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後又下了好幾場雨。
等到雨停時, 慶王餘黨也終於被清理乾淨,朝堂上重新恢復了平靜, 這件事所帶來的餘波似乎正在逐漸消失。
但更大的影響, 纔剛剛露出端倪。
比如早朝時的氣氛緊繃了許多, 而皇帝也開始駁回大臣們遞上去的摺子了。這看上去不是多大的事, 但所有官員在皇帝面前,都免不了收起從前的輕鬆, 變得越發小心謹慎。
三月,皇帝終於下了一道旨意, 如平地驚雷,瞬間席捲整個大魏。
因爲去年江南水患之事, 江南不少百姓失去了家園和土地, 難以謀生。雖然朝廷針對這些情況, 給出了不少補償,但總不可能坐吃山空。何況江南是天下糧倉, 在那些土地恢復過來之前,糧食產量會大量減少, 也不利於國計民生。
正好趙瑾之在西南打了個打勝仗,元氣大傷的土人重新歸附大魏,同時願意獻上大片土地。只不過土人的開墾種植技術一直都比較令人憂心, 所以這篇土地大都是尚未經過開墾的荒地。朝廷拿到這片土地其實沒有多少用處,想必只要置之不理,再過幾年,土人又會重新悄悄把它們佔回去。
可惜虞景不想如了這些土人的願, 於是御筆一揮,決定將流離失所的江南百姓移民至西南,開拓新的土地。
這道旨意一出,不單朝堂,整個京城乃至整個大魏都是一片譁然。
畢竟朝廷已經好些年沒有類似的政令頒佈。自從立國以來,大魏一直都發展得十分安穩,尤其是治文一朝四十多年,因爲基本上都在打基礎,老天爺也給面子,一直風調雨順,所以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太大的變動。
也正因此,百姓們才逐漸從戰亂之中恢復過來,安居樂業。朝廷對這樣的發展十分滿意,自然也不會想着要去改變。
所以現在驟然要進行這麼大的變革,自然讓所有人都不習慣。
可是如果要反對,又找不出理由。畢竟現在江南的部分百姓無法安身立命,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朝廷可以賑濟一時,卻不能永遠都養着這些人,或者就算想養也養不起。所以必須要給這些人找一條出路,讓他們自給自足。江南沒有土地,搬遷到西南去也不失爲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甚至客觀的評價,能夠想出這個辦法,虞景身爲皇帝已經有些不可小覷的意思了。除非朝臣能拿出更好的解決方案,否則他們是無法否定這個提議的。
何況逆案之後,林海潮已經入獄,尚書閣現在說了算的人是首相崔紹和尚書右僕射趙定方。這兩人一個忙着化解因爲逆案而在皇帝心目中形成的糟糕印象,另一個則本來就站在皇帝這邊,說不定這件事裡還有他的主意。
這樣一來,實際上也沒有人會開口反對這件事。侍中李雲石和中書令裴安國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說出來。
最多是提幾句百姓安土重遷,恐怕不會願意背井離鄉。尤其是從富庶繁華的江南前往荒山野嶺的西南。除此之外,地形和氣候的不同,也可能給搬遷的百姓帶來壞的影響,這一點不可不防。畢竟趙瑾之帶去的羽林衛都是青壯男子,一樣有人因爲水土不服大病一場的。而軍中至少還跟着軍醫,若百姓患病,不能得到及時的救治,只怕會有性命之危。
這些都是不能不考慮的問題。
不過虞景表示,朝廷對這件事非常重視,到時候這些都會設法解決。
然後戶部纔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爲難的表示,現在國庫裡沒有多少錢了,能否維持這一次的搬遷,還是未知之數。
去年冬天畢竟纔打過一場仗,雖然趙瑾之只花了四個多月的時間,但其間的耗費還是一筆鉅額的數字。國庫的存款和存糧幾乎告罄。而皇帝的意思,明顯是要善待這些遷移的民衆。到時候就算不補貼他們,至少良種、耕牛等也需要官府提供。而在他們種出能吃的東西之前,必須要先由朝廷養活。此外,既然是去墾荒,最初的幾年必定是免除賦稅的。
這樣算下來,戶部的壓力自然很大。
然而對這個說法,虞景嗤之以鼻,“逆案之後,查抄了不少官員,抄沒的物資暫時還放着沒動,就用來作爲這一次搬遷的費用,可夠?”他淡淡的道。
“夠了夠了。”戶部尚書連忙答應。
虞景一笑,“朕想應該也是夠的。”
戶部尚書額頭上的汗水都要冒出來了。他總覺得如果自己說一聲不夠,皇帝就會再多查抄幾位官員的家產來補足。而他無法保證這其中沒有自己。
戶部尚書如此,其他領會到這一層意思的官員也同樣忐忑起來。之前皇帝沒有因爲逆案而大肆行動的慶幸都消失了,這位陛下平日裡看着不顯,關鍵時刻下起手來,那可真是誰都招架不住。
幾次廷議都無人反對,虞景便立刻責令尚書閣擬定出具體的條款,儘早將此事頒佈下去。現在是三月,最好在六月之前完成整個搬遷過程。
西南的氣候與京城截然不同,更加溫暖溼熱。尤其是土人們讓出來的那一大片土地,更是臨着海岸線。如此一來,氣候只會更暖和,那裡的作物可以一年兩熟甚至三熟。現在第一季肯定是趕不上了,但虞景希望百姓們安頓下來之後,能再種植一季作物,用以過冬。這樣一來,朝廷這邊的壓力就會小得多。
聽到他這樣說,朝臣們都明白了,這件事皇帝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提出來的,所以考慮得十分周詳,面面俱到。
這位爺如今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江南的百姓們要搬遷,其實跟清薇的關係不大,倒是趙瑾之那邊多少有些聯繫。畢竟衆臣之中,只有他一個人去過西南,見過那片土人獻上來的土地。所以不管是皇帝也好,其他部門也好,要了解這些,只能來找他問。幸而趙瑾之早有準備,這些問題都算不上什麼,總算給出了還算讓對方滿意的答案。
這日午後,酒樓裡過了最忙碌的時候,開始閒了下來,衆人坐下來說話,不知怎麼話題就轉到了這上面。這店裡有四個從江南逃難來的人——雖然姚老八和華氏各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倒的確都是江南人,而且在去年的大水之中損失慘重——如此自然免不了要說起朝廷的這項舉措。
姚老八是贊同改變的,“不走就是個死,雖說西南是什麼光景誰也不知道,但總比留在江南,活活憋死餓死要強。”若非懷着這樣的想法,當初他也就不會選擇離開江南了。只是沒想到後來誤打誤撞的,就牽扯進了這麼要命的一件事裡。若不是清薇,他沒被餓死,倒可能被自己害死。
趙二道,“說得倒是輕巧,咱們這樣的也就罷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走到哪裡都能活得下去。那些拖家帶口的,老人孩子能不能熬到西南都不好說。這要怎麼去?”
華氏也說,“到底是根兒,不是沒法子,誰會願意走?”
留在江南也是死,去了西南也是死,索性就死在江南,這種想法在百姓之中,是很有市場的。所以他們對朝廷的這道政令,都不怎麼感冒,也覺得很難執行下去。
趙二更是道,“莫說是三個月,就是半年一年,也未必能都搬完。時間一長,所耗頗多,只能半途而廢。到時候誰又管那些還留在路上的人死活?”他是個機靈的,自己說完了,還尋求支援,“東家,你說是不是?”
這件事,想來不會有比清薇更明白虞景心思的人了。他這也是藉着江南水災的當口,朝臣們很難站出來反對,這才能順利將這個政令推行下去。但虞景的目標本來也不在這些災民,能讓他們自給自足只是順帶。虞景真正的目的是江南。
江南地方富庶,所以人口稠密,種種關係更是錯綜複雜。這個地方掌控着朝廷命脈,朝廷卻總是很難完全掌控它。因爲這裡佔據了天下大半的糧食和財富,而擁有這些財富的豪商往往又都出身江南世家,跟朝中重臣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有這樣的關係在,他們發展得根深蒂固,枝繁葉茂,比佔據天下的皇朝還要穩固些。
所以他們有實力也有底氣,明面上雖然服從朝廷的安排,背地裡卻總有自己的盤算。這種端倪,立國之初還好,畢竟高祖皇帝和武帝都是雄才大略的君王,因爲一手建立了大魏,所以說出來的話也莫敢不從,自然少了很多顧忌,這些人也不敢硬抗。
但文帝本來就性子弱,加上幾十年承平,大家都習慣了這種安穩,從戰爭裡帶出來的銳氣已經逐漸消失,朝廷輕易不會願意撕破臉面,某些人就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現在虞景登基,他年紀輕,更不被那些人放在眼裡。從前清薇在虞景身邊時,這件事就是她跟虞景一起列出來的登基之後必須要警惕的問題之一。
所以藉着這個機會,在江南撕開一個口子,打破他們原本完美的各種安排,纔是虞景真正的目的。如果能夠藉助這個口子,看清楚內部的一些東西,甚至把這裡作爲突破口,那就更好不過了。
所以她覺得,自己現在已經幫不上什麼忙了,至少應該讓店裡的這些人對朝廷多一點信心,“陛下既然提了這件事,就必然有對策。事關朝廷和陛下的臉面,想來不會有半途而廢之虞。何況,江南雖好,未見得去西南就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正是。”姚老八道,“你們也都看見了朝廷貼出來的詔書。按人口補貼,連襁褓之中的嬰兒和耄耋老者都有!開墾出來的土地又都是自己的,五年不必納稅,再往後五年賦稅減半。好好在西南經營十年,自己就是地主了,再不必給員外老爺們做白工,這樣的好事,一輩子也未必能遇見一次!”
“姚大哥這麼激動,莫不是也想去西南?”趙二玩笑道。
姚老八搖頭,“當初若沒有離開江南,我肯定會去。如今既然跟着東家,從前的事自然就不必提了。我相信,這麼好的條件,總會有活不下去的人答應乾的。”他說着嘆了一口氣,“好死不如賴活着,能活着誰會願意去死?”
“可我聽人說,西南處處都是瘴癘,而且地形氣候也與咱們這裡大不相同,就是青壯也容易出事,更何況老人孩子?”華氏道。
“其實你們都多慮了。”一直沉默的趙大忽然開口,“這些問題咱們能想到,朝廷自然也能。何況又不是單人獨戶的上路,又有官兵護送,互相幫襯着,能出多少事?”
清薇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正要說話,便見趙訓從外頭走了進來。
她連忙站起身道,“老爺子今日來得晚了,可沒有你的午飯。”
“不急不急。”趙訓擺手,“我恍惚聽得你們在說江南的事?”說着在趙大身邊坐下來,“這小子倒是有些見識。大夥兒之所以害怕,無非是都沒有去過西南,心裡害怕罷了。可若有去過西南的人傳授經驗呢?”
清薇聞言,心下一動,“趙大哥要去江南?”朝中去過西南的,也就是趙瑾之和他手下的兵。正好百姓們要有人護送,又正好羽林衛都去過西南,讓他們去做這個護送的工作,便再合適沒有了。
身爲羽林中郎將,如今羽林衛實質上的領頭人,趙瑾之自然也該跟去。
趙訓道,“羽林衛是必定要去的,他去不去,卻還得看陛下的意思。”畢竟朝廷這邊也需要有個瞭解情況的人在,好隨時針對問題作出調整。不過皇帝卻是一直沒有表態,也不知到底在想什麼。
倒是清薇一聽這話,便知道多半跟自己的事情有關。虞景或許是想借此機會讓趙瑾之暫時離開,不過又沒有下定決心。
虞景之前說要去安排她跟趙瑾之的婚事,按照清薇的猜測,大抵是覺得自己一個宮女,身份跟趙瑾之並不匹配,或許會安排認個乾親之類。認的也不可能會是宗室皇親,估計會安排那種平時沒什麼存在感,但還有些底蘊的人家。這樣一來,自己有了身份,對方也和冠軍侯結了親,算是互惠互利。
但這件事安排起來並不麻煩,甚至虞景只要吩咐一句便可,耽擱了這麼久,清薇反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之前她以爲是虞景還沒有放下,上次用香椿厚蛋燒試探過後,已經確定虞景將他放下了。那他究竟還在等什麼?
要猜測一個人的心思,必須建立在對這個人的瞭解上。清薇雖然自負,但不會覺得自己能夠始終掌控虞景的心意。畢竟她已經出宮一年了,而這一年,正是虞景飛快成長的一年。彼此都變得陌生,猜不透他的意思自然也在所難免。
只是,若趙瑾之去了江南,自己的計劃便無法實施了。
雖然老爺子不在意,但其他人在這位前相爺面前還是有些不自在,所以沒有再繼續之前的話題,各自找了理由走開。清薇便道,“正經的飯食沒了,老爺子今兒想吃口什麼,我來給你做吧。”
趙訓這一陣子口腹之慾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於是種種要求也就越來越高,沉思半晌,才道,“今年立春的時候,一直在瞎忙活,倒沒來得及咬春。今兒忽然想吃春餅了,不如就做這個?”
清薇道,“春餅我還真沒做過。”說着轉頭去叫華氏,問她知不知道怎麼做。
誰知華氏不會做,趙大卻會。原來他從前在江南時,於酒樓裡幫廚,雖然師傅們都不肯教,但趙大機靈,總是找機會自己看自己學,雖然不是正統的路子,許多地方也沒人會同他說,但也琢磨出了不少東西。
何況這春餅又不復雜,他母親還在時,每年都會做。不過那時家裡窮困,春捲裡卷的也只是野菜素菜之類。
他將這番話說了,趙訓拍案笑道,“要吃的就是野味,昨兒買的婆婆丁不是還有剩嗎?就用它。再把丫頭你做的滷肉切一碟子來捲上便是。”
清薇這陣子都在考察趙大,不過這人性子穩些,平常不顯山不露水,也看不出什麼來。今兒倒是讓清薇有些意外,索性將這差事交給了他去做,自己在一旁觀摩。
若真是個好苗子,也許的確可以培養起來,將廚房的事情頂上,讓自己能夠騰出更多的空兒來。
趙大做菜的時候跟清薇不太一樣。大抵因爲力氣大,所以也不吝惜,手腳都十分麻利,看上去動作非常快。
春餅不是什麼複雜的東西,不到兩刻鐘就得了,這還是因爲醒面需要一段時間的緣故。烙出來的餅,揭起來看是半透明的,真當得起“薄如蟬翼”四個字,又軟又香,滷肉和涼拌野菜卷在裡面,滋味十足。
就連清薇也跟着吃了兩張,然後十分感興趣的問趙大,“還會做什麼?”
趙大又說了幾樣,都是不上桌子的家常小菜。想來他當初幫廚的那個酒樓,師傅是很防着這些人的。清薇想了想,問他,“你想不想學做菜?”
趙大似乎愣住了,遲遲沒有回答。趙訓在一旁笑道,“別發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快快答應下來纔是!”
被他這麼一說,趙大才回過神來,然後……他“撲通”一聲給清薇跪下了,“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清薇又好氣又好笑,瞪了趙訓一眼,才道,“先起來吧,我的徒弟可不是那麼好做的。還得看你有沒有天賦,能不能吃苦,學了手藝之後會不會欺師忘祖。且看着吧!”
趙大連忙站起來,有些摸不清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趙二從身後捅了捅他,“你倒是說幾句話,表個決心啊!”
清薇道,“這倒不必。你是做廚子,不需要多會說話,只要眼裡心裡有活兒就是了。”
真要是像趙二那麼機靈的,她教起來還覺得費勁呢。畢竟人一聰明,就會有自己的想法和盤算,有了想法和盤算,學東西就很難學進去了,或者說他總會想往學到的東西里加點兒自己的內容。
做菜不比別的,都是手上功夫,一道菜譜的形成往往要經過很長時間的嘗試,最後才能定下來,隨便增減是很犯忌諱的。
雖然清薇不承認,但趙大對她的態度越發恭敬,顯然是已經以弟子之禮自居了。
到了下午,趙瑾之過來時聽說了這件事,盯着趙大看了許久。
尤其是離開的時候,趙大非要將替清薇趕車這個差事搶到手裡,誰換都不行。讓本來想充當車伕,路上同清薇多說幾句話的趙瑾之萬分鬱悶。雖說到家之後,他也可以去爬牆,但近來因爲能到十二樓這邊來,所以趙瑾之已經很少這麼做了。牆爬多了,難免看上去不像是正經人。或許清薇心裡會介意呢?
又過了幾日,羽林衛從京城出發,前往江南去護送那些百姓們搬遷到西南。當然,這一次並不是所有羽林衛都去。畢竟並不是去打仗,而且朝廷也要考慮國庫的承擔能力,只要能夠在路上照拂一下,同時還能壓得住那些身強力壯的普通人就醒了。所以最後去的人只有五千。
領隊的人自然也不是趙瑾之,而是他的副手孫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