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 在這件雙方已經有了默契的事情上, 清薇是不需要感到心虛慚愧等等情緒的。但趙瑾之表現得如此寬容大度, 卻讓清薇不得不生出壓力。
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人敬一尺, 必還一丈,何況是趙瑾之這樣掏心掏肺的好。
無以爲報, 唯一能做的就是少給對方添麻煩了。而坦誠以待, 就是減少麻煩的一種方式。畢竟趙瑾之不可能真的放着她不管, 這時候再去見外, 分什麼你我,反倒是矯情了。
“你既這樣說, 那我就不能不麻煩你了。”她這樣對趙瑾之道。
趙瑾之一笑, “榮幸之至。”
然而接下來卻又陷入了沉默,讓趙瑾之看向清薇的眼神,不由蘊含了幾分疑惑。
清薇抿着脣。說也奇怪,做了半晌準備, 真到要說的時候, 她反倒有些開不了口了。明明其他事情處理起來頭頭是道, 十分順利,到了自己頭上,反而進退踟躕, 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怎麼?”趙瑾之問。
清薇只能硬着頭皮道,“這些想法十分荒唐。我若說了,你別笑我。”
“怎會?”趙瑾之不料她竟然會這樣說, 不由有些意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打算,讓清薇這般扭捏,連說出來都不好意思?不過沒聽到之前,他也沒有貿然誇讚或是做保證,以免說不對地方,令清薇尷尬。但什麼都不說,又顯得十分蒼白,最後,趙瑾之只好以自己爲例,“似我這等十幾年都在蹉跎之中,一事無成者,清薇不也沒有笑話?”
清薇這才道,“我還沒有同瑾之說過我的出身來歷吧?其實我十歲被賣進宮,從前的記憶大都模糊了,殘留下來的,也都不是什麼好印象。每日爲吃喝發愁,大多時候都在餓肚子,回想起來,並無多少開懷的時候。”
“具體的東西,是後來才查到的,無非也就是寒門小戶,實在過不下去,便選擇賣兒鬻女。且不論他們是真爲我着想還是爲了更高的價錢才把人賣進宮,入宮之後的日子,都比外頭更好。”說到這裡,清薇面上露出嘲諷之色,“只是賣了我,也不過讓那個家又寬裕了一兩年,其後仍舊是每況愈下。陸續又賣了兩個女兒,卻到底還是沒堅持住,一場災荒,一家人就這麼沒了。”
趙瑾之相信,清薇被賣進宮的時候,的確是懵懂着,什麼都不大懂的。顧忌她所說的隻言片語,就是記憶的全部了。
他不知道清薇後來是爲了什麼,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調查這件事的,但想必這樣一個結果,她心裡也不會好過。畢竟是血脈親人,豈能一絲留戀也無?
然而纔想到這裡,便聽清薇道,“其實日子最難過的時候,他們倒想過要找我。輾轉託了人。只是那時候我還在宮裡學規矩,自身難保,心裡又怨他們賣了我,因此根本未曾理會。”
“清薇……”聽到這裡,趙瑾之不免擔心起來。
失去的纔是最好的,其實若當時清薇真的伸出了手,會是什麼結果,趙瑾之再清楚不過。畢竟宮內宮外,這等事難道還少嗎?一家人全靠吸一個人血過日子,不去想對方付出了什麼,反倒覺得理所當然,想來便覺得可怕。宮女還好,畢竟內廷傳遞消息困難,內侍們則大半都有一羣扶不起來的親戚。偏偏是血脈至親,心裡還有些念想,只能讓他們這麼繼續吸髓敲骨。
相較而言,趙瑾之倒覺得,清薇的家人都沒了,未必是最壞的結局。但清薇卻不一定能如此想。
見他一臉擔憂,清薇反而放鬆了一些,嘆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去查,可能到底還是因命運被人安排而不甘心,想知道他們拋棄了我,最後又是什麼樣的下場。”
“他們也不過順着命運隨波逐流罷了,連自身命運尚且不能主宰,何況旁人?”趙瑾之道,“俗世愚人,只看得見眼前利益罷了。”
清薇點頭道,“是啊,這些道理,我自己也想過,時間長了,也就沒有那麼在意了。畢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人卻總是要往前走的。到如今,對那些人,剩下的也不過就是那八個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只是氣過了怒過了,又覺得不做點兒什麼,心裡過不去。不是爲了他們,而是爲了這天底下千千萬萬,與當時的我處於同樣困境的孩子們。”
“其實我知道自己沒有多少能耐,能做的也有限。但憑一己之力,求個無愧於心罷了。”清薇道,“現在的大魏看上去蒸蒸日上,天下承平,但實際上,受苦受難的百姓仍然沒有減少。而我想的做,便是讓那些朝不保夕的普通人能夠生有所養、學有所教、病有所醫、老有所託、死有所葬。讓他們臨死前能說一句:這一輩子沒白活。”
“雖然未必能做到,但立志總是好的。”清薇說完,轉頭去看趙瑾之,但見他一臉驚異的盯着自己,彷彿頭一天才認識似的,心下不由一緊,“我也知道這些不過是癡人說夢,瑾之若想取笑我,儘管開口便是。怎麼這般作態?”
趙瑾之這纔回過神來,正色道,“先賢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今清薇以一己之遭遇,推己及人,原爲天下人奔走。這份心胸氣度,我心裡佩服還來不及,怎會笑你?”
他其實是飽受震動。
他一直都知道清薇的格局很高,絕不囿於小家小業,小情小愛,卻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的志向能大到這個程度。
就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恐怕也少有人立下過這樣的志向吧?
大部分人爲官不過是順着宦海沉浮,爲了功名利祿,並沒有深入的去想過自己想要什麼,又能做什麼。單從這一點上而言,趙瑾之覺得他們不如清薇多矣。
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俠之大者,爲國爲民。生有所養、學有所教、病有所醫、老有所託、死有所葬,這幾個要求看上去並不難,說出來也沒有那麼多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但細細追究,聖人汲汲所求的,亦不過如此罷了。
雖然這些想法,一一人一家之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但能想到這裡,便超出常人許多。
跟她一比,趙瑾之纔是要自慚而死了。
這麼一想,他便道,“旁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對清薇,唯有滿腔敬意與愛意。這既然是你所求,往後便也是我所求。就是他人要笑,也是笑我們一雙癡人。”
清薇低頭笑道,“我一個人發瘋也就罷了,瑾之怎麼也跟着我瘋?”
話雖如此,但語氣裡的歡欣愉悅,誰都能夠聽得出來。顯然,對於趙瑾之這樣的態度,清薇是很滿意的。
趙瑾之道,“我這半生文不成武不就,若能幫上你的忙,做點有意義的事,便也不枉此生了。再說,娘子都有這般覺悟,我身爲夫君,又豈能拖你的後腿?”
“誰是你娘子?”這份情意太重,清薇反倒不知該怎麼接,只能故作玩笑。
“我娘子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女子。”趙瑾之道,“你可認識?”
清薇陡然發現,在這上面,自己的戰鬥力是完全沒辦法跟趙瑾之比較的。他這番話更不知該怎麼接,於是索性從這上頭跳開,“話題好像扯遠了。我以前只是有這樣的想法,只是總要找到機會,才能去做。而住處便是個不錯的切入點。目前雖然只是促使朝廷改善官員們的居住條件,但卻是個不錯的開始。若能得到朝堂上下的支持,接下來是普通士子的住處、來往商賈的住處,再到普通百姓乃至那些窮苦百姓的住處,總能慢慢改善。”
“至於其他的,只能先走下去,慢慢再看了。這件事畢竟不是你我一人之力便能做成,也許需要十幾年幾十年,甚或是幾代人的共同努力。但我們能開個頭,總是好的。”說完了願景,回到現實,清薇也明白此事有多難,所以並沒有強求一定要做到什麼程度,但盡己能。
“其實這些事,朝廷也一直在設法去做,只是效果總不那麼好罷了。”趙瑾之想了想,道。
清薇道,“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沒有全局謀劃,出了問題才拆東牆補西牆,自然沒什麼效果。”
這種事就像是天災一樣,若是不能防治,那就永遠只能追在後頭賑災善後,看似忙得團團轉,但其實能維持眼下的平和都不易。而且,一旦百姓們習慣了這天災總會降臨,無法避免,加上朝廷總會賑濟,心裡就會產生怠惰的念頭。就像蝗災的時候不出力捕捉蝗蟲,反倒祭祀什麼蝗神一樣,本末倒置。
所以不改變現有的模式,就很難在這上面取得什麼成果。
但是具體要怎麼做,清薇自己也沒有想得很明白,同樣還在摸索之中。
兩人商量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暫且回到眼下的問題上來。
得到了趙瑾之的贊同和幫助,清薇自然也很高興。趙訓說她可能會給趙瑾之帶來阻礙,這也是清薇不希望看到的。
身爲男兒,會有建功立業的念頭很正常。但清薇也知道,趙瑾之的情況跟別人不太一樣。有趙定方在,他估計要在自己這個位置上呆很長時間了。尤其最近四海安定,沒有仗可以打,他也就只能一直這麼閒置着。很難有另一條路可走。
倒是清薇要做的事,並不需要多高的官職,多顯赫的爵位,且又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趙瑾之願意投身其中,再好不過。至少不會覺得荒廢光陰,虛度時日,把種種志向都埋沒了。
這對於趙家和趙瑾之本人而言,都是個不錯的結果。
不過清薇也不知道,這種好只是相對的。若不是爲了自己,趙瑾之未必需要做這樣的選擇。
但是既然攤開了說,她心裡也就不再有抱歉之類的情緒,因爲兩人的結合本來就是各自妥協退讓的結果,現在能夠達成共贏,是意外之喜。她也不會覺得趙瑾之爲自己犧牲良多,然後因此而心態失衡。
磨難總能夠增進彼此的情意,擺在眼前的難題解決了,兩個有情人自然又膩歪起來,直到趙將軍的肚子發出一聲飢餓的鳴叫,將兩人的思緒拉回現實。
趙瑾之有些尷尬,畢竟氣氛正好,偏偏出了這種問題,只能摸了摸鼻子,解釋道,“晨起沒吃多少東西。”
其實就算吃了很多,到現在也消化完了。畢竟他正是年富力強,每天要攝入大量食物的年紀,加上羽林衛那邊又還要訓練,消耗只會更多。
所以清薇很善解人意的道,“這樣一說,我也有些餓了。你在這裡坐一會兒,我下樓去弄點吃的。”
“不必太複雜了。”趙瑾之叮囑道。
雖然他也很享受食物,但更享受跟清薇待在一起,哪怕不做什麼,甚至不說話,就這麼安靜的待着,心裡也是舒服的。再說只要是清薇做的,對他來說都是美味,也就不那麼挑剔了。
清薇聞言,轉頭看了他一眼,道,“就來的。”
然後她說話算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又回來了。手裡用托盤拖着一隻大碗,碗上蒸騰着熱氣。她才推開門,一股鮮辣的味道便撲鼻而來,讓趙瑾之精神一震,簡直有些迫不及待。
雖然大熱天的,清薇下湯麪聽難以理解的。
不過等清薇放下了碗,趙瑾之才發現,裡面裝的不是麪條。清薇見他看過來,便道,“麪疙瘩湯,做這個最快。”
廚房裡這時候正忙,最不缺的就是處理好的各種食材,所以清薇做起來也容易。
麪粉慢慢加水攪拌成均勻的細小顆粒,然後起鍋熱油,蔥花薑絲爆香,然後將各種剁碎了的食材放進去翻炒,加水燒開之後,將麪粉顆粒一邊攪拌一邊下進鍋裡,煮開之後加鹽、幾滴香油,出鍋之後再澆上一勺清薇自制的辣油,鮮香撲鼻。
因爲做法簡單,這才能在一刻鐘內就將吃的端上來。但麪疙瘩湯要做好卻也不容易,首先是調麪粉的手藝,必須要顆粒均勻細小,煮熟之後呈半透明狀,內部沒有死麪者最佳。然後便是食材,剁碎成跟麪粉顆粒差不多的大小,可以大口大口的喝下去,不必咀嚼。最後是火候,一定要煮得黏而不稠,口感爽滑纔算好。
清薇還順便拿上來了一隻小碗。將托盤放下之後,用勺子給自己盛了些,剩下的便都推給了趙瑾之,“既然餓了,就多吃些。”
趙瑾之看了一眼熱騰騰引人食慾的湯麪,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有些爲難的問清薇,“我若除掉外衫,當不會被清薇當做輕薄浪蕩子打出去吧?”
清薇看了他一眼,也忍不住抿脣笑了。
趙瑾之要當值,穿的自然是羽林衛的制服。雖然是常服,但無論是用料還是做工都頂好的,因爲要訓練,還設計得較爲緊窄貼身。這種衣服,既然穿上了,就必定要規規整整,嚴嚴實實。
所以這個天氣,趙瑾之裹着衣裳就已經夠難受的了,偏清薇還要讓他喝麪疙瘩湯。
若是冬天,這麼一碗熱熱的湯喝下去,必然是寒意全消,整個人從裡暖到外,徹底舒展活絡開來。然而現在夏至都快到了。
所以趙瑾之索性決定把外面的衣裳脫了,這樣會自在許多。只是當着清薇的面,畢竟有些不妥。
不過他這麼問,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經歷了剛剛的事情之後,趙瑾之跟清薇的關係越發親密,所以趙瑾之自然要迫不及待的擴張一下自己的“地盤”。清薇這裡他來的次數不少,但還是頭一回把自己當成主人,免去客套。如此一來,在這裡自然可以隨意自在些。不過這些,都要得到另一個主人的允許纔可。
清薇聞言道,“你隨意便是。”然後起身將窗戶打開了一些,又走到後頭,將那邊的窗戶也開了,讓外面的涼風更多的透進來。
然後她才轉回來,繼續喝自己的那一碗麪疙瘩湯。她的碗本來小,盛出來放了那麼一會兒,已經沒那麼熱了,口感倒是正好。
趙瑾之見她如此坦然,自己反倒莫名生出幾分不自在來。好在他臉皮本來就厚,最終還是站起身,稍微避開清薇,將外衫脫了,搭在旁邊的屏風上,然後才走回來坐下。
饒是如此,一碗熱湯喝完,他還是出了滿身的汗水,整個人像是蒸籠裡蒸過,從裡到外都溼透了。
趙瑾之狼狽的擦了一把汗,見清薇看着自己,有些尷尬的道,“天氣太熱了。”
“是有些。”清薇忍笑道,“你這樣子,怕是不能直接回去當差。”
趙瑾之忙道,“不要緊。”
這一身溼漉漉的貼在身上,自然不會有多舒適。但清薇做這一碗熱湯,不論究竟有心還是無意,他都不忍苛責,反倒覺得清薇看着自己偷笑的樣子十分討人喜歡。
至少討他喜歡。
爲此就算要忍受些許不適,也值得了。
趙瑾之自己想了想,又覺得這樣子跟清薇同處一室有些不合適,於是便順勢站起身,開口告辭。
清薇的確是有故意作弄他的意思,但也沒打算讓趙瑾之就這麼離開。這個天氣,渾身大汗走出去,風一吹也是容易傷風的。若把趙瑾之折騰病了可怎麼好?
所以她也站起身,一邊轉身往內室走,一邊道,“不必着急,你跟我過來。”
趙瑾之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許多。
雖然明知道清薇這句話裡不會有什麼曖昧的意味,青天白日酒樓之中兩人更不可能做什麼,但他還是止不住的興奮。
來十二樓的次數不少,這間屋子更是經常待着,但清薇之所以隔出內室便是因爲不方便,所以趙瑾之自然也沒有想過要去探究屏風後面的空間。
雖然也不是沒有好奇過。
但現在,清薇主動開口,邀請他走進去了。
哪怕就只是進去看看,對趙瑾之而言,似乎也能夠令他整個人緊繃興奮,好像能夠藉由這樣的方式,更加親近清薇一些。
不過,屏風後面的空間,遠沒有趙瑾之所想的那樣私密,更沒有多少能夠彰顯清薇身份的東西,遑論是如趙瑾之所想的那樣佈置成清薇的“閨房”。
這裡只放了一組櫃子,和一張貴妃牀,靠窗的地方擺了桌案,上面堆着書。桌角擱着硯臺、筆架、筆筒等物,另有一隻深口的青花盆,種着一株玉簪,正是花開時節,花色如玉,幽香四溢。難怪他方纔在外頭聞到若有似無的花香,還以爲是清薇用了什麼香料。
雖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深閨繡樓模樣,但奇異的,趙瑾之見了之後,又由衷的覺得,這就應該是清薇住的地方,不會是別的樣子了。
清薇指了指旁邊架子上擱着的水盆,“這裡有水和帕子,你將就着擦擦吧。”然後又打開了櫃子門,取出一身衣裳,擱在旁邊的矮凳上,“衣裳也換了吧。我去樓下看看,你慢慢來。”
等清薇走了,趙瑾之將她拿出來的衣裳展開看了一眼,不由鬆了一口氣,這衣裳無論顏色用料和款式,都跟自己現在穿的很相似,倒也不虞會被人看出來。否則他到清薇這裡來一趟,身上的衣裳都換了,那真是跳進滄江都洗不清。但不換,更傷了清薇的一片心意。
她這裡不可能留着別人尤其是男人的衣裳,而且一看就是新的,又是自己的尺寸,自然是清薇親手爲自己做的。至於趙瑾之的尺寸,作爲新娘要親手爲新郎縫製全身的衣裳鞋襪,清薇手裡自然也是有的。
但清薇是個謹慎的性子,想來不會把女紅帶到這裡來做。也就是說,這衣裳是特意爲他趙瑾之準備,防備的便是今日這樣的意外。
這麼一想,趙瑾之心裡簡直如同拌了蜜糖一般,甜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