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一場濛濛秋雨,漫山的紅楓似火,染紅北邙山的天。
日出一刻,北邙山下的戰俘營又開始運作。數萬名戰俘被從營帳中趕出來勞作。
大鄴初年,百廢待興,皇帝下令在北方的五個重要關口建軍事基地,被俘的前朝奴隸則成了重要勞力。
自從入秋以來北邙山的氣候變化莫測,時不時雷雨轟轟,雨天無法施工,只能在晴天的時候加緊趕工。
聽看守的士兵提起,卿卿才知道今天是中秋,她悄悄地將這個消息告訴正在用手推車拉木材的佟伯。
佟伯是她們這一區域年事最高的人,亦是最德高望重的人。
佟伯趁無人看向此處,從腰裡揣出一個木牌——上面刻着一個名字,“給你弟弟的生日禮物。”
卿卿立馬收下,笑意燦爛:“謝謝佟伯。”
戰俘營最不缺乏的就是思念。
思念家人,思念舊國,思念和平的日子。
藍藍從牀底下爬出來,扯了扯卿卿的褲腳:“嘿,今天我在牀底下捉迷藏,沒人發現我。”
卿卿把他從地上抱起來:“藍藍又長大一歲了。”
她是強忍着眼淚,藍藍並不知道在他捉迷藏躲起來的時候,負責捉他的同伴被晉王的一個手下誤殺了。
這是藍藍五歲的生辰,也是他在北邙山的第五年。卿卿將佟伯刻的木牌繫到藍藍腰上:“這是佟伯給藍藍做的長命牌,咱們故鄉每個小孩都有一個。藍藍帶上,會福壽安康。”
小孩對生辰的日子格外執着,小手攀上卿卿的肩膀,膩在卿卿懷裡:“藍藍要長大,長大就做卿卿的哥哥!”
這時,突然有幾人闖入她們的屋裡,爲首的是一個高瘦的婆子,身後跟着幾個士兵。
卿卿把藍藍護在身後,問道:“周姐,什麼事啊?”
周姐是這裡女囚主管,平日也是戰俘營裡食物鏈頂層的人,不過自從年前由當今皇帝的第七子晉王接管戰俘營後,周姐也需要低頭做事說話。
“回軍爺,這丫頭人可機靈,模樣也好,您看怎樣?”
周姐身後的兵越過周姐,卿卿見那人穿着與其它士兵略有不同,應當是個品階高的。
她帶着藍藍跟那人頷首屈膝行禮。
鄭永瞧着面前的女子,雖粗布短衣,但不掩飾她的秀麗容貌。來北邙山大半年時光,見慣五大三粗的女子,眼前的女孩卻是叫人眼前一亮。
如荒涼大漠中,忽而拂來江南春風。
鄭永是個漢人,飽讀詩書,行事與一般的將士不同,他向那姑娘解釋道:“今夜王爺在府中設宴,缺了個人前奉酒的女婢。”
周姐見鄭永態度和善,自己也擠出笑,上前熱絡地握住卿卿的手:“王府可什麼食物都有的,你只要別犯錯,想吃什麼都行。”
卿卿聞言,擡起眼皮看着周姐:“我可以把那些食物帶回來嗎?”
鄭永笑道:“當然可以。”
卿卿莫名覺得鄭永親切,和她以往見到的官兵都不同,像是個好人。
但是佟伯說,好壞不能只看面相,人善是在於心。
她轉身對藍藍說:“你今天先和佟伯呆在一起,姐姐很快回來。”
雖是這樣勸着藍藍——可她心裡忐忑。
周姐將她帶走,帶上馬車。
王府緊挨這戰俘營南邊,那裡一磚一瓦,都是她們親手建造的。卿卿自從八歲被關進來以後,就沒有坐過馬車了。
周姐和她坐一輛車,她拿出一個小小的圓盒,擰開,裡面裝着黃色的軟膏,周姐將那軟膏抹在手上塗開,不一會兒馬車間就充斥着香味。
應當是花的香氣,可那是什麼花的香味兒,卿卿不知道。北邙山下殺百花,沒有花兒能在這裡生存下去。
周姐一邊用那軟膏擦着脖子,一邊道,“今個兒你要敢出岔子惹王爺不快,我回頭就把你弟弟手腳砍了。”
卿卿不理會她。
過一陣,她想到了什麼,纔開口問,“周姐,我還有機會回去嗎?”
周姐剜她一眼:“叫你去王爺跟前伺候,這機會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又不是叫你去送死。”
“可年初的時候,桐姐兒也是被送去王府,她再也沒回來過!”
周姐巴掌在她脖子上使勁拍下,“你這死丫頭,不相信我是不?”
卿卿不敢去摸脖子上火辣的痛感,她往一旁瑟縮了點。
到了王府,周姐先帶她去換衣服。
一套王府的丫鬟衣裳被扔到她頭上,周姐道:“自個兒換好梳洗好,時候不多了。”
卿卿穿上新衣,又慌慌張張梳好鞭子。
她似乎從沒穿過這樣舒服的衣服,綢緞輕柔地撫着她的肌膚,令她恍惚憶起江南的春雨。
她收拾完自己,出門發現月亮已經爬上了夜空。
其實中秋的月並沒有比其它中旬的月亮更圓更亮,但這一天,月亮顯得很清冷孤獨。
天際茫茫,只有一輪月。
王府的丫鬟教了她一些基本的禮數與她的工作內容,她很快記住,在王府丫鬟的面前演示了一遍,丫鬟笑道:“真是個聰明的丫鬟,你叫什麼名字?”
卿卿說:“我叫卿卿,三公九卿的卿字,姐姐呢?”
那丫鬟忙掩口而笑,“還叫姐姐,我都快大兩輪了。真是嘴裡跟抹了蜜一樣,就叫我潘姐吧。”
她們這些丫鬟是得等傳召才能進屋的。
酒是溫的,屋裡熱,涼的酒更盡興,所以叫侍女們端着酒在外頭讓溫酒降。
北邙山入秋後山風冷寒,一個個侍女都凍得瑟瑟發抖,快熬不下去的時候,潘姐終於出來召喚:“該咱們去奉酒了。”
侍女每人負責一席,卿卿負責的這一席正好是晉王右側首席。
潘姐之前教過,奉酒之事眼不可亂看,視線不得落在主人臉上。卿卿也好奇自己侍奉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卻不敢看他。
倒酒的時候,她們需要跪坐席前。
倒完酒,卿卿暗暗鬆一口氣,很順利。可突然一隻有力地手握住她的因緊張而有些顫抖的手,將她的手整個包裹在內,她驚慌出聲。
上席的位置傳來一陣笑,“穆兄,你未免太性急了些。”
穆瀟意識到自己失態,忙鬆開卿卿的手,“在下失禮。”
晉王酒入了喉,來了興致,竟從上席走下。
卿卿跪在地上,始終不敢擡頭,她得罪不起這些人——雖說戰俘營裡的生活不見天日,可她還是存着能出去的心思。
她不想死。
入眼的是晉王的黑色皮靴。
巨大的陰影由上投射至下,將她籠住。
卿卿有些發抖,但她竟然抑制住了。她只是想到那一日異族士兵攻入瑞安城的場景,就覺得此生一定沒有比那更恐怖的事。
晉王霍遇捏住小侍女的下巴,迫她擡頭。
入眼的是一張如畫嬌容,她眼中含怯,讓霍遇突然想到上個月獵中的那一隻幼鹿。
這張臉,還似一個人,難怪穆瀟會失態。
“王府裡怎沒瞧見過你?”
卿卿不敢貿然回話,潘姐忙上前,在晉王身後道:“回王爺,卿卿姑娘是從北邙山營地裡過來幫手的。”
“原來是個小女奴……”
他語氣裡有譏諷蔑視,卿卿怕極了這些人——奴隸對他們而言,比下賤牲畜還不如。
她還記得晉王剛來北邙山那兩日,命人將年老或病弱的奴隸壓在獵場裡,叫她們其餘人前去圍觀。
然後他拿着弓箭,在高臺之上,一一射死那些人,且箭無虛發。
“叫什麼名字?”
潘姐道:“回王爺……”
“我在問她。”他的聲音聽上去是懶懶散散的,但又帶着某種說不出的陰狠。
卿卿回答,“我叫卿卿。”
“青蛙?”
卿卿一怔,別人問起她是哪個字,都會問是否是楊柳青的青,怎麼晉王就想到了青蛙呢。
“是九卿的卿字。”
“卿卿……”他咀嚼品味着這個名字,倏爾笑道,“名字都這麼勾人,難怪叫穆兄失了魂。”
卿卿的肩被他捏住,人被他帶着站起來,“竟然勾了穆兄的魂,今夜就好好陪陪穆兄吧。”
穆瀟看到卿卿的第一眼,也想到了那個女子——他心頭的硃砂痣,他一生的悔恨。
穆瀟和霍遇不同,他不是個重欲的人,不會看到個好看的女子就要佔爲己有。
他起身向霍遇作揖道:“王爺美意在下心領,今日是我唐突了卿卿姑娘,但並無它意。”
他目光掠過卿卿身上,卻發現了一雙隱忍着期待的眸子。
那一年入春,瓊兒被突然闖入的士兵帶走時,也用這樣的目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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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姐兒被帶到王府後,杜家嫂嫂跟她說桐姐兒是去享福了,她問怎麼個享福法子,杜家嫂嫂含糊給她講了一通:女人身體得了男人的疼愛,自然就會享福了。
卿卿不是很懂,但她卻覺得留在王府受王爺責罰,不如跟了穆瀟,穆瀟看起來像個善人。
穆瀟和晉王不同,他看上去是個很冷淡的男人,但卻不會因她是奴隸,而對她不屑一顧。他叫她姑娘,還沒人這樣叫過女奴卿卿呢。
晉王負手轉身,“既然入不了穆兄的眼,便是無用之物,來人,颳了她的臉。”
卿卿聽到他這樣說,慌亂了起來,她立馬跪在地上:“求公子救救卿卿。”
她這一跪一乞求,如一顆石子落入穆瀟死水一般無波無瀾的心裡。
“既然是王爺好意,穆某便心領了。”
霍遇回到坐上,見底下那個頷首的小女奴,其實和那女人也不怎的像。他至今忘不了那女人在他身下求着他,那一雙水溼的眸子。
穆瀟這幾年過得清心寡慾,在這麼多人面前鬧了這麼一出,傳出去只怕美名蒙塵。
晉王大方地說,“卿卿,還不謝過穆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