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是卿卿帶大的,卿卿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應當是什麼樣的,可就算父母不在身邊,呼延麟不哭不鬧,也不過分纏着卿卿,卿卿心裡憐惜,暗暗抹去了眼淚。
木麟手上玩着呼延徹爲他做的小木馬,卿卿將馬甲蓋在他身上,他回頭去看卿卿,覺得好看,就笑眯了眼。
孩子的感覺從不騙人,卿卿知道這時喜歡她的表現,可隨着他長大,他再也不會有這麼直白的表達。
她打心眼裡羨慕木麟,有一個高山一般可靠的父親,卻又悲哀,這座山,似是洪水沒世,天地覆滅後,最後一座山。
木麟喜歡卿卿,在母親離開後,卿卿立馬成爲他身邊除了父親唯一能依靠的人,夜裡也是由卿卿哄他睡覺。
她哄着木麟睡覺時,也不知呼延徹在做些什麼,動靜倒是不小。
他推門入屋,見木麟已經睡下,放下了心。
“在下臨時搭了一個簡陋的浴盆,燒了熱水,卿卿姑娘可在隔間沐浴。”
“你從前是做木匠的麼?”
“只是會些簡單的木工。”
卿卿道:“我倒是也曾學着雕些東西給我的弟弟……也不是弟弟,只是欠了些天賦,遠不如你雕的好看。”
“不過是些糊弄小孩的玩意。”
卿卿誇讚他,他也沒過多的表情。
卿卿想起霍遇,霍遇也是這般冷漠,但霍遇的冷漠,是對萬物的漠視,是不屑。
眼前這個男人不同,他的冷漠,不過因爲他太過孤獨。卿卿未曾真切體會過這種孤獨,因爲無論何時,她都不是一個人,可她曾從北邙山山頂俯視,這片孤原,它厚重深沉,塵世之上,無可相伴。
呼延徹就是這一片孤原。
他面無所向,背無所依。
卿卿這也難眠,打開房門,見呼延徹雙臂環在胸前,倚靠在木牆上。這些日子她從未見他闔眼,生怕他哪一日頂不住死了過去,他的孩子,連帶着未知的前路,都丟給她一人。
她喚道:“呼延徹,你進屋吧。”
呼延徹沒有反應,卿卿想他是睡得沉了,蹲下來推他的肩。
這時的男人,如一座朽木搭建的房屋,一受到外物的碰撞便倒了。
卿卿忙去扶他,急促喚道:“呼延徹!”
迴應她的是他蹙起的眉頭,他似正在承受着刻骨銘心的噩夢。卿卿鬆了一口氣,幸好,還活着。
她也顧不得那麼多,手心放在他的額頭上,是發燒了。
“你真是……”
她的安逸徹底被這個男人打破了,他一倒下,她覺得自己被無情的老天逼入絕境了,可悲的是就算是絕境,也只能逆行而上,她沒有其它選擇。
卿卿將他拖到屋內,將火盆端到他的身邊,回想曾經戰俘營裡有人發燒時的做法,去燒了熱水。
她心道,也是情非得已纔要照顧一個陌生男子的。
她將呼延徹的衣領敞開,用熱帕子在他肩胛骨附近擦拭,希望爲他身體帶來一些溫度。
許多年後卿卿已經不記得這個夜晚的模樣了,這時的呼延徹,這時的她……
可是她記得,這是一個很黑的夜晚,夜色如潑在白紙上的墨水,遮蓋了一切,原來之上的污漬或是無暇,都被掩蓋,從前這張紙是什麼樣子,再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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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在這一頭要照顧這對父子,晉王府裡也是忙得焦頭爛額。
有孟九在,要尋到卿卿絕非難事。霍遇煩的是霍珏每日吵着要見卿卿,見不到卿卿,便不吃飯也不念書。
霍遇氣得拿鞭子抽他,不知原來霍珏長了一副敦厚模樣,卻倔得要命,霍遇越是打他,他越念着卿卿。
卿卿終於也和那些無緣無故消失在戰俘營的一樣,回不來了。
他仇視霍遇:“你殺了卿卿!”
霍遇扔下鞭子,輕描淡寫道:“你是我朝皇孫,豈可記掛一個下賤的祁女?”
“你把卿卿還我!還我的姐姐!”他用盡全身力氣向霍遇衝去,霍遇就像一堵牆,孟九的衝擊毫不對他造成影響,反倒霍珏摔在地上。
董良瞧見,將霍珏扶起斥道:“你與一個孩子撒什麼氣!你氣走了你自己的姐姐,還想氣走她的孩子?”
霍遇目色冷似一把凌厲的寒刃。
霍遇從董良懷中一把揪起霍珏,將他甩到椅子上,強忍着怒意:“既然你要找她,本王就幫你找回來,然後當着你的面殺了她。”
董良氣得扶額:“你威脅一個孩子有何用?再說太子明天就到,你這不是給自己添堵?”
從來不是他給自己添堵。
霍遇冷笑,扔開霍珏,大步邁向西苑。
西苑一直是王府禁地,有晉王護衛單獨看守,除晉王本人,誰都不得入內。
未至其中,已聞琴聲。
梅林中立着一方竹編案几,有白衣佳人持筆作畫,遠遠看去,不識男女。
霍遇徑直上前,將他筆下的畫扔向一旁,又掀了桌,濺了彼此一身墨。
“王爺有氣不去向營地裡那些前朝奴隸撒火,衝我這裡撒什麼瘋。”
他妖媚的眼斜睨雪地裡的墨跡,真別說,霍遇這怒掀墨硯,倒在雪地裡留下一幅上好的潑墨畫,氣勢頗爲恢弘。
“那丫頭跑了,呵呵……”他想到最後,竟然覺得好笑,“一個祁女跑了,本王竟比丟了前兩黃金還要心切,真是不可思議。”
那生着一副妖容的男子厭惡道:“晉王殿下有今日,真是造孽。”
“沈璃,你這張嘴真是可恨吶。”
“只怕王爺心疼的不是孟卿卿,而是你要的那張圖的下落。我手把手交那丫頭作畫時,她不過六七歲的女娃,那時王爺都已妻妾成羣了……呵,這都能讓你惦記,我倒是不信。”
“若非你辦事不得力,本王何須去討好一個毛都沒長齊的丫頭?”
當年他派沈璃去瑞安城尋那副兵陣圖的下落,沈璃一去多年,直到今日仍未尋到。
“圖是那老不死畫的,我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我所知情的都已告訴王爺。”他哂笑,“這不正好,鎖着那圖的鑰匙就在卿卿脖子上,王爺正好扒了她的皮。”
霍遇皮笑肉不笑,道:“你是嫉妒了?”
“呵,我沈璃雖不好紅裝的女兒家,王爺這粗鄙之軀也是瞧不上的。”
沈璃是生在鄴境內的漢人,霍遇和他相識少年時,那時他已看不上任何女人,一去漢地多年,未改舊習,反倒混着一些不得志的文人,更加放浪形骸。
“太子要來,你我都收斂些,等回永安府,本王再送你兩個小倌兒。”
“王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霍遇蔑視道:“你我都非君子,做什麼君子之約?”
沈璃和霍遇分離那年,彼此都還是少年模樣。霍遇於邙關送他入祁,那夜正逢他新婚。沈璃見過那新娘子一面,不知是年紀的緣故還是家教,總覺得有些木訥。她是一個將領的女兒,父親爲國捐軀了,滿朝人上奏望霍遇娶她,霍遇只是看在她長了一張好容顏上答應了。
那時沈璃自己並非浪蕩模樣,霍遇放浪形骸,他反而多次相勸他娶妻後要顧家,卻是後來孤身到了祁地,才體會到,一個人內心沒了依靠,纔會寄情聲色以麻痹自己。
他年少時對霍遇還有些念想,卻在自己也成爲了他那樣的人之後斷了對他所有希冀———不過是放逐自己的人渣而已,有何值得眷戀。
再重逢時霍遇已經把天怒人怨的事都做了個遍。
這般惡行,史書也不會將他放過。
卿卿照顧了呼延徹一夜,自己也快虛脫,好在他底子強健,這樣痛痛快快睡一覺,很快恢復。
卿卿鬆了一口氣,功夫沒白費,好歹人是醒過來了。
漢女重男女之防,昨夜卿卿卻幾乎是貼身伺候,二人氣氛有些尷尬,卿卿先開了口:“你可不能再病了。”
“昨夜……多謝姑娘了。”
卿卿瞧他說來說去都離不開謝字,覺得乏味,不如麟兒有趣。
“你可想好如何出關?你沒有文牒,是會被抓的。”
“你不必擔憂……等到了關口,你與我和麟兒就再無關係,我父子是生是死,都不煩姑娘記掛。”
“你這人……”
木蘭猜測過卿卿有可能是霍遇的婢女,是他身邊犯了錯的女子,他們也以爲只要和卿卿撇清關係,就不會連累她。
卿卿坐下來,輕笑,她如今是逃跑戰俘的身份,霍遇怎麼可能放過她。他有一千種方法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
匈奴人和孟家的人有世仇,若被呼延徹知道她身世,只怕是雪上加霜。
出關的法子只有兩個。
一是帶着文牒,堂堂正正出去,二便是硬闖了。
呼延徹只有後面這個辦法。
刺馬鎮是關內最後一個鎮子,彙集了往來商隊旅人,原本蕭瑟的小鎮被往來的人馬襯得熱鬧了些。
在這裡落腳的有衣着華麗的富商,也有和呼延徹一般落寞的人。
他們身上沒有銀兩,住不起驛站。鎮上有個前朝戍邊將軍的府邸,也不知何時成了出不了關的人的收容所,有些人來刺馬鎮帶着萬貫家財,爲出關散架黃金,最終只能住在收容所內,等待遙遙無期的文牒。
有人一次次出關被拒,只能在刺馬鎮爲生。
呼延徹將馬賣給押給了今日要出關的商隊,換了些錢,在驛站定下一間房,留給卿卿和木麟。
卿卿一路跟着,對他的做法不聞不問,直到他突然把木麟託付給自己,她才問:“你去哪裡?”
“我不便與你同住,這鎮上有個專收容外來人住的地方,我夜裡會住那裡,你放心,驛站很安全。”
卿卿倒不是怕不安全。
她之前與孟九住在山間破屋,夜間也可怖,但孟九就似能夠保護她似的,現在呼延徹就是那個能保護她的,她的安全感不取決於住的地方有沒有屋頂,不取決於是在荒林還是熱鬧的城鎮中心,而取決於身邊有無陪伴她的人。
呼延徹見她神情不悅,道:“我明日會很早過來。”
卿卿抱起木麟,與他道:“給爹爹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