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在一片死一般地沉默中,周氏又哭又笑地將李善抱在懷裡,輕聲道:“小五啊,天亮啦,起牀啦,太陽照屁股啦!”
所有人都圍在一邊,不動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周氏一遍一遍地重複着:“小五啊,天亮啦,起牀啦,太陽照屁股啦!”
李棗兒縮在一邊,眼淚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她能聽出,周氏每重複一遍,聲音裡的絕望就深了一層。直到最後,周氏的五官漸漸扭曲,那種強忍着悲痛的笑意,就如同一柄生鏽的長鋸,在每個人的心裡來回拉着,來來回回地拉着。
大家全都如夢遊一般地站着,不動,不出聲,好像只要這樣,就能安慰自己說,這是在做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一聲忍耐了許久的哽咽打破了這一切。李棗兒轉動着呆滯的目光,將哭倒在地的香鳳收在眼中。
一場大夢過去,這聲哽咽殘忍地讓李家認識到,李善是真的永永遠遠地離開了他們,他死了。
李善死了。
當這個想法印入腦海的時候,李棗兒看見,周氏突然像受了傷的母獸一般,旋風一般地從衝到香鳳面前。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伸手揪住她的衣領,一把將她摜在地上。然後一邊騎到她身上捶打起來,一邊哭號着罵道:“爲什麼死的不是你!爲什麼死的是我兒子,我的小五啊!爲什麼你不去死!”
香鳳被周氏壓在身下,躲不開,也不敢躲,只是嗚嗚地哭着,片刻功夫臉上就青紫一片,至於衣服蓋着的身子下面究竟受了怎麼樣的傷,卻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娘!”最初的震驚過去,一直呆在一旁的李壽終於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跪到周氏旁邊,不敢去攔自己的娘,只是用自己的身子護在香鳳身上,懇求地叫道:“娘!別打了,求求您別打了!”
李壽已經十七八歲,臉龐身量已如成人一樣。而香鳳是個女孩,又只有十二歲,身材嬌小玲瓏,此時被他護在身下,周氏便半點也沒碰不到,如此方得了片刻喘息。
然而在李壽擔心的目光下,只見香鳳顫抖着推開李壽,跪爬到周氏身前,悽悽道:“娘,您打死我吧!”
周氏一呆,定定地看了香鳳一會兒,然後將臉一抹,一把將香鳳抱在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娃啊,都是我的娃啊!”
感情是很奇妙的東西,在悲傷和恐懼之間,其他的都顯得分外渺小。周氏和香鳳之間,原本因爲不是血脈相連,無論怎樣仔細和小心維持的,都顯得生疏而略帶隔閡的關係,在那一瞬間,竟然奇異地變得融通起來。她們就如同真正的母女一般,爲了同一個親人的離去而痛苦着,彼此依偎,彼此依靠起來。
眼淚與悲傷似乎都會傳染,兩個女人這樣一哭,屋子裡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低泣之聲。一直強忍着的李棗兒也控制不住地哭出了聲音。淚眼婆娑中,她清晰地看見,李平安慢慢地擡起袖子,壓在了雙眼上。
李吉也早已是老淚縱橫,之間他緩緩地踱過來,挨在炕上,拉過李善的手,輕輕地摩挲一會兒,又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半晌之後,突然重重地一拍炕沿,大聲道:“好!好!死了的有福了,不用在這陽世間受苦了,我家小五啊,有福啦!哈哈!”
“爹!爹!”李平安被李吉這顯得瘋狂的舉動嚇壞了,再也顧不上去擦眼淚,趕緊走到李吉身邊,道:“爹!您怎麼了?”
“我好着呢,我沒怎麼!”李吉不高興地揮開兒子的手,含着眼淚道:“別耽擱了,趕緊給小五洗洗換了衣服,早入土,早成佛吧!”
“爹……”李平安哀聲叫了一句,卻依言將周氏扶了起來,道:“咱小五,可還有新衣服,啊?”
由於李善還沒有成人,沒有那麼多的講究,也不需要大辦喪事,因此不過是梳洗整潔一下,換了乾淨衣服,買一付薄皮棺材就可以下葬了。
只是,在爲李善穿衣的時候,大家驚訝地發現,李善竟然不是餓死的,反而可以算是撐死的,因爲他不知道何時竟然自己偷偷吃了觀音土!
觀音土是一種粘土,雖然可以吃,但卻不易消化,裡面又連半點營養成分都沒有。因此不管怎麼吃,還是會感覺餓。人爲了不餓,就只能不停地吃,但是了又不易排泄,到最後要麼被餓死,要麼因爲吃得太多被撐死。而死時多半都有個大肚子,就是因爲裡面的觀音土還沒有消化掉。
然而大荒年間,缺少食物,不少饑民明知道吃這個無異於慢性自殺,還是因熬不過飢惡的痛苦選擇吃這個。
不過李吉早就嚴令家裡人不管有多餓,也不許吃觀音土,所以大家根本沒有往這個方面想,只在看見李善的肚子時,這才明白,李善大概是因爲太餓,私下偷偷的找了來吃,因此枉送了自己的性命。
周氏見到李善的肚子,一時悲從中來,哭了許久,將李善摟在懷裡,一夜不眠。
李家全家同樣沒有一個人閤眼,都默默地圍坐在周氏身邊,不再流淚,只不聲不響地發呆。
直到第二日清晨,纔將李善抱進簡陋的棺材裡,在田地旁邊挖了個坑,立了塊粗糙的石碑,草草將他葬了。
只是大家仍捨不得走,看着連貢品都沒有空空的新墳,冷風吹來,均覺得一片茫然。
正在這時,從鎮子的方向走來一個半大小夥子,身上揹着兩個沉甸甸的袋子,遠遠看見李家一羣人,便大喊了聲:“爹!娘!我回來了!”
衆人循聲一望,見是仍在米行學徒的李富,連忙迎了過去,卻還未及說上一句話,就見李富將肩上抗的袋子往地下一放,隨後認準了李壽,對着他重重地揮出一拳!
這一拳又兇又狠,竟一拳將李壽打翻在地。然着這還不算完,李富緊接着一把揪住李壽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提起,揮手又是一拳,然後紅着眼睛吼道:“我聽說你正用糧食換鄉親們的田地!你說,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