不親近,她又如何能越過謝家森嚴的門禁來陷害我?”李遐玉目光漸冷,“總歸需要有人裡應外合,她才能尋着機會。”而對於王氏而言,大約也覺得這是難得的時機罷。誰是借刀之人,誰又是那把刀,便端看她們各自的手段了。
“我暫時不想將她們想得同樣齷齪。”略作思索之後,李暇玉倒是寬慰起雨娘來,“不必擔心,待到發現她們確實狼狽爲奸之後,再想對策亦不遲。只要咱們自身持正,不教她們鑽了空隙,暫時便可無虞。”
於是,主僕二人繼續循着小徑往前行,不多時便聽見附近響起的說笑之聲。孩子們清脆的笑聲夾雜在其間,很明顯地透着歡悅之意,似是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李遐玉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正要撥開垂柳枝,忽然迎面撲來一個軟綿綿的小身影,她忙接了個滿懷,嗔道:“染娘,你怎地如此莽撞?若是阿孃沒接着你,撲在地上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阿孃一定能接着。”染娘摟着她,親密地蹭着她的臉,“阿孃,陪我頑投壺。剛纔我投中了三箭呢。芷娘姊姊投中了六箭,貴主投中了五箭,華娘姊姊只投中一箭。芷娘姊姊說,十孃姨母在家中一直教她頑。要是阿孃教我投,我也能投得更多。”
她難得條理清晰地說了一大段話,帶着些撒嬌的意味,顯然是心裡想了許久的念頭。李遐玉情不自禁地笑着捏了捏她白嫩的小臉,興致勃勃地道:“好,阿孃教你投壺。保管讓你們下次和芷娘比試的時候,絕不會輕易輸給她。”小娘子們多動一動,身體也能更康健一些。原本她便想着待到合適的時候,給染娘啓蒙教她習武,如今恰逢她對這些感興趣,正是再好不過的時機。
母女倆露面之後,正在雙耳細頸玉壺前看謝滄比劃的義陽小公主雙目微亮,立即歡快地奔過來討教。李遐玉瞥見謝滄似是略有些失落,謝泊倒是隻自顧自地頑耍,心中略有了些計較,便道:“大郎且過來,讓叔母聽聽你有什麼投壺的好技巧?”
謝滄精神一振,細細一想,遂緩緩道來。他自幼由謝璞啓蒙,其實並不擅長習武。不過是覺得叔父文武雙全,近來纔開始跟着部曲練習騎射罷了。然而,到底是有天賦的小郎君,藉着射藝總結投壺的經驗,竟也說得頭頭是道。
李暇玉對他大爲讚賞,幾位小娘子亦皆對他刮目相看。謝滄彎脣笑起來,親自給華娘、染娘反覆講解。見他進退有度,並不藉機主動湊到小貴主身邊,顯然可見秉性之正,在旁邊服侍的宮婢們無不滿意地點了點頭。李暇玉便索性自己教義陽小公主各種小技巧,不厭其煩地給她更正了一些多餘的小動作。
小半個時辰後,三人的準頭都有些提升。於是,義陽小公主便興沖沖地再一次與芷娘比試,染娘也強烈要求參加。謝滄三兄弟與慕容修也在旁邊比試,華娘則只是立在另一側笑着觀看。李遐玉與李丹薇一邊飲着茶水,一邊遙遙地望着。小傢伙們有輸有贏,頑得眉飛色舞,居然還無師自通地約了彩頭,繼續比試。
“阿李……”倏然,身後傳來一聲帶着些猶豫的呼喚。
李遐玉回首看去,就見權家的陸氏自花叢中行來,不由得微笑相迎:“阿陸,方纔忙着迎了客人,不曾見到你。我還正想着,你怎麼不過來尋我說話呢。”
陸氏足下微頓,看上去帶着些躊躇,並不似平時那般爽利的模樣。當她彷彿下定決心,再度擡眼望過來的時候,竟又多了幾分羞赧之色。顯然,她應當是有什麼話想私下說道,且並不便於讓其他人知曉。
李丹薇見狀,便笑着起身離開:“我去瞧瞧她們都約了什麼彩頭,順帶也給她們評判評判。”
她離開後,旁邊的婢女立即便換了新的茶盞與果盤,李暇玉也隱約猜出陸氏的來意,並未挽留李丹薇。便是她們姊妹情深,幾乎什麼都不避諱,若是事關他人,也總是須得迴避一二的。更何況,此事於陸氏而言也許無比緊要,並不願意其他人知曉什麼。
陸氏端坐在茵褥上,遲疑片刻,方咬着紅脣道:“我既與阿李相交,索性也不拐彎抹角了,不如就與你直說了罷。其實,這些時日我一直在發愁如何向你開口……又擔憂此事壞了咱們之間的情誼,但事關夫君的前程,卻不得不試着提一提。”
李暇玉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咱們相交的時候,誰知道彼此的夫君到底是做什麼的?當時只是因性情投契,我們才成了朋友,既不是爲了權勢也不是爲了利益。既然已經是朋友,你若是有難處,我自是應當相幫,哪裡會壞了什麼情誼?”
陸氏聽了,眼眶不由得微微一紅,感觸良多:“是我瞻前顧後的,想得太多了。不瞞你說,我夫家近些年已經有些沒落,光是夫君出仕一事便生出了諸多波折。原本門蔭也可出仕,好的職缺卻是怎麼都輪不上。與鄭家交惡,也是因爭搶先前一個京縣尉的缺之故。若是外放,縣尉這樣的職缺倒也能謀着,但夫君是長房獨子,膝下的孩兒又年幼,舍下家人外放赴任,他到底還是不放心。”
“此前我們也想着,文職不成便是謀個武職也使得。哪裡知道其實也並不容易,好的職缺早就教人挑走了,不好的職缺瞧着又到底不能放心。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受人嘲弄,每日吃苦受累——故而聽聞謝郎君成了右千牛衛中郎將後,便……便有心想尋你走一走門路。”
李暇玉略作思索,陸氏擔心她覺得爲難,便又忙道:“我從未想過什麼千牛備身、備身左右之類的高階武官,只想着謀個備身或是主仗的缺就是了。在謝郎君屬下當差,無論如何我也能放心一些。”
“你且安心,我先幫你問一問選拔千牛衛到底是什麼章程。”自從謝琰的職缺定下來之後,李暇玉便一直等着她主動地過來,纔好順水推舟地助她一臂之力,如今自然須得先穩住她,“我家三郎一向是秉公持正,若是權郎君身手好性情又堅毅,定然是會選上的。咱們既然相熟,自然不能教他只補個主仗或是備身的缺。”
得了她的許諾,陸氏自然是感激不盡,不知不覺便已是淚水盈睫:“其實,我夫君性情剛毅,最厭惡的便是走門路這樣的事。我是瞞着他來尋你的,若是此事成了,便是他惱怒我自作主張也是值得的。”
“你我既是朋友,你不過是來與我略提一句罷了,怎麼能算是走什麼門路?”李暇玉想起記憶中那位阿翁的性情,不禁失笑,“若是權郎君選拔上了,那也是他確實很不錯,我家三郎欣賞他的緣故。他那個人,絕不可能爲了我一句話,便選自己不喜的人爲屬下。所以,你儘可安心。”
兩人執着手相看而笑,不知不覺便更覺得親近了幾分。
好吧,最後一卷了,隨便它長不長吧
反正儘可能在11月之內就能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