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天氣和學校裡不差多少,炎熱的夏天一過,叫做“秋”的租客就來走走過場,做做樣子,很快消失。然後冬天到來,陰冷潮溼不見陽光,最糟糕的,還有空氣。
早就聽說這裡的空氣不好,PM2.5數值排名長期擠進全國前十,倒是與經濟排名不相上下,不過前面要加“最差”二字修飾,大煞風景。經常霧霾天,從腳跟前到火車喇叭聲響起的地方,或者十萬八千里外,一片混沌,反正瞧不見。每當這種日子,出門前你可得擦亮眼鏡,否則撞了人還要賠償。若是有幸在重重迷霧下看清一二,橋樑盤旋的輪廓,或者樹木滿身積澱的污穢塵土,那麼賦予它們“毀滅吧,存在,真苦。”這樣的人類語言,一定很貼切。
冬日寒冷,穹頂之下的我們也跟着調整,在揣度好天地規律後減少了外出的頻率,窩在家裡鬥地主,打發時光。不過偶爾去穿城,會發現夜裡的店面,依然門鋪亮堂。街燈盈溢出的光彩,依然不減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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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裡出差好冷,是件殘忍的事。而更加殘忍的,還要出差到一個更冷的城市。
12月底的時候,公司安排一組人(其實也就兩個人,一個老幹部,一個新人)到山東濰坊出差。我“有幸”被選中,夢裡燒高香拜了拜神。
這是我第一次出差,也是第一次出省,雖然抱怨,但也有些許期待。臨走前的週末莫雪專程從醫院趕到我們住處,幫我整理收拾,添加衣物。
看着她在家裡一刻不停地收拾,疊裝衣服,心裡涌起團團溫暖:“好了小雪,不用收拾了,足夠。”
莫雪轉過身,依然是夢裡夢外的身形,只是最近清瘦了些。她這幾個月都在南充市的醫院實習,已經轉了好幾個科室,每個都很累,馬不停蹄。
“再加件保暖內衣吧,你那麼怕冷,多帶上一件。山東在北方,又靠着海邊,肯定冷死人呢,你要多注意。要不我給你裝一盒暖寶寶吧?”
“要的要的,多裝幾盒,我們一人送你一盒,別凍壞了。是吧,寶寶?”喬彬幾人想是聽到我和莫雪的對話,從客廳裡跑進來,嬉皮笑臉地和我插話。
“滾滾滾,你還別激我,老子就用了,怎樣?有能耐你現在就去給我買一盒啊。”知道喬彬損我,不買他的賬。
“買就買,不過也有條件的,你必須拿東西來換。”
“拿什麼?”
“山東特產啊。”喬彬一拍大腿,秦川也是一副你懂得的表情。“難道你沒想過給大夥兒帶特產回來?”
想過,但沒多想:“那帶些什麼?”
“我哪知道,有什麼帶什麼唄......小琪,你別瞪我,我的初衷是提醒飛哥別忘了給嫂子買禮物......”
“別廢話,先給錢。”我伸出雙手,噼裡啪啦打起親兄弟明算賬的算盤。
“不行不行。”這下連莫雪都不幫我了,一夥壞人神奇四俠般地默契:“親,上門服務,貨到付款哦。”
這次出差的目的是做一個濰坊老客戶企業的售後服務,測試檢修儀器,所以時間不長,前後加起來不到兩週。我和部門的老薑白天去廠裡工作,弄完了晚上就回酒店休息。週末如願到膠州去看了一次大海,卻把我曾經關於大海浪漫和豪氣的夢都粉碎了,氣溫又冷風又大,戴着眼鏡都感覺睜不開眼。所以說,有些東西只能停在遠方,留在心裡,才叫美好。
除去這些,還收到何宇亮的一封電子郵件。
自從何宇亮去涼山當教師,我們聯繫漸少,有時候他會來個電話,聊聊家常。我打開郵箱,讀信如下:
飛哥見信好!
時間過得真快,一別已經有半年沒見你們,大家都還好吧?
畢業後就很少和你們聯繫了,主要還是忙吧。有時候打電話,我也沒啥特別說的,就聽聽你們的近況。當知道你們一起在成都工作、生活,我真的好羨慕。
我現在竟然失眠。好些時候晚上睡不着,就會想起很多大學的事情。剛進校時我太嚴肅了,你們三個人在寢室時常常亂丟垃圾,講髒話。你還拿我開玩笑,我當時挺討厭你們的,還想過要搬到校外去住,好笑吧?
你知道,我家挺窮的,所以我在學校裡玩的時間沒你們多,一個人留在寢室的話就去上自習,有時候也會感覺挺孤獨。但如果有聚會和遊玩,你們還是常常叫上我。雖然我說話不多,也不大會調節氣氛,大部分時間裡都在看你們樂,但我心裡一直很感激。有段時間每晚還和你一起去操場跑步,比賽看誰跑得多,事後你總是不服輸,跑起來比我還認真,呵呵。
現在想想,讀書時能有朋友和你開玩笑,叫你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在你難過的時刻聽你說說話,挺好。我很感動。
還記得上次你問我現在過得怎麼樣,我回答你過得很好。其實,真實情況不好,一點都不好。
我每天都過得很壓抑,但不知道怎麼形容。一個大男生,總是不習慣訴苦。而且,當聽到你們在電話裡的歡笑聲後,我更加張不開口了。
雖然知道抱怨不好,但我真的很後悔,當初爲什麼那麼蠢,選了這麼一個鬼地方!
你可能都無法想象,我呆的村有多貧困。雖然我也來自農村,但真沒見過這樣的地方,這裡竟然沒有街道,甚至連個正經的商店和醫院都沒有。每次買東西要等到休假的時候,走一截山路,再坐兩個小時的摩托去鎮上,然後運回來存起。要是想去縣城,還要做四個小時的車。我教書的學校建在半山腰上,我的宿舍也連在一起。下雨的時候到處都是水和稀泥巴,晚上還有蟲子爬進我的被窩。晴天我們幾個老師要爬上山坡去撿柴,拿回來給自己,也給學生們煮飯吃。
說到教書,我都不知道自己還算不算得上是位老師。
學生基本是少數民族,都是從附近山裡過來的,很遠,有的要走一天的路。所以學校連續上十天的課,再休息四天,平時安排一部分學生住校。但即使這樣,附近到處都是山坡,很容易出事,誰管得了!
最絕望的是,我找不到一點教書育人的感覺。這裡根本就是與世隔絕,人們根本不知道“知識”是什麼,外面有什麼,在那些瘦骨如柴和臉皮黝黑的家長眼中,我只是個看管孩子的,收了錢的廉價保姆!
我現在很迷茫,但這有什麼辦法,畢業時我太着急要一個工作了。不然看到地方,打死也不來。我簽了五年的合同,如果現在違約走人,我賠不起。這樣的日子太難受,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也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只有混一天是一天了。
好了,說那麼多,在電話裡我是不好意思說的,現在在鎮上的網吧裡給你寫的。你們幾個在成都繼續好好發展哈,祝你們事業有成!以後有空我來成都玩,你們別都不認識了哦。
我將何宇亮的信件內容看了兩遍,坐在酒店的房間牀上,抱着電腦吹着空調喝着熱水,突然有身體被抽乾水分的錯覺。望向外面迷離的燈火和漆黑的夜,腦海裡出現涌動的大海,潮水捲起海浪,漫過來,淹沒我。
最終,我沒有回覆他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