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王陵深處,黑暗如張口的巨獸吞沒來者。
霍遇雖已來過一次,仍覺得可怖。上次卿卿與他們那麼多人同行,他都覺察到了她的膽怯,這次被孟華仲威脅入陵,不知她該有多絕望?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馬就見到她。
走到巴蜀王石棺存放的地方,整整一天腳程他只喝了一口水,心裡唯恐她和霍騁在底下斷水斷糧,難以支撐。
想到此處,他不可自抑地笑了。
他何時把一個女人的命看得這麼重要了?女人沒了就沒了,誰還指望着一件衣服穿一輩子?幾時她就偷走了他的心,偷走了他的魂。
他不知道這一切因果起源,究竟是來源於北邙山的驚鴻一瞥,還是來源於她對他洶涌的恨?命運確實已經將他們緊緊纏在了一塊。他害她淪落爲奴,又在多年後一眼看中了她,他欺負過她、羞辱過她,使她恨他,這恨意讓她把他送上了前往西南戰場的路。他心有不甘,將她擄掠此處報復,卻又在危及時爲她所救。這像是兩條系成死結的繩子,除非一剪子剪開,否則不會有人能分開他們緊緊相連的命。
他不會叫任何人剪開他們之間的聯繫,他要做她一生的因,更要做她一生的果。
他是如此喜愛這個叫他恨愛不得的女子。
卿卿自被孟華仲兄妹擄掠來以後沒有吃喝一口,飢餓在這個時候反倒讓她多了些硬氣,孟華仲兄妹不論如何作爲,都不能令她開下一層墓的機關,因此他們只能盤踞在一間小小的石室裡。
孟華仲幾次氣惱要拿卿卿撒氣,都被孟華沅攔了下來。
孟華沅見卿卿也是一臉不屈不饒,此時真是恨她的臭脾氣,委曲求全不是她最擅長之事?
“你又是何苦頂撞我大哥?少受點罪不好麼?我們在這地陵裡都要靠你帶路,你乖乖聽話,他不會動你的。”
卿卿嘴角揚起,燭火照亮她半張臉,那杯照亮的半張臉的顏色極爲豔麗,“只要觸碰到機關這間石室就會坍塌,我原本想令霍遇葬身於此,後來一念之差,放走了他,沒想到如今正派上用場。”
“你要同歸於盡,自己不怕麼?”
孟華沅篤定沒有人不怕死亡,卻不料卿卿肯定道,“不怕。”
“你瘋了不成?”孟華沅驚詫她的固執,靜心一想,才覺得她的行事方法太過熟悉。
寧自損一百,不肯讓對方獲得絲毫利益,這是霍遇一貫的做法。
“哈哈哈哈……”孟華沅突然癡狂了一般地笑起來,“那年北邙山下,誰又會料到今日我竟要拿你的性命去要挾晉王,來給自己覓一條生路。”
“你們儘早另尋出路,霍遇陰險,又與你大哥對他剝皮之仇,他怎會受你們的威脅?”
“你別自以爲懂他,你什麼都不知道!”
孟華沅一耳光向卿卿刪過來,卿卿躲開,露出一個陰鬱的笑臉,“你思他成疾了不成?自重逢以來我就察覺你心神失衡,每當提及霍遇,便像個瘋女人。你若想他念他,何不拋下你現今的身份去找他?”
“你以爲我不想!”孟華沅咬牙切齒道。
愛人者癡狂之心,終究還是在世俗禮法面前低頭。
“你明知他是那樣惡劣的人……又何苦深陷呢……”
“你懂什麼?你一開始就能得到他的喜愛,即便不去討好,他也對你另眼相看,你懂什麼?”
“我受不起他的另眼相看,所謂另眼相看,不過因我是孟將軍的女兒,爲此我受了多少苦……”
她已經看輕過去那段受苦的日子,提起來也是風輕雲淡,不留任何屬於北邙山下的恐懼或仇恨。
她明白只要能活着,苦難來臨的同時希望也會來臨。
“卿卿,你猜猜你和霍騁之間,他會選誰?”
若是讓別人做出二選一的選擇,只怕得陷入糾結,但對方是霍遇,她一點也不擔心。
他誰都不會選。
他怎麼會讓別人威脅他呢?
卿卿看着孟華沅輕蔑的模樣,輕輕一笑,“他會選我的。”
孟華沅也不知該不該說她猖狂。可她也想看看霍遇究竟會選誰?他是不懼難題的人,越是這樣的人,越叫人好奇他在難題面前的選擇。
卿卿感嘆,“堂哥的智慧真不及霍遇之一二。”
“此話何講?”孟華沅問。
“巴蜀王墓處處殺機,也是處處生機,你們想逃出去很容易……何苦在這等霍遇來捉?”
“棄甲曳兵,何顏面去見父親?不如死在外面,倒也清靜。”
卿卿說不出話來,孟華沅將死亡看得太輕,自己卻看得太重,無話可通。
巴蜀王墓中若無人帶路,很難走出迷宮,每個迷宮盡頭都是一間獨立石室,霍遇的人分頭找了近三天也沒找到具體在何處。
他自己已經筋疲力竭,無力癱坐在地下休息,突然,腳下被什麼東西硌到,他撿起來,藉着火光近看,是一塊碎石。
迷宮兩側都是平整光潔的石壁,地面都是精心雕琢過的,細看這塊碎石,表面粗糲,不該出現在這裡。
他憶及那日和卿卿一起入地道時,撿了塊石頭仍在她腳下嚇她,質地似乎相仿。
他開了竅,沿着這條道一路向前,發現不少沙石痕跡。
沿着這些痕跡,他來到分叉口前,遲疑了一陣,便和身邊跟隨着的侍衛分頭而行。
他沒有做多考量,卿卿雖能留下線索,卻不是精於算計之人,向左向右,都是隨機抉擇。
便聽天由命這一回。
迷宮盡頭,是一道鎏金的石門。
他轉動石門旁的轉輪,石門打開,一室火光通天,孟華仲幾人在火光中,候他多時。
霍騁和卿卿被分別捆在左右兩側柱子上,霍遇犯了難,擺出愁苦模樣與孟華仲感嘆,“你剝了爺的皮,就這樣招待爺?”
“狗賊少廢話,你的得力手下和救命恩人,你選誰?”
霍遇躊躇片刻,“你還真給爺出了個難題。”
他打從心底不想和孟華仲這等智慧的人糾葛,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霍遇扶着眉心:“你們自己慢慢折騰,不過記得給孟姑娘留個全屍,畢竟是個姑娘。”
他當真半點情面不留,說走就走。孟華仲惱極,一匕首刺進霍騁受傷的腿上。
霍騁發出艱難的嗚咽,卻不向霍遇投去求救的目光,他好笑地看着孟華仲:“你爹他怎麼不來救你?我爹是你大祁的一條狗,你又不何嘗是孟束手下一條瘋狗?”
霍遇倚在門口,雙臂抱肩,“你這是要爺救霍騁不是?男人做事就不能痛快點?爺真是沒見過像你這麼婆媽的男人。”
“王爺您別管我!孟華仲這龜孫子就想得到這地陵裡的寶物,不能讓孟姑娘被他捉走!”
卿卿聽聞,輕咳了聲,提醒道,“我與孟華仲是同一個祖宗。”
分明是一觸即發的嚴肅氣氛,愣是被她一句話弄的所有人哭笑不得。
霍遇隱約看見她臉上的紅痕,心裡作痛。
她真是一點也不讓人擔憂,也最讓人擔憂。
只要她露出半點痛苦模樣,他就會毫不猶豫救下她,可她不會把脆弱流露在他的面前。
真是個沒心肝兒的小女子。
“我與卿卿夫妻一場,還真不捨。”他沒皮沒臉慣了,當着他人的面說出這話泰然自若,眼神真摯。
卿卿呸了口,“狗賊霍遇,我救你狗命,你令我身陷囹圄,你何來顏面說這話?我孟卿枝就算死也輪不到你來救。”
霍遇扶額難耐道:“孟兄,你也聽到了,這二人都不要我來就,那我先行一步。”
他朝孟華仲拱手作揖,竟真頭也不回地離去。
卿卿見他走了,反倒對孟華沅挑眉一笑,彰顯勝利。
薛時安在蜀都聽卿卿被捉,連夜快馬趕到地陵之下,只見霍遇在地陵中搭起竈火升起炊煙,他上前就揪起他的衣領:“卿卿呢?”
霍遇指着石室的門:“裡面呢。”
薛時安鬆開他領口,正欲往深處走,霍遇胳膊橫在他身前攔住他,薛時安覺得這人荒唐得不可理喻,勾拳揍在他鼻樑之上,霍遇一個做將軍的,哪甘願被他一個空手書生平白無故地打?他一個拳頭就把薛時安打翻在地,“要不是她在意你,爺今個兒定在這閹割了你,叫你再賊眉鼠眼地覬覦爺的女人。”
“都說北地貧寒,王爺怕是打小就沒見過鏡子,欠了點自知之明。”
“找打是嗎?”霍遇拔出腰間佩劍,對準薛時安喉嚨。
“王爺沒本事救下卿卿,也不能攔着我去救她。今日我進了石室,請王爺將這石門封死,卿卿往後是死是活都跟王爺您無關。”
霍遇輕笑,她這一生的苦難始於自己,怎能無關?
“你進去?會武功麼?是你救她還是要她救你?今天你從這道石門裡進去,就是着了孟華仲那蠢豬的道!”
薛時安淡漠擡眼,“你都知道的事,薛某怎麼能不知道?小九兒於我貴重過自己的命,我不能放任她身處險地。”
霍遇冷笑,“既然如此,你當初又何必把她引到我身邊?她在爺手裡,沒少遭罪。”
“我有愧於她,自當有自己的法子去償還。”
“何爲償還?裂帛尚無法修補如初,何況人心?”
“王爺此時又是什麼立場來指責我?”
“你若只是對她有愧,何必佔着她身旁的位置?”霍遇一字一句漫不經心地說出來,“本王心悅她,苦於她身邊已無本王的地位,薛公子,將這個位置讓給本我吧。霍騁是爺的弟兄,爺不能用他的命去換卿卿,卿卿是爺心頭上的人,是救命恩人,我不會拋下她的。”
“薛某一生爲孟門家奴,護卿卿周全,是職責所在。若觸發石室機關,石室便會坍塌,只要你我帶着卿卿霍騁在坍塌前逃出,便可將孟華仲和他的人埋身此地。”
霍遇挑眉一笑,“薛公子的法子,還真是陰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