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比滾雪球還快,從一個極端向另外一個極端軋過去。無論前方是否大雪籠罩,你只有不停地向着它衝過去,無法停止。而縱使你固執地回過頭,白色氾濫成眩暈的雪地裡,依然不會留下想要尋找的痕跡。
兩個月後,阿俊傳來視頻。他和女朋友在重慶完婚,之後他們去了泰國度蜜月。
視頻裡,阿俊和對他巴心巴肝的女朋友,當然現在是老婆,兩人濃情蜜語,大秀恩愛。他們在半空中的纜車裡尖聲大叫,在佛像佇立的寺廟裡虔誠跪拜。他們玩兒地很嗨。
他還得意地對我說,你和丁哥也要搞快,大哥我先享受幸福的小日子去了。
祝他們,幸福。
又是兩個月,老K回家,路過成都。他學業有成,研究生期間非常優秀,被保送去美國讀博士。
我們聽說消息後決定在成都組織小聚,除了道賀,也當踐行。
老K樣子沒變,只是鬍子長濃密許多,刮掉後還有一大片胡茬根子。他說那是男人徹底成熟的象徵。
這頓酒我們都沒有打算一定要灌醉他,但對於他的崇拜之情,綿綿不絕,也只有用酒來表達。
我們說,一年保底就喝一瓶啤酒吧,每個人都不能少於這個數。三年,也就是每人三瓶。
於是,我就和Crazy搶着打頭陣,丁哥和蘭姐押後。
老K說:“既然現在已經不是秘密了,那麼丁哥和蘭姐只能算一家,總共三瓶。”
蘭姐嚷着:“憑什麼啊,我們對你的都是個人崇拜,只能單獨喝。”
丁哥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要飛國外了就看不上我們,沒門兒。”
所以,當我喝掉兩瓶時,老K已經七瓶下肚。他脖子變得通紅,眼睛也冒起紅光。
我問他說:“你去美國了有什麼計劃?”
他回答:“好好學習吧,爭取能拿到高一點的獎學金。”
“生活上呢?”
“雖然對那邊的文化很有興趣,但聽說剛過去的國人都很難融入美國人的圈子。不過努力吧,事在人爲,對不對?”
我笑笑,這種現象,略有耳聞。他那麼優秀,一定能克服的。
我舉杯:“祝你一切順利,我們在國內等着博士歸來。”
但他沒有動,而是猶豫一下,才舉起杯子:“也許我不回來了。”
“什麼?”
“我要留在美國。”
我愣了愣,問他:“你要在美國定居?”
“對。”他肯定地說。
我放下酒杯,問:“爲什麼?”
“我說不清。”他搖晃着腦袋,“我對國內的環境很失望。”
他顯然把原因提升到了一個高度,我不瞭解的地方。所以我繼續追問,或許在他看來,也像是鑽牛角尖。
“你是我們同學中學歷最高,發展最好的一個。不誇張地說,你是國家培養出來的人才,應該回到祖國做出自己的貢獻啊。可爲什麼,你還沒出去,就想着再也不回來?”我說的冠冕堂皇,實際真心是疑惑使然。
他反問:“你覺得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舒服嗎?出門要戴口罩,趕車沒有座位,看病得縮在樓道里,買什麼吃的用的吧,還怕假冒僞劣,萬幸死不了的話去維權,還找不到受理的地方。還有我們做學問的,努力和不努力沒多大關係,可能結果完全一樣......”
“可我們還是發展中國家啊,這樣的階段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不是也很正常嗎?”
他本想避開這個話題,看我糾纏,也只好措辭回答:“我這樣講好了。我們國家人口衆多,經濟落後,這帶來很多問題。制度漏洞普遍存在,公平和公正沒有辦法施行,投機作假和利益至上佔據着社會主流。在這樣的環境裡,我根本感覺不到自己作爲一個大學生應有的積極性,和該獲得的社會地位......你明白嗎?”
“不明白。我們這一代應該是奉獻的一代,目的就是爲了下一代能有理想的環境,更好地去生活。”我搖搖頭。是真的不明白。
“我只能活在當下......簡單的一句話,我要獲得存在感,我需要擁有人權。”他補充道。
我沒再開口,不是不想說,純粹是有自知之明。我確實沒那個境界。短短几句話把我們劃分得很清楚了,我們的世界離得太遠,已經沒有刻意拉近的必要。
暑假結束時我和Crazy去機場送老K。
他先返回北京,然後飛往威斯康星。
飛機起飛後我和Crazy坐到機場外面抽菸。天空中每隔幾十秒鐘就有一架飛機掠過。巨大的機器拉着聲音。像遠古的巨獸咆哮。
當年高考過後,我們許多同學對它嗤之以鼻。
而現在,望着頭頂嗡嗡作響的飛機,我們回首問自己:誰說高考不重要,失敗了也沒關係?
看看如今,有的天上,有的地下,這就叫天壤之別。
雖然我依舊不能得出完全肯定的答案。
但高考,真的就這麼把我們,當年的同桌和同寢,丟進了完全不同的世界。冰炭薰蕕,霄壤之別。
Crazy說:“老K真的走了。”
我說:“倘若下次見面,我們或許已經不認識。”
Crazy說:“他去了美國,世界的最巔峰,我們理解不了的。”
我說:“環境差別,人也不同,但我仍願看到希望中的本質和真心。。”
Crazy略有所感,轉過頭來對着我,屏息凝視。
過了好一會兒,他轉向天空,嘆息一聲:“其實我也是沒辦法。”
這是狡辯,不是理由。
“那你就可以欺騙朋友,把手伸向我的腰包?”
“對不起。”
“你收留我半年,我很感激。剛去的三天,我幾乎沒有入睡過,你知道我爲什麼會這樣。我很缺錢。但最後,你還是開口,向我要那兩萬多塊錢。”越親密的關係,越不能忍受。
“對不起。”Crazy再次說。他長長地吸一口氣:“我妹妹上大學一直欠着學費,還要交滯納金。家裡只能給她出一半的生活費。她連一件好看的衣服都沒有。她忍受不了同學們的有色眼鏡,她想輟學......”
我不再言語,雖然我還心有芥蒂。那時候的我沉浸在悲傷中,他沒有向我講起過他的家庭。
我們沉靜下來,各自抽着煙,懷揣心事。
一支菸結束後,Crazy起身告辭。
我叫住他,說:“下次的聚會,你組織吧。記得通知我。”
Crazy微微一怔,爽朗一笑,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