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日和成王手下的一個侍衛在消香坊爲了一個歌女打了起來,二人被關入慎刑司,經審問,是哈爾日先的手,對方傷得重,於是哈爾日被罰了三十大板,收押半月。
霍遇進牢裡撈人,正巧遇到成王。
哈爾日平時挨慣板子,他道不替他操心。只是遇到不想看到的人有些糟心。
成王如今是真的學會了收斂,見了他會率先叫聲“七弟”。
霍遇漫不經心給他回個禮,一雙鷹眼盯着他身後那和哈爾日打架的侍衛,“喲,五哥的人傷得不輕吶。五哥親侍竟是這般不抗打的,等傷好了送到我府上來,我幫五哥□□□□。”
成王皮笑肉不笑:“謝七弟好意。”
霍遇抽抽嘴角,闊步離去。
霍遇回府,把今日在慎刑司遇到成王的事說給穆瓊聽。穆瓊曾是成王王妃的人選,霍遇說這話是有意的。
她垂眸,已裝不出笑意。
“往事如雲煙散去,自琿邪山後,妾與王爺一路同甘共苦,妾對王爺的心似明鏡可鑑。”
他其實不太懂女人,穆瓊是真情還是假意,他分不清,對他來說,她的心只是蒙塵的鏡子。
他唯一能看懂的是卿卿的心。
不知該說她是單純還是蠢,他給過她許多次機會,她的順服仍然很蹩腳。
機關算盡,還是會懷念那一雙澈如天山聖池水的眼睛,愛憎都是那麼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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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陪着連翹去藥鋪裡抓方子,這才弄清自己平時吃的是些什麼藥。
“小姐你又不肯吃苦的,咱們還得去買些蜂蜜,配着煮化的蜜餞添到最後煉製的藥丸裡。”
“說起吃藥這事,你們先生以前最煩就是看我吃藥了,別看他現在穩重,以前可沒有耐心的。”
卿卿的整個童年都是和薛時安度過的,關於以前和時安之間發生的那些有趣事,她也是信手拈來。
在卿卿的描述裡,連翹才覺得薛時安有了些人情味。
不管多可惡的人,都有單純的時侯。
二人談笑着拐過路口,經過成衣店,只聽到男人的咒罵和一個女子的啜泣聲音,卿卿覺得那女孩哭得聲音耳熟,便走了進去。
那罵人的是成衣店的老闆,哭泣的女孩一身丫鬟打扮,卻也滿身綾羅綢緞,因爲是背對着,卿卿還沒認出,直到換了個方位,她這才認出來這被欺負的丫鬟正是在北邙山王府伺候過自己的福寶。
福寶比起在北邙山的時候瘦了許多,臉上福氣團團的肉已經消失掉了。
連翹在一旁學徒那裡打聽清楚原委,原來是這丫鬟拿錯了衣服,主子差她來換,老闆非要她賠償損失。
這世道,爲了幾兩銀錢,什麼侮辱人的話都講得出。
“別哭了。”卿卿低頭安慰。
福寶聞聲擡頭,見是一張熟悉的臉,不是到底是驚嚇着了還是激動,哭得反倒更厲害。
卿卿把她帶到一旁無人的巷子裡,解釋道:“我還活着,活得好好的。”
福寶圓溜溜的眼珠左轉轉右轉轉,卿卿指着自己的影子:“你看,我有影子呢,鬼是沒有影子的。”
福寶將信將疑,可這時也管不了了,就算是鬼,那也是好鬼。
“姑娘,真的是你?”
“是我,桃花呢?怎沒和你一塊來?”
福寶癟癟嘴,強行抑制住哭腔,“桃花她命好,被王爺手下一個士兵看中,娶回去享福了。”
只看福寶如今的樣子,就知道她是無福可享的。
卿卿決定:“你等上幾日,我幫你贖身,至於你以後什麼打算,贖身之後再說。”
連翹見她這麼草率就決定,勸道:“小姐……”
“回頭我寫信給時安,讓他幫我定奪一下,他總是比我想得周全。”
連翹只能答應了,卿卿都這樣說了,她沒有資格阻撓卿卿給自家先生寫信的。
看福寶離開後,連翹嚴肅道:“你不怕她告訴晉王?”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既然要在永安府落腳,總有一天會遇上。而且福寶不是那樣的人呢。”
走出陰仄小巷,陽光撲個滿懷,卿卿迎着陽光:“越是在陰仄的地方就越會恐懼。”
連翹出面幫福寶贖了身,說是災荒中失散的親人。王府要出一個雜役,不過是個走流程的事,交了銀子後福寶就拿到了賣身契,恢復了自由身。
做夢她也沒有想到會有自由的一日。
連翹提醒她:“咱們姑娘心腸好,身邊的人就得多張個心眼。她不願意提起以前的事,你就當以前從沒伺候過她,萬事都重頭開始。”
連翹是查過福寶底子的,確實是乾乾淨淨,纔敢讓卿卿收到身邊來。
謝雲棠來消香坊內,見福寶眼熟,對着卿卿哂笑:“你也真是大膽。”
“我已非奴籍,買個丫鬟如何了?”
謝雲棠嗤了聲,走到桌案前,拿起卿卿案頭上擺的一個只有拳頭大的木雕狗。
“這是什麼玩意兒?”
“機關獸,哥哥做給我的。”
“你哥哥還會做這些東西?”
卿卿笑着從她手裡接過小小的機關獸,按下腹部兩塊凹鈕,翻轉四肢,這隻狗便成爲了一隻小巧的□□。
“小時候讓他給我做,他總是偷懶。”
謝雲棠試着將□□帶在腕上,尺寸正正好,這玩意兒又可愛又別緻,她捨不得脫下來,“你給我吧,我謝府的寶貝你隨意挑。”
“不行的,這是他給我的。”
謝雲棠不願還給卿卿,卿卿站起來,想去搶,但到了謝雲棠面前身高就被她壓低三分,“你開口,他肯定會給你。”
“嗤……當我稀罕你這騙小孩的破玩意兒。”她冷笑着把□□脫下,扔在桌上。
“你再不稀罕,哥哥就得給無香姑娘做這些騙小孩的破玩意兒。”
“一個下賤的妓子,你願她進你孟家門楣?”
“苦命人罷了,分什麼貴賤。”
“你們孟家人都這麼心胸寬廣麼?”謝雲棠譏笑道,“是,我倒是忘了……”謝雲棠媚眼如絲,像只勾魂攝魄的女妖,她微微傾身,在卿卿耳邊道,“你以前也是在晉王身下承歡,和那無香並沒什麼區別,若是貞潔烈女,怎會苟活?”
卿卿的手捏着機關獸,指間泛白,肩膀發顫,“你自己過得不如意,便看不得別人舒坦了麼?”
“是——我不如意,我也不會讓你們兄妹舒坦的。卿卿,希望你永遠不會知道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會變得多麼瘋狂。”
當年消香坊選址,是謝雲棠挑了這塊綠意濃郁的地,消香坊的後院像個小小的樹林,她渴望自己做林中鳥。
可謝家的深宅大院、母族的榮光,像一個被封死了的牢籠,她只是囚在裡面的小小鳥。
她從不認爲自己比男子弱,小時候無論騎射還是讀書,她樣樣都比男子做得好。只是身爲女兒家,讀再多書,練再多的武藝,都無人賞識。她唯一的價值,便是等長大後,被明碼標上價格,賣給別人。
她曾也以爲自己可以和兄長他們一樣爲謝家奉獻自己的智慧膽識,其實她能奉獻的只有自己的婚姻。
天上飛來一隻風箏,它飛得那樣高,高得看不清模樣,看不清牽着它的線。
她對卿卿道,“我從小就不喜歡風箏,飛得再高再遠,都是被人牽制的。”
卿卿怔了片刻,“以前家裡沒人陪我放風箏,後來……北邙山時,有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兒,他母親給他縫了個風箏,被士兵發現了。他們說要讓那個男孩像風箏一樣,於是把他帶到山上,再他腰上綁了線……把他推下山崖……幾次三番,收線又甩出去,最後他們玩厭了,就索性拿刀砍掉了繩子。我回去以後,立馬燒了佟伯給我紮好的風箏。”
戰俘營裡她學會了許多事,比如,得不到的一開始就不該有奢求。
“話說回來,你又怎麼會淪落到戰俘營裡呢?”
“那個時候能活命就成了……誰還會想以後要怎麼活呢……當時外頭傳來消息,霍將軍下令要將孟家滅門,家裡上下的家僕無人願意受這恥辱,寧願自己結束生命……家中二百一十三口人,爲了讓我活着,上吊的上吊,服毒的服毒。我和藍藍被薛伯父裝在他賣貨的箱子裡,可還沒帶我去佟伯那裡,他就被士兵帶走了。到了晚上,藍藍都沒有哭,我怕他死了,自己打開箱子,爬了出去。走了不過三裡地,遍地屍體……”
“霍珏是霍煊的孩子,你們有怎麼會有事?”
“藍藍五歲的時候佟伯生了場大病,他怕自己熬不過去,才告訴了我藍藍的身世……他小名還是我取的,如今想想,怎麼能給能這麼草率給他起個這樣的名字。”
謝雲棠那時也還年幼,只是她有父母兄弟的保護,並不知戰爭帶給戰敗者的是什麼。
鄴軍攻下瑞安城,大敗瑞安孟家,她周圍所有孩子都在爲自己的國家的軍隊搖旗納威,高歌殺盡天下祁人。她年幼不懂事,也跟着舅舅家的幾個孩子喊,被父親聽見,罰她去祠堂跪了一夜。
正是那一夜,卿卿帶着襁褓中的霍珏,爬過遍地死屍,小小的年紀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生,爲何要生。
有人生而爲國,有人生而爲自己的理想,可那種時候,活着,只是爲了活着。
卿卿以爲人要向前看,但過去發生的事就像牽着她的線,不論走多遠,都走不出過去的桎梏。
謝雲棠走後,卿卿去到孟巒書房裡,他坐在書案前堆沙成山,似在研究地形。
卿卿端着茶放到一旁,見他衣袖處裂開一道,“哥哥把衣服給我,我替你縫補。”
孟巒看了眼茶壺,“茶是你煮的?”
“嗯。”
“何時學會的?”
“我會的還有許多呢。”
她是懷着求誇獎的心思,不了孟巒的表情瞬間冷冽,“這些不是你該做的。”
她發愣,哪有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
如果北邙山那一段是她命中註定,她該認的都認了,現在不已經苦盡甘來了麼?
孟巒心思再縝密,兄妹分離已經八年,他原以爲,卿卿又能自己找到他,又仍是嬌嫩小姐的模樣,這就能麻痹自己其實她並沒有受許多苦。
他的妹妹,本該是大將軍府的金枝玉葉,是天下第一世族家中的嫡女,就算是皇帝的女兒也不比她矜貴。她的雙腳不該沾地,她的頭髮絲兒,都該人精心保護。
父兄不能在家陪她,就該給她最好的。
他們的幺妹,孟家唯一的明珠,應該從小就呼風喚雨。
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們這些做哥哥的也會爲她去摘。
這八年,他一個男兒都知活下來不易,她又是怎麼過得?
“哥哥,這是卿卿自己的命,我堅持過來了,以後有哥哥護着我,有時安在,沒人會欺負我。”
孟巒突然推翻案几上的地勢模型,散沙揚了漫天。
“這些年,薛時安一直知道你的下落,是不是?”
“他……也是後來才找到我的,沒有釋奴令,誰都不能救我出去。他只是個商人,就算是富甲天下,面對那些當官的不也得賠着笑?他已經盡他所能,讓我少受一些罪了。”
“哼,你倒會替他着想,他這些年錦衣玉食,可想過你?”
“想過的,他想過我的!”卿卿只是怕孟巒責難時安,一時間脫口而出,說完以後自己才發現其實自己心裡早已經承認他的那些好。
他已經盡他所有去保護她了。
“他有那麼多錢,我們不還得用他的錢麼?”
孟巒瞪她一眼,“女大不中留。”
卿卿纔想起來自己來是爲了謝雲棠的事。
“今天郡主來了。”
“我知道。”
卿卿走到桌前,一邊幫孟巒堆散沙模型,一邊說,“下個月初她就要出嫁了,她可能……是想見你的。”
“你也知道她要嫁人了。她婚前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來消香坊,以後能耐得住不來麼?”
“哎,我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卿卿想起呼延徹,推己及人,她體會得到謝雲棠如今的心情。
“卿卿,謝家已爲我們孟家做了許多,我怎能爲一己私慾害了他們?”
對男人來說,情愛不過是點綴。家國抱負、理想義理,追求這些已經需要一生的精力。
卿卿明白孟巒的意思,可她不願意明白。她明白了孟巒,就明白了呼延徹。
他曾說想要回他的家鄉,可後來他爲了百姓族人們,毅然放棄了他的家鄉。
家鄉都可拋棄,何況她這個萍水相逢,自帶孽障的女子?
她其實已經髒透了,從裡到外,她永遠沒有資格做他的盂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