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夜來在樹下散心,一陣幽幽笛音,琴音帶着化不開的愁鬱,訴着思鄉情,傳入他耳中,每一音動都喚起他的共鳴。
他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窗戶半開,一半是被燭光照亮的陋室,一半是女兒家惆悵的側顏。
兩年了,比起孟華沅跟他的時間來說,還是短暫了些。
即便他身邊從不缺女人,她仍是獨一無二,無人可取代的。
有風進來,孟華沅正要關窗,意外地對上霍遇的目光。
她遙遙望着他。
她的記憶裡他不曾這樣消瘦過,兩頰深陷,彷彿那層皮下就是骨頭了。她對他沒有九分了解,也有八分。
他喜歡女人兄弟圍在身旁,有酒有肉,有歌有舞,他是個受不了半點寂寞的人。
何以他又一個人在寂靜的夜色下踱步?
到他身邊時,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七年前的她,將滿十六,也是和卿卿一樣的大好年華,在他身邊五年,不論他上戰場還是去深林練兵,她都伴在左右。
五年時光,縱他對她無關情愛,也是最熟悉的人。
何以如今相顧,卻被歲月藥啞了喉,半聲都不敢出?
她遠遠向他行了個妾禮,便關窗,將自己和他隔絕開來。
霍遇見孟華沅合住窗戶,熄滅室內燭火,眼神冷冽,他也不過想在這長夜之下找到一個能陪伴自己的人,怎就這般艱難?
不過見她方纔並未手上拿笛子,這笛音還在繼續,那吹笛者另有其人。他繞過孟華沅的屋子,東面是個同樣不起眼的木屋。
屋裡燭火敞亮,卻沒有聲音傳來,他擡頭朝樹上望去,卿卿坐在樹上,雙腳交纏,晃來晃去。
她吹得格外入神,對他的出現一無所知。
霍遇繞到樹後面,踩在石頭上輕輕一躍,雙手抓住高一節的樹枝,兩腿使力前後晃盪。
黑影在身旁晃動,大多數人都會受到驚嚇,卿卿真以爲遇到了鬼,忘了這是樹上,就要逃走,一個沒留神,竟摔下樹來。
好在這樹並不高,摔不死。
她摔到地上,很快那個黑影也躍下來,她定神一看,火冒三丈高:“王八蛋……”
霍遇沒想她這麼不經嚇,她摔下來的時候自己也慌了,不過見她罵人的時候中氣十足,那麼是沒什麼大礙了。
只是那隻笛子一摔爲二。
他走過去搭了把手,“爺扶你起來。”
卿卿不理會他的手,雙手撐地試着站起來,但尾骨像是碎了一樣疼,她怨恨地看着他,霍遇已經不耐煩,直接抓起她的肩膀把她給拽了起來。
“恐怕屁股上擦破皮,爺得給你瞧瞧。”
“無恥。”
“又不是頭一回看。”
她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連忙搖頭,“沒傷的。”
霍遇握住她手腕,見她拳頭緊握,自己就更用勁,直到她疼得受不了,張開五指,露出手掌被粗糲碎石摩出的傷來。
“另一隻手。”
她的左手險些就被他廢了!她不想再遭罪,乖乖攤開右手手掌,露出擦破皮的傷來。
她右手掌心有一道橫貫的紋路,這是他從未發現的。
“卿卿竟是個斷掌,那與我這個克妻之人是天生一對了。”
她的手被他攥在手裡,怎麼都收不回來,她發出細不可聞一聲輕嘆,目光垂下,眉頭含霧,“不是,是以前你用鞭子打下來的時候,打到了手掌,傷疤脫落,留下的痕跡看起來就和手心紋路一樣。”
他遲疑了陣,嘴角上揚,眼神玩味兒,“是嗎?對不聽話的獵物本王一向不會手下留情。”
“若是如今的你到了當初的北邙山,可還會犯下同樣的惡行?”
“卿卿,人性裡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這是實話,也是假話。
若是現在的他回到當年的北邙山,依然會用北邙山戰俘性命去抵匈奴鐵騎。
但他斷然不會再叫她受任何傷害。
巡邏士兵換崗,夜進二更,霍遇拿來治療外傷的藥塗在卿卿手掌破皮的地方。她的手細緻柔軟,皮膚滑膩,手掌小小的,和他的手比起來像是孩子的手。
那時在北邙山見她,還以爲是誰家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的手。
就是這樣一雙柔弱的手,撥開仇恨的雲霧,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卿卿疼不疼?”
她搖搖頭,“還能忍的。”
卿卿苦笑,這一幕又算什麼?
北邙山日復一日的勞作讓她對疼痛感到了麻木,直到霍遇的出現,才重新喚起她對疼痛的懼意。再後來,他一箭射向她,那大約是她遭受過最大的疼痛。
她對疼痛的耐力全敗這個男人所賜。
他的動作已經很輕,卻難免藥膏塗在傷處有蟄痛感。
“你能不能快一些,快要二更天了。”
她打個哈欠,意識模糊地說。
霍遇看着她眼皮無力地垂着,一會兒一個盹兒,壓根控制不住睡意。嘴脣微張,竟在他注目之下流出晶瑩的銀絲。
這模樣居然煞是可愛。
眼見她腦袋不斷向一旁歪去,霍遇連忙伸手扶住。
恐怕她這幾天在孟華仲那裡也不曾休息好,看着都憔悴,霍遇生了憐憫之心,一手撐住她後頸,一手攔起她的腰,將她橫抱起來。
把她放到牀上之後,霍遇拿起枕邊的帕子,沾溼後替她擦去臉頰上的口水痕跡。
“爺可真是個不守信的人吶。”他看向窗外樹影,呢喃碎語。
說好要帶她回瑞安,反倒是她不計艱辛送他回來。這一路他受盡傷痛折磨,辛苦卻不敵她十分之一。
殺人不過一念間,救人卻要在無數個念頭間來回動搖。
他這條命太不易。
她突然哼唧一聲,霍遇當她要醒過來,然而她只是翻個身。 www⊕ t t k a n⊕ C ○
不知不覺已經是雞鳴時,霍遇準時睜眼,他夜裡睡在卿卿牀邊,腰痠背痛,走之前扶着腰俯身在她脣上啄了口。
美人懷難掙脫,可仗還是得打。
又是幾夜鏖戰,孟華仲的陣營幾乎被夷爲平地,霍遇若得勝算,打起仗來便和瘋了一樣,進攻鳴鼓一而再再而三敲響,後來孟華仲的士兵只要聽到鳴鼓便雙腿發軟,想要卸甲而逃。
霍遇已然殺紅了眼,但凡屠刀開戒,便沒有終止下來的理由。
他奪過孟華仲一方的鳴鼓,將鼓面敲碎,“弟兄們!擒了孟華仲,叫孟束老賊向你們跪地求饒!”
北府營和孟束的舊怨該是了結的時候了。
率先衝上來的那些老兵都是孟華仲熟悉的面孔。
他在馬背上狂妄而笑:“不過是我大祁不要的酒囊飯袋,我倒看看今天你們能耐我何!”
戰場一片混亂,霍騁攻在最前方,揮刀朝孟華仲的馬頭砍下。孟華仲及時調轉馬頭,躲過一命,幾十個敵方士兵衝過來護住孟華仲,纏住霍騁。
孟華仲趁機逃脫,霍騁砍了那幾個攔路兵,快速追上去。
追了許久,只能遠遠看見孟華仲背影,見他逃往山下,霍騁明知有詐,可這一瞬他無法保持理智。
面對敵人,從不需要理智。
他縱馬下山,路面雙側林中撲來幾時黑影,霍騁拔刀廝殺,一番惡鬥,他雖制敵,卻自己身負重傷。
孟華仲見自己的侍衛雖倒下在霍騁刀下,卻不慌張,他的馬匹行到霍騁面前,霍騁負傷單膝跪於馬下,見他過來,扶着深扎地下的刀費力站起來,“孟華仲,小爺今個兒要拿你人頭!”
孟華仲揚首俯視,“你爹都不過是我孟家一條狗,你算得了什麼?”
霍騁尚有體力,他怒而拔刀,勢若疾風,砍向孟華仲馬蹄。
馬蹄負傷,亂了陣腳,孟華仲摔下馬背,他扶地而起,好整以暇道:“你爹好歹是大祁一條忠心的狗,你卻投奔敵人欺我騎兵,我今天就替你爹好好教訓你這逆子。”
他抽出腰間匕首,朝霍騁揮去。
霍騁力氣耗盡,閃躲不及,被他刺中大腿,獻血濺出,又是一匕首刺入他右肩。
霍騁處在下風,很快被孟華仲制服,這時孟華仲吹了聲口哨,從一側樹林中走出兩道幽幽倩影。
孟華仲望着二人陰戾道,“小堂妹,勞煩你帶我兄妹倆也去巴蜀王墓見見咱們孟家祖宗留下的遺物。”
卿卿道:“我們三個走便走,你帶着霍騁這廢物,不拖累腳程麼?”
“今天便要列祖列宗看看你們這鄴人走狗!”
“好,今天便叫列祖列宗看看你這殘害手足的陰險小人!”
卿卿話音剛落,孟華仲一個耳光落下來,她右耳一陣嗡嗡聲響,他們說些甚麼她都聽不見。
孟華仲揪起她的頭髮還要再扇她左耳,孟華沅擋在卿卿面前:“你打她只會讓她懷恨在心,這丫頭比你我以爲的還要狡猾,只有她知道地陵機關,若她懷恨在心,在地陵裡可以隨意置你我於死地。你便忍忍脾氣,等出了地陵再和她算賬。”
卿卿卻無懼。
“今天你便打死我好了。你打我多少下,我哥哥都會千百倍奉還。”
孟華沅驚異:“你哥哥?”
“是啊,我二哥沉毅!他沒如你們所願地死去,他還活着,不,他活得好好的,而且等他恢復身份,便是孟家族長,那個位置你們一家永遠別想覬覦。”
孟華仲又是一耳光落下來,卿卿雙頰腫起,髮髻散亂,卻仍不知疼地笑着。
現在她好像知道爲什麼霍遇是沒有疼痛的人。
在叫人失去理智的仇恨面前,疼痛不值一提。
孟華仲想起當日被他火燒軍營就走霍遇的情景,越發瘋狂,他一腳踹在卿卿腹上,痛罵道:“你這霍遇養的娼婦,算什麼東西?”
“這世上……就你們父子是個東西,豬狗不如的東西!”
孟華沅護在她身前,大聲斥道:“都住口!再不入陵,霍遇的追兵過來誰也逃不掉。”
霍遇大獲全勝,卻不見霍騁孟華仲蹤跡,四處搜索,快黎明時,守營侍衛跑來:“王爺!孟姑娘和華伶姑娘都不見了!”
過了一陣又有搜查兵前來彙報:“王爺,我們在山底找到了霍總兵和孟華仲的馬!”
他望着敵方陣地隨着天亮散去的硝煙,咬牙切齒道:“來人,跟我去活捉孟華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