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用賣畫掙來的錢去村民那裡買了只土雞,因不需要對方下手屠宰,少收了她兩銖錢。
她揪起雞脖子,一刀抹淨,雞血濺了一地,那母雞已註定是他們的盤中餐。
卿卿放下刀,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水,擡頭一瞬,見到來人一陣呆滯。
在此處見到穆瓊,實屬意料之外。她知道永安道北邙山的距離有多遙遠,這路途艱辛,非尋常女子受得。
可穆瓊來了,爲了那個已成她夫君的男人。
卿卿用木盆裡盛着的清水洗罷手,冬日裡手沾上水實在難忍,她等着穆瓊蓮花碎步走來,才領她進屋。
“王爺……住在這種地方?”
卿卿對穆瓊原本是沒什麼惡意的,但難不想到她下藥陷害霍遇的事,心裡總是膈應。
綿裡藏針,口蜜腹劍,最是令人脊背發瘮。
“王爺與我便住在這種地方。”卿卿請穆瓊坐下,有條不紊回她她的問題。
“穆姑娘還請歇歇腳,容我去換身乾淨的衣服。”
卿卿很快從簾子後出來,只是打扮不同,穆瓊望着她梳的婦人髮髻,怔住。
“你與王爺……”
“小年當天成的婚。”
穆瓊也算是見過風浪,只有一時失色,很快就復而鎮定。
“姑娘年紀尚小,或許是不清楚王爺性子。王爺於此處太過寂寞,姑娘不過是個陪伴他的人。話說直白點,不過是個消遣。姑娘何必浪費青春耗在這不毛之地呢?”
卿卿見她表露出了惡意,倒也不想再假裝友善。
她本就是未受教化的女子,在北邙山婦人們的罵仗聲中耳濡目染長大,對付穆瓊這種綿裡藏針的,她也有她的法子。
“穆姑娘也是名門出身,怎就說話這樣難聽呢?”
“我好言相勸,孟姑娘怕是誤會了。”
“我是七郎明媒正娶的妻,有婚書的,慕姑娘當叫我聲夫人。”
“只是怕把你叫老了。”
“你既然都直白地說了,那卿卿也就直白地問了,既然你能奔赴千里來尋王爺,當初又爲何要和成王勾結,給王爺下藥陷害他與宮裡的夫人私通?”
“孟姑娘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王爺的性子你我都知道,再愛他,也不值將此生託付給他。難道如今孟姑娘在王爺身邊就沒有半點其它謀算?”
穆瓊習慣了隱忍,被卿卿刺激出心底的話,後悔莫及——她明明是那樣愛他,在她還未曾被許配給成王時就愛慕他了,這話怎能從她的口中說出?
卿卿也愣了片刻。
“王爺縱不是個好人,可離開他也很痛苦,不是麼?”
“誰都有資格說這話,孟姑娘如此說,就不怕敗壞孟家聲譽嗎?”穆瓊的手在桌下攥緊帕子,支撐自己不露怯,“王爺對姑娘曾做的事,我在琿邪山有過同樣的經歷……姑娘怎會安心留在王爺身邊?當然,除非姑娘是另有所圖。”
“王爺還有什麼值得圖呢?他也是個凡夫俗子,總不能都來拿走他身上自己需要的東西,卻投奔別處。我留不留在王爺身邊是我的事,他犯了錯,也悔改了,我原諒了,不過如此,這明明是我與他的事,你們又憑什麼都要來指點我?”卿卿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坦然地提起舊事,她以爲不會忘懷的痛苦原來早在不經意間就忘記了。
“卿卿認識王爺的時間雖沒有穆姑娘久,對王爺也算了解個一二,當初你下藥那事,只怕他早就知道的。”
“他怎會知道……以他的脾氣若是知道,又怎會容我……”穆瓊喃喃自語,兩道秀眉蹙起,是我見猶憐的模樣。
卿卿道:“王爺也該回來了,是走是留我也不左右你。”
時候已到,她該去燒熱水熱鍋底了,霍遇今個兒說要給她燒一頓好菜,她嘴上說不稀奇,其實心底裡一直盼望着這頓飯。
好巧不巧,穆瓊還沒能離開,霍遇就扛着兩塊石頭回來了。
“你來做什麼?”他有些驚奇,現在這些女子都怎麼了?怎麼各個都來千里尋夫?
“只盼着看王爺一眼。”
“圍牆那裡停的馬車是你的?住哪裡?”
“在鎮上驛站落腳。”
穆瓊很剋制地不去看他,明明他去西南的前一晚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就成了這幅樣子?
“天快黑了路不好走,早些回去吧。”
穆瓊莞爾着朝霍遇福身,“王爺,那妾先告退了。”
“叫車伕走慢些啊,不安全。”
穆瓊雖模樣和卿卿幾分相似,性子卻全然不同的,走步的身影都惹人憐愛。她沒走半步,霍遇叫道:“等等!”
穆瓊眼裡閃過一絲希望,霍遇走到她身前,將她披風兩側向中間緊合。
“風大,別吹着。”
霍遇的壞心眼隨時隨刻地更迭,卿卿也算是瞭解他了,知道他和穆瓊突然的親暱是爲了膈應自己,她走上前問霍遇道:“王爺還是沒能看夠?”
“自然是沒能夠的,爺當初一眼就看中了她的模樣。”
“是格外好看麼?”
“格外好看的,像朵海棠花。”
“王爺,該去燒飯了,再不燒飯水又要涼了。”
霍遇大約猜得出穆瓊今日會和卿卿說些什麼,但對於一些細節他還是無比好奇,巴望着卿卿能透露一二,卿卿卻隻字未提。
她支着腦袋用筷子夾碗裡的粟米粒數數,邊數邊說:“王爺一定想知道我和穆姑娘說了些什麼,王爺越想知道我越不願告訴王爺。”
“爺不想知道。”
“你不說的,總有人替你說。”
卿卿以爲霍遇這句話不過是嚇唬自己,這時還不知道霍遇早就給她設下了圈套。
夜深了霍遇難免,提了壺酒到窗前遙望月色。卿卿揉着眼走過來,“怎麼還不睡呢。”
“卿卿,那些能陪我酒肉的人都不在身邊了。”
“有我的,我還能陪王爺飲上幾杯。”
霍遇見她入了圈套,卻不急着收網,而是慢悠悠地急需撒下誘餌,“卿卿若是不醉,尚能和我說幾句話,卿卿一醉便只言不發,無趣極了。”
“那穆姑娘有趣,王爺怎不留她?”
“喝……喝便是了,爺什麼都沒說,卿卿幾時這麼心胸狹隘了?”
獵物入網,做獵人的卻只能在心裡默默慶賀。
霍遇給二人的杯中都滿上,“有卿卿這個酒伴,也值。”
陪他打仗的人最後變成了卿卿,陪他喝酒的人也變成了她。
霍遇有心灌醉卿卿,奈何無良的老闆在酒中兌水,卿卿喝了半晌,道:“王爺,這酒怎麼沒什麼味道呢?我一點也不頭暈。”
霍遇乾笑兩聲,“呵呵,我也如此。”
“王爺。”卿卿放下酒杯,用着反常的調子說道,“穆姑娘來看你,讓我覺得心裡膈應。”
霍遇道:“有何可膈應的,她不過來探望我。”
“王爺給不了我安穩富貴,就連一心一意都給不了我了嗎?”
“又不是多大點事,卿卿不喜歡,讓她回去便是。”
“我只問王爺一句,你心裡是不是隻有卿卿一個?”
“自然。”
“心裡頭只有我一個,爲何身邊不能只有我一個?既然我是你的妻,替你遣散妾室也無妨吧。”
“遣散?孟氏,你未免太過了些。”
“王爺這麼快就嫌棄了我,男人的話真是信不得。”
她想起自己爲了這男人連自己引以爲傲的姓氏都不要了,簡直虧大了。
霍遇見情況有些失控,乾咳兩聲,“爺就算回去了也不看她們,現在遣散了她們,你叫她們去何處?她們又不像你能自己找到生路,你要實在覺得礙眼,便打發到別苑去。”
“什麼叫不像我?所以王爺就不愛惜我麼?”
“卿卿,爺爲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
“那等你真沒了命再說吧。”
卿卿扔下酒杯,獨自躺回牀上,她一人佔二人位置,霍遇嘆了一陣,真是女子難養。
卿卿在董子賢那裡將霍遇的壞習性盡數數落一遍,董子賢甚有同感地感慨起來:“是如此呢,你說這些男人,成婚前遠遠看着,總是不論做什麼是都萬般得體,一成婚便什麼都不順眼了。我家裡的又何嘗不是,平時你們都看着他是兢兢業業的樣子,呵!有時我奶老二,叫他去陪老大玩上半刻都不願意!”
董子賢成婚數載,日積月累的苦悶全都吐露了出來。卿卿會心一笑,心想董良和霍遇不愧是多年的至交,就連壞毛病都如出一轍。
董子賢的小兒女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給屋裡添了分熱鬧,冬天裡的日頭落得早,琢磨着該是霍遇歸家的時刻,卿卿便起身告辭。
整這時,匆匆闖來一個採石場的工人,用濃厚的異鄉口音道:“董夫人!採石場坍塌了!許多工人都被埋在下面!董大人受了傷,仍在現場主持搜救!”
卿卿一聽,腦海裡突然一片空白。
董子賢知事態嚴重,先問道:“王爺呢?”
霍遇的身份只有工頭和上頭的幾個官員知道,這些普通勞役是不瞭解的,董子賢又換了問法,“董良他經常跟着的那男子呢?”
工人搖搖頭,“不知道,好多兄弟都被埋了,現場現在一片混亂!”
董子賢還拿不定主意,身旁的卿卿早已不假思索跑了出去。
董子賢將兒女交給乳母,對女兒道:“孃親出去一趟,好好照顧弟弟!”
小女兒懂事地點頭,董子賢披上披風追了出去。
董子賢和卿卿來到採石場時,現場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混亂不堪,臨時搭建的帳篷裡滿是傷員,但因不能臨時找來大夫,即便救出傷員也無法及時施救。
董良在第一時間派人去鎮上通知謝覃他們,但因路上積了雪,大批車馬在雪中擱淺,只能靠人力送來藥材。
卿卿找到董良,急切問道:“王爺呢?”
董良擦了把頭上汗水,“王爺他……”
他吸了灰塵,嗓子不順,指着石塊堆積的地方,咳了好幾聲,卿卿便以爲是霍遇被掩埋在底下,一瞬間,彷彿天地塌陷了。
她朝坍塌的地方奔去,從不知這是一段多遙遠的路。
人聲混亂間,熟悉的身影在揹着燈火的地方出現在她面前。
“你怎麼來了?”
“你……”她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來,此刻說什麼彷彿都不重要了。
卿卿撲進他懷裡,她說不出口的、不能說出口的、不該說出口的,都在這個擁抱中傾訴。
霍遇愣了愣,雙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該上該下。
“卿卿……”霍遇拍了拍她的肩,“今夜爺回不去了,你先隨子賢住一晚。”
卿卿知道他最愛逞男兒氣概,這時人手稀缺,他不會離開的。
“顧着你的右手,量力而爲。”她道,末了又輕輕擠出兩個字,“七郎。”
“卿卿,等着我。”
卿卿緊抱着他的腰,“我要在這裡看着你,哪裡也不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