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聽過一個寓言,說人體內還保留着某些野獸的特性,當他受傷時,可以默默蜷縮到洞裡,獨自舔舐傷口,然後傷痕就會慢慢癒合。可如果給他一個同伴,賜予噓寒問暖,那麼他反而會受不了,無法治癒。
我想自己就是這樣的動物。
此刻,在洶涌的淚水下,在他們真誠的眼神裡,我丟掉男子漢的皮囊,脫下所有的保護層,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胸中的鬱結如同沉積許多年的火山岩漿,炙熱活躍卻被壓在泥土之下,不得呼吸,現在終於噴薄而出。
而在火山灰遮天蓋日的滾滾濃煙中,我也被拉回到半年前。
秦川生日之後的第五天,我接到表弟的來電,打自老家。就是這個電話,徹底地改變我今後的生活。
在電話裡,表弟無意中提起他的大姨,也就是我的媽媽,幾個月前患了一種嚴重的疾病,一直在花銷昂貴的醫療費。這種病在我的老家並不罕見,我的一位遠房親戚就逝於此,對此我印象極深,病名喚作尿毒症。
表弟本意是安慰我好好工作,並讓我規勸老媽繼續接受治療。但表弟沒想到的是,我的媽媽早已知會親戚長輩,對我隱瞞下這個消息。
我強忍住內心的震動,假裝知曉事情的前後,炸問向他家借了多少錢,以後我負責還上。表弟笑笑說,沒借多少,你不用費心。
我拿着手機天旋地轉。
是啊,老媽一個人供我上大學,家裡怎麼會有多餘的存款呢?碰上像尿毒症這樣的疾病,如果沒有親朋好友的支持,她拿什麼來去治療。
可就算去醫院,在我的印象裡,醫治的費用並不低,我那些並不大富大貴的親戚們,即使傾囊相助,又能幫到什麼時候?
所以,是不是現在老媽拒絕了親戚們的好意,不再接受治療?她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把實情告訴我。她怕拖累我,她想我有開心的生活。
那麼之後她會怎樣?我不願去回憶,不敢想象。
我恨不得立刻飛奔到老媽面前,告訴她,我是你的兒子,是你最親的親人,我們要相依爲命,同甘共苦,你不可以這樣對待我,讓我一個人活在自私和不孝裡面,麻木不仁。
可當我回到家,重新站在老媽身前,看見她憔悴了許多的面孔,我的心像被掏空一樣,忽然就開不了口。我怎麼能質問她?我拿什麼去責怪一份偉大的母愛?我沒有這個資格。
如果還有什麼我能做的,是身爲人子應該盡力而爲的,那麼對她來說,最好的方式,可能就是不去戳穿,成全她的苦心。
我謊稱公司放年假,可以休一週時間,特意回家看看,老媽並不起疑。她給我做好吃的臘肉,我和她說起在成都的生活,和我可愛的朋友們,她仔細聽,笑得很開心。
第二天老媽說要去一遠房親戚家喝喜酒,讓我一個人在家休息。我答應說好,但猜想她一定是去拿藥或者透析治療。她走後我翻箱倒櫃地尋找,最後在她裝衣服的箱子底瞧見一疊厚厚的檢查單,和好多裝西藥的小瓶。
我一張一張翻看着檢查單,尿液,血液和腎X線,我根本看不懂上面的什麼尿素氮、血漿蛋白和各種掃描圖。但每翻開一張單子,我的肌膚就如同被割上一刀,每拿起一瓶維生素和鎮吐藥,我的心就像碎裂掉落一塊。
我掏出電話,給我的醫生朋友撥過去,我告訴他們,我一位朋友的長輩得了尿毒症,我需要了解最詳細的情況。
我問了所有認識和能聯繫上的醫生,最後得出我無法正視的結論:患者可以透析和換腎,透析不止痛苦,還無法根治,最終生命可以維持幾個月到幾年。換腎不單腎源極不容易尋找匹配,而且費用昂貴,至少二十五萬,後期只多不少,無法預估。
我無力地握着手機,嘿嘿,二十五萬?對於世界上許多人來說,二十五萬唾手可得,就是一擡手的事情。可對於我們,它就是天文數字,是我傾家蕩產也無法企及的東西。那一刻,沒有任何事物多過我仇恨金錢。
我不敢想,老媽躺在恐怖的白色病牀上,神情冷漠的醫生把冰冷的手術刀和各種膠管弄進她的身體,然後從裡面一點點奪走她的活力。
我不敢看,一顆顆白色的藥丸,此刻像魔鬼一樣攥在我手心。它們如此之小,卻要流進老媽的心裡。它們喜歡攫取,喜歡枯萎。
我更不敢面對,假使沒有這一切,老媽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就在我的面前,慢慢地浮腫,消沉,最後衰竭下去。
我精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淚流滿面。
哭完了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她此刻一定在病房裡忙得馬不停蹄,焦頭爛額。而正當我心緒不定的時候,電話卻在那時候響起,小雪的頭像顯示在屏幕上,長髮飄飄,對着我笑。我沒有接,但在鈴聲靜默下去的那一刻,我用手抵着胸口,暗下決心。
如果有選擇,我情願我立刻去死,換來老媽的健康長壽。
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到死亡的恐怖。它比活着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但卻要絕望地活着。
老天爲什麼對我如此不公,你先是奪走我的爸爸,現在你又要奪走我唯一的老媽!而陪我哭陪我笑,要和我一起買房子讓老人享清福的莫雪,你也要逼着我親口拋棄她!
老天,你冷血無情!
老天,你真的好殘忍!
之後的幾天我和老媽在各自以爲的欺騙中度過,離開家前我把卡里的存錢全部轉給表弟唐勇。從他口中得知,老媽的費用大部分一直由他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小姨支付。而我也告訴他,老媽其實不知道我已知曉她的病情,請他們保密,我會每個月回家,把掙到的錢私下交給小姨,減輕她本已沉重的負擔。
我回到成都,焦慮不安,莫雪一有空就拉着我去看房子,我卻像躲債人一樣躲着她。
很快我向她提出了分手,而且沒有向喬彬他們透露半點消息。我怕沒有義務的他們說要幫我,我也怕他們在莫雪面前手忙腳亂。於是我拉着饒毓婷,對莫雪說:我喜歡她。
假如我的前方是災難,荊棘遍地,那麼我不會拖上任何人。
因爲,我愛他們。我愛莫雪。
我講地很慢很慢,語無倫次,中間也不知道停頓了多少回。每次提到老媽,想起她額頭上的皺紋,耳邊多出來的白髮,還有開始慢慢發黃的面色,我都不自禁地哽咽難鳴。
不過,我終歸講完了。我用力按着心臟的位置,長長地呼吸,想要吐出一口胸中的悶氣。雖然心口上的大石頭還在,但好歹,有了一點縫隙,不致堵死窒息。
整整三分鐘,沒有一個人說話,包廂裡靜地能聽見所有人的呼吸聲。
周小琪和饒毓婷早已經忍不住輕輕啜泣,她們不停地抽走桌上的衛生紙,然後難過地把它丟進腳邊的紙簍裡。喬彬點燃香菸,大口大口地吞吐,我看不到煙霧繚繞背後他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很開心,大家點了好多傷感和快樂的歌曲,我們一起使勁高喊,拼命歌唱。酣暢淋漓,聲嘶力竭。
我能懂,他們是關心我的,所以以這種朋友的方式來陪伴我。他們沒有任何人提出要將真相告知莫雪,他們想尊重我,成全這份心思。
但後來我才領會到,他們當時看向我的眼神,和渾身掩飾不住流淌一地的,是悲傷,是心疼。
心疼我的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更加心疼,我已經失無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