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最相信自己吉人有天相,可還是得防着點瘟疫。她遛完孟九,碰到樑嫣的丫鬟。
“姑娘回來的真是時候,昨天大師給我麼化了符水,我家小姐惦記着姑娘,特地叫我給姑娘煮上一份,不知王爺何時回來,小姐還給王爺留了一碗呢。”
這符水雖是騙人的玩意兒,但卿卿也不想拂了樑嫣好意,她叫丫鬟轉達謝意給樑嫣,回身進房裡,看着那沉着灰屑的符水,眉頭皺了皺。
關好了門窗,便把那一碗符水倒進了盆栽裡。
這符水能不能防瘟疫是不一定的,但喝了肯定得鬧肚子。
霍遇夜裡回來,卿卿把符水的事告訴霍遇,霍遇問:“那你喝了沒?”
她搖頭。
霍遇哂笑了陣,“你就這麼不信鬼神一說?”
“不是不信,當初那神棍都教過我的,他們那什麼指尖點火,意念控物的法子都是有門道的。”
她跟神棍學着騙人,這場景霍遇實在是想不出來。
“難怪不識字,原來淨學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去了。”
卿卿被他取笑,懶得去辯駁。
她這輩子最自卑的就是學識差了一點,他們孟家雖出武將,可世代都是文武兼修,也出了不少文學大家,她母親更是前祁朝的大才女。她小時候就不愛念書,二哥跟她說她那麼笨其實是父親撿來的孩子,她信以爲真,哭了大半天,還跟大哥去求證。
結局自然是二哥又捱了一頓揍。
若她體內沒有流孟家的血,或許她能鬆一口氣,少些愧疚了。
霍遇賴在牀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爺今個兒還得去探探路,你可照看好了孟九。”
卿卿昨夜被他纏着“考學問”,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這時腦袋沉沉,眼睜不開,手還推搡着他,叫他趕緊走。
霍遇一走,孟九就蹦上了牀。她迷迷糊糊半正眼,一手伸進孟九的毛髮裡面摩挲,一手捂着眼。
到了中午,孟九餓得細聲嗚咽,卿卿這才支着身子起來,趿鞋去梳洗。
梳洗之後樑嫣的丫鬟給她送來湯飯,“小姐見姑娘錯過了午膳,便叫奴婢給姑娘送食來。”
卿卿頭暈目眩的,胃看到食物就反胃,丫鬟走後她將肉挑出來給了孟九,孟九三兩下連肉骨頭都吞得渣滓不剩。
卿卿頓身擡手將碗收在桌上,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跑到鏡前,解開衣領,鎖骨左下方一片淡淡青斑蔓延。
她呆滯片刻。
這便是她最後的命嗎?這短短十幾載人生,她吃的苦還不夠嗎?
她一怒之下將梳妝檯前之物一掃而盡,瓶瓶罐罐噼裡啪啦落地,驚得孟九閃躲到一旁。
她合上衣領,朝孟九招招手,孟九聽話地跑到她懷裡面。
“往後真的要你我相依爲生了,乖孟九,幫我去請常言先生。”
常言進屋,卿卿卻躲在牀幃背後並不接近他。
“常主簿……我染上瘟疫了。”
“興許是小病,我去請郝軍醫給姑娘把把脈。”
“已經開始長青斑了……脖子下方有好大一片……從今天早晨起就渾身乏力……”
這確實是此次瘟疫的症狀。
“姑娘這些天可接觸過什麼特殊的人?”
“並未……常先生,王爺在何處?可否幫我請來王爺?”
霍遇此刻只怕在鎮子外面,常言不敢耽擱,派了個腳程快的士兵去找霍遇。
“姑娘不要太過憂慮,此症非難平也,常某曾在西域見過類似病症,西域人稱狼斑症,是有解法的。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會出事的!”
卿卿輕聲應了聲。
待常言下去後,她又照了遍鏡子,不到一個時辰,那青斑向上蔓延至脖子上,衣領都遮不住了。
她到底該怎麼辦?倘若時安此時在身邊,早已爲她尋得名醫來治,可現在這種情況下,別說找不到大夫,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若大夫真有法子,也不會有成百上千人因疫情而死。
“孟九,我好怕呀……換個法子死也行的……”
哪個女子不珍惜自己的容顏,會情願帶着滿臉可怖的青斑死去?她不敢想。
可時下她一個無依女子,又能如何?
孟九突然叫喚兩身,從卿卿懷裡跑出去,跑過屏風外,過了一陣叼回來一隻碗。
這是昨日樑嫣丫鬟送來符水的碗。
卿卿明白了孟九的意思,孟九懷疑這隻碗。
她細想了一下這幾日自己接觸的人,樑嫣和她的丫鬟是接觸最多的,可今日見樑嫣丫鬟她也並無事。
她心生一計,從枕頭底下取出一隻荷包來放在手上,對孟九道:“把這東西丟到樑小姐身邊,別讓她看見你。”
那荷包正是樑小姐送給霍遇的。
孟九叼着荷包跑了出去,她拿起那隻盛過符水的碗,走向隔壁霍遇住的屋裡。
看來身上青斑只是瘟疫的外部症狀,她只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渾身痠痛。
那種無力感牢牢地釘在了骨肉裡。
孟九幹完活立馬跑回她身邊,像是怕她一個人呆着會害怕似的,趕緊來陪她。
卿卿心裡頭感動,抱着孟九道:“好孟九,就算我真不明不白死了,做鬼以後也來找你報恩。”
不予片刻,樑嫣果真拿着那荷包尋來了,只是沒預料到卿卿會在霍遇的屋裡。
“卿卿妹妹怎麼在此?”
卿卿道:“我午覺起來有些乏力,便想到王爺這裡來尋點藥,姐姐怎麼來了?”
樑嫣道:“王爺似乎落下東西了,我給他還過來……”
“這幾天外頭瘟疫鬧得我心慌,昨天喝了姐姐給的符水,心安了不少呢……對了,今個兒中午姐姐的丫鬟沒把昨日送來的碗收走,能否勞煩姐姐替我收走?”
“說什麼勞煩不勞煩的話……不過我待會兒還得去給母親請安,不如叫小玉來收。”
“那就勞煩小玉了。話說回來,這符水這麼珍貴,姐姐還分給我,我原本就霸佔了姐姐的屋子,姐姐對我這麼好,這是何來的福氣。”
“妹妹你跟我見什麼外?有你陪着我,我不知多開心呢。”
卿卿見她如是說,卻將兩道眉毛豎起,眼裡溢出水花:“姐姐對我這麼好……我卻騙了姐姐……其實那符水我壓根就沒有喝……我其實是不信這些東西的,姐姐你千萬不要怪我。”
樑嫣一聽:“那符水呢?”
卿卿擡眼看着她:“因我自己喝不下去……便將那盛符水的碗放在了王爺屋中,其實我過來是來收回這隻碗的……”
“王爺碰過了這碗?”
樑嫣驚慌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卿卿擦了眼裡的淚,冷靜道:“裡頭的水都沒了,想必王爺是碰過了。姐姐不還要去給夫人請安麼?還是不要耽擱了,這碗啊,我會自己送回廚房的。”
“還是等小玉過來取,你……妹妹你既然身體不適,就好好休整。”
樑嫣幾乎是落荒而逃,卿卿盯着那隻碗,目光泛冷。
這就是人心嗎?
樑嫣走不久之後,霍遇回來。
這是第一次見到了霍遇孟九還留在卿卿身邊的,霍遇招了招孟九,見他不過來,只好作罷。
卿卿直面他,毫不掩藏地露出脖子上的青斑。她眼神已死,霍遇一時無言,靜了片刻才說:“我去找大夫。”
“大夫若管用,當初樑府姬妾染上瘟疫時也不會被直接扔出府了,晉王殿下您還是儘快趕我出去,免得你的士兵出師未捷,先被我傳染而死。”
她句句放冷箭,語氣像對仇人一般。
“誰給你的膽這麼跟本王說話?”
死亡當前,卿卿是徹底沒得怕了,更恨他帶自己來這破地方,她冷笑一聲,“你不過一個不得人待見的無寵王爺,我怕你做什麼?”
狗急跳牆,她急了什麼話都敢說。
到這一步,算是什麼僞裝都撕破了。
霍遇伸手抗她上肩,大步往院子裡走去。
“行,既然你這麼想死,今個晚上縣衙大燒活人,爺送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若換做別的時候,她已經一口咬了上他肩頭了。可現在哪有這個勁?稍稍一動,就好像渾身力氣被人抽走,腦袋裡面像是被灌上鉛,直欲下墜。
他素來說到做到,把卿卿扔上馬背,騎馬奔向縣衙,幾裡之外就見火光連天,哀聲遍野。
“你既然這麼不想留在我身邊,我就送你去和這些病死鬼作伴,反正都長了斑,誰也不認得誰,你下了黃泉也不必因臉上長斑而自卑。”
後邊常言追着,生怕他真的扔了卿卿,別的不說,就說她是皇帝認的乾女兒,薛時安都知道是他擄走了卿卿,這若是出了草菅人命的醜聞,就算打了勝仗也不足以抵罪了。
霍遇本以爲,以她的性子,此刻也不會讓他痛快,可等了半晌不見有任何動靜,他一手拉繮,另一手墊到她身下,將她翻過來面朝上。
朝染病而夕青斑遮面。
那張叫他喜愛的臉上半部着青黑色交雜的斑紋,和尚完好的另一半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昏迷過去,面色安沉。
就像一具死屍。
他這半生殺孽滔天,蔑視人命,可他一直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面對死亡時的怯懦支持着他打了一場又一場仗,她的父親,她的兩個哥哥,她的滿門都因自己間接而死,那些戰俘營裡陪伴過她的人,更是被他一把火燒盡。
她要再一次死在自己面前嗎?
不,北邙山裡開出的春花,不能萬里之外的地方凋謝。
常言帶着士兵抄便了鎮上大夫的家底,也人對這瘟疫有對策,面對成倍增長的病患,醫者之心已經麻木。
霍遇抱卿卿回去,孟九以爲她睡着了,一聲不敢吭,腳步輕踏在地上,跟着霍遇走到牀邊。
昨夜在這張牀上,他還逼着她背“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她眼裡的厭惡是那麼明顯,卻還要裝作一副柔弱可親的模樣來,其實有些滑稽的。
常言不知道弄了副什麼藥來,連夜煎了,霍遇餵給她喝。
喝下不到半個時辰,連藥水帶昨天的飯菜化作穢物被吐了出來。
常言急道:“姑娘怎麼會吐藥?”
女兒家都愛甜食,不愛苦口良藥,她由其不願下嚥,這喚起了北邙山時候的記憶,霍遇記得那時她就不愛喝藥。
說什麼都不喝。
“再去熬一碗過來……等等,打一桶涼水來。”
常言不敢過問霍遇的意思,只是照他說的去做,先吩咐士兵去煎藥,自己再去井邊打了桶涼水給霍遇送過去。
霍遇沒說打水的用途,只是直接從常言手中接過木桶,顛倒桶身,那剛纔深井裡打撈出來的寒涼之水傾數潑向了卿卿臉上。
常言腹誹,王爺真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