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昏開始下起了暴雨。
百客來二樓臨街的雅間,桌上飯菜已涼,窗戶大開,風捲着雨滴打進來,冰冷潮溼。
“街市沒怎麼變,可是人都變了。”李棗兒看着黑漆漆的天空,道:“我記得原來樓下賣燒餅的是一個老漢,如今卻是一個年輕的媳婦。”
雲朝陽沒接話,倒了杯熱茶讓李棗兒捧着,“這雨太大,打傘怕也遮不住,看來得等等再走了。”
李棗兒道:“再晚,怕是該打烊了。”
“怕什麼,如今這百客來可是四哥的,就算呆到明天,也無妨。”雲朝陽道。
一年前,原來的老闆回鄉,李德已經便將這飯莊盤下來。
看着李棗兒,他緊接着道:“只要你高興。”
李棗兒瞧他一眼,抿脣一笑:“我也不是不高興,就是覺得……算了……啊!”指着桌上一盤鵝掌燉白蘑菇,“這個雪泥鴻爪我還沒吃到,讓人熱一熱。”
雲朝陽一笑,招呼小二吩咐下去,又要了一小壺酒,燙過之後拿上來,讓李棗兒喝了驅寒。
李棗兒少少喝了一口,酒不烈,溫熱的感覺剛剛好。只是她不常喝酒,一口下去,雙頰已染了點紅。
這時菜熱好了端上來,兩人吃了兩口,一邊小口抿着酒,一邊小聲說着話。有些微醺,說的都是些瑣事,卻不覺厭煩。彷彿魂靈飄入了桃花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不知不覺竟真的呆了一夜,早上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伏案而眠,身上披着兩件斗篷——顯是雲朝陽怕她冷。
環目而望,雲朝陽已醒來,剛洗了臉,在晨曦中神清氣爽地向她走來。
料想雲耀祖已經起身,怕找不到人生氣,兩人來不及吃早點便往回趕,下了一夜的雨,清晨的空氣涼沁清冽,深深吸一口,曠達神怡,心裡不覺暢快許多。
然這好心情並未持續多久,到了雲家好門口,眼前的景象令兩人齊齊一愣。
只見門口套了幾掛大車,雲晚陽的髮妻名董氏正站在一輛舒適的馬車前,指揮下人將搬出來的東西放到車上,一副出遠門的陣勢。
兩人十分奇怪,走過去問道:“弟妹,這是要去哪裡?”
董氏可笑地打量兩人一眼,道:“你們兩個倒是命好,一夜逍遙,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可巧就讓你們躲了開去。”
兩人心裡齊齊一沉,忙追問:“家裡出了什麼事?”
“死人唄!”董氏拍了拍手,看了眼雲家大門,“今年你們家大約是犯了太歲,死人像蹦豆似的,一個接着一個,我勸你啊,請些道士和尚的,好好的驅驅邪。”笑了一聲,懷疑地看着雲朝陽,“不過呢,我瞧着,從今兒往後,雲家的事,怕也輪不到你說話了。”
董氏說了一通,卻半句也沒說明白,把兩人急的不行,“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說明白啊!”
董氏一腳踏在上馬車的矮凳上,笑道:“還不就是那些蠅營狗苟的事?你爹不是說要將雲家交管麼?昨晚,你三弟狗急跳牆去找你爹理論,大約是理論不成,起了殺機,一柄燭臺了結了你爹的性命。然後,將家裡有錢的東西翻個七七八八,帶着他的娘、兩個小妾和孩子,連夜跑了。”
雲朝陽眼前一黑,腳下一個踉蹌,李棗兒連忙扶住他,瞪着董氏,“你說的是真的?”
董氏已然上了車,聞言一笑,道:“真的假的我是沒看到,總之,今兒早上發現雲老爺死在自己的屋裡,家裡能藏東西的地方被翻了個亂七八糟,好像爺爺的一個什麼藏的很隱秘的箱子也被翻空了。開始以爲是遭了賊,後來發現三夫人、雲三少爺和他兩個小妾還有孩子都不見了,家裡少了兩匹馬一輛車……我對了對景,覺得就是那麼一回事。”
緊緊握着雲朝陽的手臂,李棗兒雖驚大於痛,但仍覺得像在做夢,無論如何沒有真實感,“爹真的……”
董氏道:“這我倒是親眼瞧見了,流了那麼一地的血,哪有不死人的?我瞧這會子八成壽衣都穿好了。”一矮身,她挑了簾子,道:“說實話,雲家上上下下那麼多人,我就瞧你們兩個還順眼些。不過緣分淺薄,相處不長。我這就和二位道別了,日後有緣再會,我請你們夫妻吃酒。”說罷就鑽進車裡。
“你這是去哪裡?”李棗兒急問。
車裡傳出聲音道:“自然是回家。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雲家已然亂成一團,莫非要我在這裡守活寡麼!”
“可……”李棗兒下意識想說阻攔的話,但一想到眼前的情況,隨即改口:“一路順風,祝你下次覓得一心人。”
窗簾一臺,董氏盈盈而笑:“多謝姐姐吉言。”
車轍碌碌,望着董氏一行漸漸走遠,李棗兒看着雲朝陽慘白的臉色,擔憂不止,安撫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一手撫上他的臉頰,柔聲道:“雲朝陽,振作一點。”
雲朝陽眼神空洞,僵硬地推開李棗兒,臺起沉重的腳步踏上臺階,一步一步往裡走去。
這時,雲正陽和馮月蘭匆匆趕來,一照面二話不說就將雲朝陽往外推。
雲朝陽緩緩擡頭,目光狠厲,“你們什麼意思?”
雲正陽被他得頭皮有些麻,小小後退一步,大聲道:“你已經不是雲家人,回來做什麼!”
雲朝陽盯着雲正陽,語聲沉肅,“我只要看看爹,別的事,他一概不過問。”
“誰信你!”雲正陽大叫道:“你不回來,家裡好好的!你一回來,全都亂了套!要不是爹想把雲家交給你,爹能死麼!”
馮月蘭也指着雲朝陽,尖聲叫道:“我就說你是個喪門星!看見雲家這樣,你高興了?我告訴你,你別得意,雲家是我們中天的,你一分一毫都得不着!”
雲朝陽臉色更白,向前踏了一步,狠狠道:“雲家的東西我沒興趣,我要看看爹。”
“你……”
雲正陽正要說什麼,李棗兒幾步走了過來,站在雲朝陽身側,冷冷道:“他說不要就是不要,你們若再攔着,指不定我們就改了主意了。你們可別忘了,他可不是一個人。”伸出手,與雲朝陽握在一起。“等爹的入土爲安,我們就離開雲家。”
“這……這可是你說的!”雲正陽指指兩人,“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沒了阻礙,下人將兩人引至靈堂。
棺材裡的雲耀祖看起來並不安詳,臉色是私人的青灰,還有幾處傷痕,死前那一瞬間的震驚和絕望被僵直的肌肉誠實地表現出來,左手成抓,右手食指伸出,好像在指着什麼。頭髮有些凌亂,壽衣穿的也不整齊,看起來匆匆忙忙就被人放進了棺材。
雲朝陽凝視着自己的父親,雙手死死抓住棺邊,指甲幾乎扣進木頭裡,喉嚨哽動着,一聲不吭,雙目漲紅,兩行淚水緩緩地流過臉頰,垂在棺材上,印出深色的水印。
李棗兒憂痛不已,想起這對父子的關係好不容易有所改善,卻沒想到竟是這般匆匆的結局。無聲的嘆了口氣,緩緩地伸手去整理雲耀祖的衣服。
雲朝陽看了她一眼,讓下人拿了把梳子,細細地幫父親梳頭。
好一會整理完畢,雲朝陽的情緒有些平復,咬牙道:“爹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去了,一定要報官!”
李棗兒比他冷靜的多,聞言對他搖了搖頭,“你忘了爺爺說的事了?”以雲大財的過去,最好不要和官府扯上關係。
“但……”雲朝陽神色一凜,掙扎不已,“爹他……”
“多行不義必自斃,財富再多,總有花完的那一天,他不會有好下場的。”李棗兒柔聲勸道:“那事是誅九族的,若真被翻出來,雲家一個也跑不了。孰輕孰重……你說呢?”
雲朝陽咬着嘴脣,一臉不甘,忍耐許久,長長吐了口氣,揉了揉眼睛,道:“我們一直在這兒,也不知老二是不是去報官了。”
李棗兒道:“這你放心,你忘了,今年裡長戶是李家,大哥是里長,只消和他說聲不要上報就是了。”
雲朝陽道:“是,我真忘了。”讓人叫來雲正陽,問道:“報官了嗎?”
“報官?”雲正陽陰陰一笑,“家醜不可外揚,報什麼官?”
兩人一聽覺得不對,他們是因爲往事不能報官,但云正陽不知道這事啊,於情於理,他都該希望把雲晚陽抓回來纔是。
“爹死的不明不白,難道不應報官?”雲朝陽不能理解的問道。
雲正陽有些焦躁,迴避雲朝陽的眼光,擺擺手,“我說不報就不報!你說雲家的事你不管的,別多事!”
雲朝陽眯眼道:“老三他一定跑不遠,我們現在報官一定能把他抓回來,到時候他拿了什麼值錢的,我一概不要,都歸你。”
“你煩不煩啊!”雲正陽有些慌,往後退着道:“到底我們也是兄弟,總不能爲了錢,把三弟往絕路上逼吧!”
這話實在不符合雲正陽的性格,雲朝陽心思如電,一把抓住雲正陽的手,逼問道:“莫不是爹的死,你也脫不了干係?”
雲正陽掙扎了幾下掙不脫,叫道:“反正和你沒關係!你放開!”掙了幾掙,見還掙不脫,罵道:“你抓着我幹什麼!爹又不是我殺的!”
眯着眼看着雲正陽,雲朝陽對李棗兒道:“去把門插上!”
李棗兒略一猶豫,依言將人攆了出去,栓上門,回頭就見雲朝陽掄起拳頭,將雲正陽一頓好揍。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開始直罵娘,後來實在是被打疼了,雲正陽便招了一件事。
事情倒也不復雜,就是昨夜雲正陽也爲了同一件事去找雲耀祖,聽說三弟也去找了父親,就想先聽聽看他們怎麼說,於是悄悄躲在屋外,親眼見到雲晚陽將父親打死,他一害怕就跑了,等回頭和馮月蘭說了,帶人去抓雲晚陽的時候,雲晚陽已經跑了。
“我……當時就在屋外,萬一那幫官差給我抓了去……”雲正陽說他自覺心虛,因而不敢報官,對外只說是急症而死。
“就這樣?”雲朝陽仍不十分相信。
“就……就這樣。”雲正陽蜷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眼神十分躲閃。
雲正陽道:“你說,你親眼見到老三把爹打死?”
雲正陽點頭。
雲朝陽又道:“你說,你害怕?”
雲正陽再點頭。
“那就是,你在確認父親已經死了以後,才跑的?”看見雲正陽點頭,雲朝陽眼神一冷,慢慢地說:“還是你一看見老三一開始打父親,你就跑了?”雲耀祖臉上好幾處傷痕,應該是經過一番爭執。
雲正陽支支吾吾,“一開始、一開始……”
雲朝陽道:“到底是一開始,還是父親死了以後?”
雲正陽臉上全是汗,“一開始……”
“好。”雲朝陽道:“那麼你回去和大娘商議之後,就去抓三弟了?”
“是……是……”
“沒去看看爹?”
“沒……沒有。”
“爲什麼去抓三弟?”
“因爲三弟殺了爹……”
雲朝陽拎起他,“你一看見老三打爹,你就跑了,你怎麼確定爹一定就死了,說不定,他被三弟打過之後,還活着?”
此言一出,雲正陽好像受了莫大的驚嚇,大叫:“當時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殺死爹的是三弟!不是我!不是我!”
“你……”
“夠了。”
雲朝陽還想再問,李棗兒走過來打斷他,抱住他肌肉繃緊的手,搖搖頭,惻然地看着雲正陽,道:“別問了,問清楚了,又能怎麼樣?他已經是你唯一的弟弟了。”
雲朝陽一呆,半晌,緩緩將雲正陽放下,“下人們未必都聽話的,如今家裡遭遇變故,也該換一批了。”
說罷,與李棗兒慢慢地走出去。
門外已是豔陽高照,然後風卻已然很冷。
李棗兒幫雲朝陽緊了緊衣襟,柔柔地說:“下人說娘很傷心,哭昏了好幾次,梅伯正勸着。我們過去看看吧。”
雲朝陽點頭,默默地牽起李棗兒的手,在手心裡緊緊的攥着。
李棗兒道:“等爹後事辦完,我們把娘接過來吧。”
雲家是個傷心地,我想這次,娘會同意的。
雲朝陽再點點頭,眼前一暗,軟軟地倒在李棗兒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