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包括給他出主意的老爺子在內, 都沒想到趙定方會直接定下禮部尚書一職。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高品階的官職, 除非是不需要管事的閒職, 否則通常來說, 不會空置太久。禮部身爲六部之一, 長官自然擔得起肱骨之臣的稱謂,國之重臣, 自然不會一直空懸。如果不是原本的禮部尚書趙定方晉升爲尚書右僕射,而之後就是過年, 沒來得及推選出接任的人選,這個位置根本不可能空着。
所以他推薦皇帝徵辟尚庸爲禮部尚書, 自然也是合情合理。尤其尚庸本人也是精通禮儀、喜愛教導提攜後背的大儒, 簡直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職位了。
但尚庸最後還是沒有接受。
他這一次進京, 並不只是自己一人之事。背後推動此事的人,看重的就是他名滿天下, 如果這個時候就接受朝廷徵辟,那麼他在士林的聲望肯定會陡然銳減。
那些士子可不會管禮部尚書這個職位有多高, 他們只會說尚庸連一次禮節性的推辭都沒有,就迫不及待的做了朝廷的官,令人失望。
尚庸是大儒不錯, 但此時的大儒又不是隻有他一個,大家爲學術之爭,彼此爭鋒相對,關係本來也不好。何況禮部尚書的高官厚祿也令人眼紅。朝廷贈他這個官職, 想來就不可能再以這樣的禮遇徵召旁人,如此豈不是說其他人憑空比他矮了一頭?他們肯定不能容忍這種結果出現,所以一旦尚庸身上出現瑕疵,肯定會被人羣起而攻之。
所以對他來說,這個選擇並不難做。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心中火焚一樣的憋悶和難受。
他如果真是不慕名利的人,也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他來京城,就是來做官的,卻眼睜睜看着官職與自己擦肩而過,心中怎麼能不急?
畢竟禮部尚書再往上,就是尚書閣的五位相公了。莫說尚庸只是個沒有功名的儒生,就是諸葛再世,謀聖重出,也不可能一開始就得到這樣的位置。而朝廷拿不出更高的官職徵辟他,自然就不會再提這件事了。
好友向彥誠爲他出主意,“爲今之計,尚兄只能在京中開館講學,宣揚自己的理念了。京中不少年輕士子都對古文運動頗感興趣,知道尚兄來了京城,都遞了帖子等着拜望,其中不乏能力卓絕者。尚兄用心教導,異日這些人入朝爲官,未必不能繼續推進尚兄的學說和理念。屆時天下人再提起尚兄,也只有誇讚的話。”
道理尚庸當然都懂,但是十幾年後?黃花菜都涼了!
但這話又不能對向彥誠說,他只能擺開笑臉,將此事敷衍過去。
講學肯定是要講的,但怎麼講,對誰講,便是可商榷之處了。這些事,尚庸也不能自己做主,還得跟背後的人商量之後才能定下。
但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一個新的消息:尚書令崔紹稱病不朝!
這纔剛剛開年,他這個新上任的尚書令就稱病不朝,是什麼意思,有心人都一清二楚。之前百官聯合起來發難,崔紹作爲百官之長,在其中肯定發揮了很多作用,估計是經過了昨日早朝之後,有了退縮之意,所以纔會稱病。
這並不是他真的病了,而是一種試探。試探皇帝,也試探同僚們。
對於這個消息,有人在心中暗罵他奸猾,也有人鬆了一口氣,更有人因此對局勢有了新的判斷……宮中更是第一時間就派出了御醫。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崔紹這是在裝病的時候,御醫回宮之後,皇帝一連賜下好多藥材,又命御醫常駐崔府,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崔紹竟然是真的病了!
這就不是試探,而是已經做出決定了。沒見皇帝現在的態度嗎?等這位崔相病好了,恐怕就要徹底站在皇帝這一邊了!
御街南側,清薇尚未修建好開業的酒樓三層。
趙訓打量着這屋子裡的佈置:靠窗的地方是一張軟榻,上面鋪着深色的褥子。窗戶緊閉,垂着厚厚的簾子,顯得十分暖和。想來到了夏天,這些東西撤下,這裡也可以清風徐來,溽暑不侵。榻前擺了桌椅,大約是用來待客的。再往南是一套矮櫃,櫃子上擱了兩隻梅瓶,瓶中插着新鮮梅枝,暗香浮動。上方則掛着九九消寒圖,已經塗了大半。矮櫃旁邊便是一道落地屏風,上面繡的是湖光山色,屋子裡的空間其實並不大,但見了這屏風,便陡覺視線一闊。屏風後面的東西便看不見了。
因爲是冬日,屋子裡燒着炭盆,暖融融的,趙訓穿着冬天的大衣裳,就進門站了這麼一會兒功夫,便覺得身上發汗了。
他將大衣裳解下來,掛在門邊的架子上,這纔對清薇道,“這地方不錯。”
說完之後,直接走過去,不客氣的往榻上一坐。這褥子不知用什麼做的,非常柔軟,一坐下整個人便陷了進去,身體自然的往後一靠,舒服極了!趙訓索性不起來了,就這麼靠着道,“有這好地方,也不早知會我一聲,這些日子在家中枯坐,十分無趣。”
言下之意,往後怕是要常來了。
清薇哭笑不得,“我這裡還沒開門做生意呢。就是這屋子,也是這兩日才弄好的。”說着拉開椅子坐了,問,“老爺子怎麼想着今兒過來了?”
“朝中又有了新消息,來找你說說話。”趙訓道。人都有八卦的心理,聽了什麼新鮮事,總想找人分享,議論一番。就算是朝臣也不例外。不過朝中的消息,也不是對誰都能隨便說的。以前趙訓爲官的時候,還能和同僚們說,賦閒在家之後,和也只能和兒孫們說一說。去年認識了清薇之後,她就成了趙訓的討論對象,現在聽說了新消息,自然坐不住了。
清薇道,“我今兒一早就過來忙,還沒聽到外頭的消息呢。出了什麼事?”
以前在前邊支攤子的時候,有什麼消息,聽客人們一說就知道了。這會兒酒樓沒有開張,清薇的消息來源自然是比不上趙訓的,也不意外。不過,如果不是大事,想來也不值得老爺子特意跑過來找自己說。
趙訓道,“崔紹病了。”說着又強調,“是真病。聽說是昨日夜裡飲了幾杯酒,受寒風一吹,年紀大了身體不比從前,就病倒了。”
清薇沉默片刻,笑道,“他對自己倒能狠得下心。”昨日早朝還好端端的,今天就忽然重病得起不來了,若說只是意外,恐怕誰都不會相信。而如果一個人想讓自己生病,肯定有的是辦法。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得定這個決心的。
趙訓道,“他的心思,我倒也能猜着幾分。無非是明哲保身,一來向皇帝示弱,二來也可再觀望一陣形勢,兩不得罪。”
“兩不得罪,就是兩邊都得罪了。”清薇道。往前衝的時候你不在,有好處了就像冒出來,也得看別人願不願意。
“所以他只是想保存自身。好歹是個尚書令,他自己不上摺子乞辭,又沒有別的錯處,就是陛下也難處置。”趙訓頗爲感嘆的道。最多是到時候手裡的權利被架空,但對崔紹來說,身家性命能保住,尚書令的位置能保住,也就足夠了。
這種人不可與共事,但朝堂之上,還真少不了他。
清薇搖了搖頭,沒有再想崔紹的打算。她起身,打開了矮櫃的一個抽屜,捧出了一個琉璃料器的瓶子,裡面裝着的是落花生。清薇將這瓶子放到桌上,又將燒紅的炭盆挪了一個過來,將一個特製的鐵絲網架在炭盆上,然後從瓶子裡取出花生,一粒一粒擺在鐵絲網上。
幾乎是立刻,屋子裡就立刻被火燒花生的香味充斥了。
一直半躺着的趙訓忍不住坐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真香啊!”
“這生花生烤着吃別有一番滋味。”清薇道。
趙訓不由點頭,“我還沒從軍的時候,在家裡就是種地,這落花生也種過。竈火燒過之後,土豆和花生埋在剩下來的火炭裡,烤出來的滋味,那叫一個香!幾十年來,我有時還能想起來。只是說也奇怪,如今再去吃,總沒那個味兒了。”
他在家裡也不是沒有弄過,但弄完之後,就完全沒有了吃的興致,總覺得少了些意思。
清薇道,“老爺子如今怎麼好跟十幾歲的時候比?那時候一頓飯吃下去,要不了一個時辰就又餓了,這些能填肚子的東西,自然吃起來又香又甜。如今只是做個調劑,如何能吃出那種味道?再者當初想來還有親友在側,大家熱熱鬧鬧搶着吃,自然覺得有滋味。如今孤零零一個人,晚輩們都緊着你吃,也就沒意思了。”
趙訓聞言微微一怔,將看好了一粒花生搶過去剝開吃了,這才嘆道,“真叫你說着了。我還有個兄弟,家裡窮,所以從小,什麼事都是我們兩個爭。他比我聰明,所以爹孃和我咬牙供了他去學堂裡跟着先生唸書。其實也沒念幾年,但……”
但已經足夠讓他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後來爹孃沒了,在弟弟的鼓動下,兩人索性背井離鄉去參軍,就選中了當時已經佔領大半土地的大魏軍。
那時豪氣干雲,總覺得前路一片坦途,封妻廕子,光宗耀祖,都不在話下。
然而大魏還沒有立國,只有腦子沒有武力的弟弟,就死在了亂軍之中,連屍骨都沒能找回來。
沉默了良久,趙訓才勉強振作精神,笑道,“讓你見笑了,人老了,就總免不了回憶當年。總覺得那些事纔過去沒多久,像是還在眼前似的,可一轉眼就是幾十年了。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了!”
“您這麼精神,至少還能再活二十年呢。”清薇道。
趙訓搖了搖頭,“年輕時想的那些東西,我如今都有了。也就是這些不成器的兒孫放不下,不然我就是現在閉眼,這輩子也值了。不過現在看來,兒孫們也該放他們自己出去闖,說不準也沒有我想的那麼糟。”
清薇知道他是因爲趙定方的事心有所感,也不點破,轉而道,“尚書令病了,想來其他人也該着急了。”一灘渾水的朝堂,形勢也要逐漸明朗起來了。
誰是站在皇帝這邊的,誰是觀望的,誰是站在對立面的,很快就遮掩不住了。
就在這時候,陡然聽得窗外一陣喧譁聲,聲勢極大,鬧哄哄的不怎麼能聽清。兩人對視了一眼,清薇起身,將窗前的簾子掀開,支開窗戶往外看。但見一騎絕塵,朝御街而去,已經只能看見背影了,但遠遠的還是能看到他手中旗幡模樣的東西在風中飛揚。
清薇心下一動,身邊的趙訓已經道,“露布飛捷!”
聲音沉穩有力,若是忽略掉有些不穩上揚的尾音,倒頗有一國宰輔的氣度。
清薇轉過頭來,朝他道,“又要恭喜趙相爺了,佳訊頻傳,可不是天興趙氏?”現在大魏邊疆還算安寧,唯一的戰事就是西南,露布飛捷,自然也只能來自這裡。看來,趙瑾之在西南的行動非常順利,想必不日就可班師回朝了。
“同喜同喜。”趙訓也笑眯眯的朝清薇拱手。
這意思就太明顯了。清薇面上有些發熱,忙轉過頭,重新將窗戶放下來,又合上簾子,等覺得臉上的熱度不那麼高了,才轉回身來。不過這一轉身,一陣焦糊的味道傳進鼻子裡,清薇“哎呀”了一聲,連忙快步走回去,將鐵絲網從炭盆上取了下來。
光顧着高興,忘記火上還烤着花生了!
趙訓見狀,心裡有了數。自家大孫子這個媳婦兒,已經有幾分譜了。
再往下,是他們年輕人自己的事,他這老頭子就跟着瞎攙和就不合適了。老爺子當年也是在戰亂之中結識了逃難的老太太,一來二去才彼此留了心。大兒媳婦林氏,更是趙定遠自己挑的人。因此他對讓年輕人稍微接觸一下,並不排斥。
事實上大楚如今的風氣大都如此。雖說講究個門當戶對和父母之命,但在一些方便的場合如各種宴會,在有父母親人陪同的情況下,讓年輕男女結識相處,他們也不會排斥。畢竟往後要過日子,還是要讓孩子們自己喜歡纔好。
這樣想着,他施施然跟着走過去,在鐵絲網上扒拉下來一個花生,剝開。因爲還有一層殼,所以雖然外面燒糊了,但裡面的花生卻只是微微有些焦黃。趙訓放進嘴裡嚐了一下,點頭道,“火候正好。”
……
西南大捷的消息傳回來,整個京城自然都跟着振奮了。
雖然還沒開始打,大家就覺得這場仗並不困難,但畢竟已經好些年沒有打過勝仗,還是十分值得高興的。就連原本因爲最近發生的事情而氣氛沉悶的朝堂,也跟着鬆快了許多。
虞景更是高興。
去年他剛剛登基,什麼事情都還沒辦,就遇上了江南水患,逼不得已甚至下了罪己詔。今年更是纔剛開年,這些臣子們就不想讓他好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這時候,他迫切的需要一件事來轉移一下視線,正好捷報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不早不晚,讓他怎麼能不高興?
而且趙瑾之是他的人,打了勝仗,在朝堂乃至整個大魏的聲望都會提升許多。對現在的虞景來說,等於是憑空多了一份助力。
雖然這助力暫時回不來。
所以在高興過後,虞景頒下的第一道旨意,除了封賞之外,還讓趙瑾之儘快班師回朝。無論什麼時候,武力都是最具有震懾力的東西。哪怕現在京城中還有其他軍隊在,但虞景對他們卻沒有多少信任,當然還是趙瑾之儘快回來比較好。
而就在滿城歡欣鼓舞的這一夜,尚書左僕射林海潮家中來了個神秘人。
對方進了門,直到見到林海潮當面,這纔將兜帽取下,露出真容,朝林海潮笑道,“林相別來無恙否?”
“薛賢弟請坐。”面對此人,位高權重的林海潮面上卻不見任何驕矜之意,讓了座,這才問道,“不知薛賢弟此次前來,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只是想爲林兄指條明路罷了。”薛海說到這裡,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厲聲問道,“林相可知,自己已是危在旦夕?!”
林海潮的確是被這一聲喝問驚了一跳,但旋即反應過來,這是縱橫家們慣用的伎倆,先從你最在意的問題上下手,震懾住之後,自然就任由他們擺弄了。跟市井間那些算命看相的人差不多,不過是詐他罷了。他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所經歷的事情自然不會少,因此在一驚之後,便平復下來,含笑問,“危從何來?”
“從右邊而來。”薛海道。
林海潮面色微微一變。這話看起來意味含糊,但落到他身上,指向就十分明確了。——他是尚書左僕射,官階比尚書右僕射正好高半品,尚書閣中,自己的排位也在趙定方之上。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如今陛下眼中,只有趙定方,哪有尚書閣?就連尚書令崔紹都稱病不朝,何況他這個尚書左僕射。
這本來就是林海潮自己的心病,此刻被人指出來,他在微微羞惱之後,心下卻不由一動,看向薛海,“入朝爲官,本來就會有沉浮起落,談不上危。”
“若林兄這樣認爲,那就當是我多話了吧。”薛海聞言一笑,“只是如今尚書令稱病在家,總得有個人擔起他留下的事,陛下會將此事交給誰,自不必說。經此一事,崔大人失了聖心,三五年內只怕便會上書乞骸骨,屆時,誰會成爲新的尚書令?”
“自然是按照排位,依次增補。”林海潮勉強笑道。
薛海點頭,“的確如此。侍中李大人和中書令裴大人年事已高,想來最多十年,就該向林兄說一句恭喜了。”
聽到這句話,林海潮面色不由一沉。
這話才真正觸到了他的心病。在尚書閣五個人之中,排在他前面的三個,年齡都差不多,比林海潮大了十來歲,如今早過了花甲之齡,這尚書閣的位置,也坐不了多久了。論資排輩,到時候合該他林海潮上位。但偏偏有了個趙定方。
趙定方與林海潮年歲彷彿,那十來年的時間,對兩人來說,都十分珍貴,屆時勢必會有所爭鬥。而這種時候,聖意就是他們唯一可爭取的了。陛下對趙定方的偏愛自不必言,哪裡會有他林海潮的位置?
等趙定方致仕,他自己也就差不多了。林海潮無法容忍自己苦熬一輩子,卻極有可能倒在最後一步,永遠被趙定方壓制住。
當然,中途也可能出現別的情況,比如趙定方早死,或者索性失了聖眷,但這種可能,他自己也同樣不能避免。再者,這一點他能看到,趙定方也能。若對方也有意出手對付自己,二人之間,林海潮不認爲自己的勝算能高過對方。
所以從長遠來看,趙定方果真是他的心腹之患。
話既然說到了這裡,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林海潮看向薛海,“薛兄此來,是爲慶王說項?”
“然也。愚弟忝爲慶王府長史,自然也要爲主家和自己的前程奔走。不過我才疏學淺,許多事情上,也就能跑跑腿罷了。林兄既猜到了,我也就痛快些說話,如今慶王爺身邊,正需要林兄這樣的大才作爲助力。只要林兄肯點頭,倚重之處必然不少。一旦事成,屆時尚書閣於林兄而言,豈不是手到擒來?”薛海道。
林海潮沒有立刻迴應,低着頭兀自思索。
距離那個位置越近,越能夠接觸到皇帝,對所謂皇權的敬畏之心自然也就越少。必要的時候,這些文臣們都是能在朝會上將皇帝說得啞口無言並以此自傲的人。御史臺的御史還有人專門盯着皇帝,就等着抓個小辮子自己好青史留名呢!所以林海潮心裡,不能說對皇帝一點顧慮都沒有,但若涉及到自己的利益,背叛時也絕不會手軟。
片刻之後,他擡起頭來,看向薛海,“你們……這是要造反啊。”
“林兄言重了,”薛海見他鬆動,臉上露出一抹輕鬆的笑意,“君王任性妄爲,不遵祖宗法度,我等不過是匡扶國法,另立新帝罷了。”
只要這天下還姓虞,就談不上是造反。
林海潮當然也明白這一點,這不是造反,是謀逆,但從根本上來說,這二者並沒有什麼分別。至少對皇帝來說沒有分別,一旦暴露,則勢必會遭遇血腥鎮壓,斬草除根。
但他只略略遲疑,便道,“既然如此,我當略盡心力。”
這話對方既然已經說給他聽了,就不是他能拒絕的。所以事實上,他現在也只有一個選擇,無非是主動和被迫的區別。林海潮想着對方許諾的尚書令,心思便活絡起來了。
不需要等十年甚至更久,只要扶慶王上位,他就能成爲新的首相!
當然,在那之前,得向對方顯示自己的誠意才行。
林海潮低頭沉吟片刻,便對薛海道,“龍驤將軍賀固是我的妻弟,若要成事,恐怕還需他幫忙。”
薛海灑然一笑,“如此,就拜託林相了。”說完之後,薛海還朝着林海潮鄭重一拜,“我與王爺靜候佳音。”
心中則對林海潮的識趣表示滿意。若不是因爲王爺手中沒兵,需要有軍隊支持,他也不會選中林海潮。如今有了他從中周旋,賀固自然是手到擒來。如此,把握便有八分了。
相較於之前,現在薛海這聲相爺叫得是情真意切,讓林海潮彷彿提前感受到了成爲權傾朝野的首相的那種飄飄然之感。他將薛海送到門口,回到房間裡,開始苦思該如何說服妻弟,共謀前程。
……
京城中有兩座著名的寺廟,一南一北。北邊的是禪林寺,寺前有一片桃林,又稱禪林,據傳某位得道高僧便是於此得道成佛,是京中一等一的好景緻,每年春天都能吸引大批香客前往。南邊的是蓮花寺,相傳是某位佛祖手中蓮花顯化而成。
禪林寺尚清淨,超脫塵外,不與世俗沾染。因此僧人們多潛心靜修,除了接待香客之外,少有外出。但蓮花寺則相反,多有僧人遊走於權貴之家,與之結交。不少僧人更是以詩名、文名而傳天下。
也因此,每年上京趕考的士子多半都會選擇借住在蓮花寺,而蓮花寺也樂於接收這些士子,爲本寺揚名。
承平二年元月二十日,尚庸入住蓮花寺,在此講學。
消息一傳出去,京中的士子便都聞風而至,一時間聲勢極大。尚庸見此情景,心思才慢慢轉了回來。縱使不能入朝又如何?拒絕了朝廷徵辟爲禮部尚書的詔書之後,他如今在士林名聲更甚,幾乎已經無人可與抗之。
而他現在,就是要用自己的影響力,逐漸扭轉這些泱泱學子們的想法,動搖他們對朝廷、對皇帝的憧憬與嚮往。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朝廷,古往今來,有幾人能做到?若他能成功,改天換日之時,他想要的一切,便都可盡收囊中了。
懷着這樣的心情,尚庸走到了臺前,開始了今日之講。
清薇和趙訓坐在人羣之中,聽了一會兒,便道,“若只以學問論,這尚庸倒還有幾分真才實學。”
“這是自然,否則如何能成爲天下名士?”別的都可以作假,唯有學識,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當然,也是因爲對自己的學識自傲,所以尚庸才會生出野心。
拒絕了朝廷的徵召之後,他閉門幾日,便開始出門走動,籌備講學之事,也引起了趙訓的注意。因此今日一開講,他和清薇就過來旁聽,希望能從中聽出些許端倪。
但不知是尚庸隱藏得夠好,還是因爲他並不急着宣揚自己的思想,所以聽了許久,也沒有發現異常之處。
不過趙訓反正閒着無事,已經打定主意,往後一有空就過來聽,總能找到些許端倪。
而事情也果然未能出乎他的預料,不久之後,眼見講學漸入佳境,尚庸才開始宣揚自己的古文運動。但在這裡,他並不單是宣揚自己的思想,而是在其中夾雜着對政事的看法。而他所推崇的治國之道,乃是上古堯舜之時,風俗淳樸,事務簡單,君王以教化治天下,本身並不負責具體的事務,此乃垂拱而治。
身爲上古帝王,堯舜一向都是文人和政客們所感興趣的研究對象。而致君堯舜,是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文人的夢想。當然,大部分時候,現實和理想的差距是很大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生出這種想法,甚至對外宣揚這種想法。
這本來應該是個很正常的事,如果趙訓不是親自聽到了尚庸的講學,就算是聽人轉述,也不會認爲有什麼問題。但正因爲身在現場,他聽着尚庸的某些用詞,總覺得他意有所指。
當然,這也是文人的通病之一,那就是借古諷今。明着說的是古時候的事,其實是諷喻如今的時政。只是爲尊者諱,不好直接點出來罷了。
然而在尚庸這裡,卻頻繁的將文帝和堯舜做對比,虞景和堯舜做對比。於是這樣一來,雖然他沒有說,但聽的人會不自覺的將文帝和虞景做對比。然後在這對比之中,發現這爺孫兩個之間的行事差別很大。
在出現不同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會無意識的劃分出一個對錯,哪怕這本身並不是一件可以用對錯來簡單判斷的事。再說,同時進行比較的還有堯舜,堯舜肯定是對的,那麼肖似堯舜的文帝自然也是對他,與他相左的虞景便是錯的。
於是其中就隱含了這樣一個意思:身爲繼位者,並沒有秉承文帝的理念,而是企圖進行改革,這就是錯的!
“其心可誅啊……”趙訓心裡這樣想着。
他轉頭看着周圍聽得入神的士子們。距離尚庸第一次講學,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了,如今在整個京畿附近,聽尚庸講學簡直已經成了風尚,甚至還有住在更遠處的士子陸續趕來。這些人未必每一個都贊同尚庸的學說,但肯定有很大一部分會被他影響。一旦這種影響爆發出來,結果恐怕不堪設想!
趙訓自己就是個運用輿論的高手,轉眼間就想到了好幾種可能的結果。
有點兒意思,趙訓摸着鬍子思量了片刻,露出了一個笑容。
……
“往左邊一點……再往上一點……好,就這樣。”清薇站在酒樓門口,指揮着趙大趙二兄弟將蒙着紅布的牌匾掛起來,上面的紅布,則要等明日開張時,才能揭下。
掛完了牌匾,開業之前最後一項準備也就都已經做好了。
清薇裡裡外外看了一遍,然後站在樓前,面上露出笑意。
雖然對她來說,這個酒樓註定不可能像別人那樣傾注所有的心血,但畢竟是自己一點一點弄起來的,所以現在清薇看着它,心中竟也生出幾分榮耀自得。
這是她一手一腳掙來的。誠然在她所擁有的一切之中,它並不算起眼,卻有着十分特殊的意義。
就在這時,姚老八從店裡走出來,低聲道,“東家,後門口有人找。”
“什麼人?”清薇問。
“我沒見過,但她說是受碧月姑娘所託,有急事尋您。”姚老八道,“我瞧她十分着急,怕不是小事。”
清薇忙收了笑,快步往裡走。
姚老八左右看看,見趙大趙二還站在酒樓門口張望,滿臉笑意,叮囑了幾句,這纔跟了進去。
清薇走到後門,卻沒發現等在這裡的人。她知道姚老八跟在後面,便轉過頭來問,“人……”話纔出口,頭還沒有完全扭轉,就只覺頸後一痛,失去了知覺。
姚老八搭着她的肩膀把人扶着,低聲道,“東家,得罪了。”
他的妻子許氏快步從房間裡出來,兩人合力將清薇扶進屋裡,不一時便爲她換上了許氏的衣裳,然後姚老八扶着“許氏”,身後跟着兩個孩子,從後門離開了。
不久之後,許氏也穿着清薇的衣裳從這裡離開。
……
清薇醒來時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後頸疼得快要斷掉了。
她沒有動,也沒睜眼,而是靜靜的躺了片刻,將自己此刻的處境想明白了,這才慢慢睜開眼睛。
許氏就坐在她對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見清薇睜開眼睛,她有些慌亂的站了起來,猶豫片刻才問,“東家醒了?”
雖然知道是姚老八打暈了自己,但看到許氏出現在這裡,清薇心情還是有幾分複雜。她慢慢坐起來,擡手揉了揉後頸,這才問,“這是在哪裡?是什麼人要見我,非要用這種遮遮掩掩的方式?還是說,他見不得人?”
“好伶俐的一張嘴!”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掌聲,然後有人推門走了進來。見了他,許氏便立刻起身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他們說話。
清薇看向對方,並不驚訝,從牀上下來,行了個禮,“慶王殿下。”
“看來你早就猜到是本王了。”慶王道。
“也不算早。只是王爺屢次對我下手,不得不稍作防備罷了。”清薇說,“我只是個普通女子,想不出來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能讓王爺如此費心。”
“你是不是普通女子,你自己心裡知道。”慶王走過來,用扇子挑起清薇的下巴,打量了片刻,才笑道,“也不是如何絕色,怎麼就讓本王那侄子如此惦念?”
“大概是陛下沒見過什麼世面,王爺再多給陛下獻上幾個美人,或許陛下的眼光就會變好,瞧不上我了。”清薇笑着道。
慶王聞言,面色微微一變,“果然是你從中作梗!”
他說的是先帝還在世時的事了。當時虞景剛剛成爲皇太孫,正是所有人慾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慶王欺他年幼沒見過世面,送了十位各佔風情的美人給他,希望能用溫柔鄉徹底的將他腐蝕。在清薇的運作下,人還沒送到虞景這裡,就被先帝發現。
這件事的結果,是慶王被先帝狠狠的處罰了一頓,不但禁足罰俸,還將他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勢力除去大半。而虞景則取了先帝爲他定下的太孫妃曹氏。曹家不算顯貴,卻也是簪纓世族,勢力不可小覷,有了妻族支持,虞景皇太孫的地位自然更加穩固。
現在清薇提到這件事,慶王自然惱羞成怒,差點兒直接發作。
但是他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你不必想着激怒本王,這對你難道有什麼好處?”他看着清薇,“本王只是要問你一些事。只要你好好配合,老實回答,事成之後,本王也不會薄待你。如何?”
清薇想了想,才道,“不知王爺想問什麼事?”
“你在虞景身邊多年,他的事情,你恐怕比曹氏這個皇后還清楚。只要將你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便可。”慶王道。
“王爺這個要求可就是故意爲難人了。陛下的事那麼多,若要從頭說來,只怕幾天幾夜也說不完。不知王爺想問的是哪一件?”清薇道。
慶王眸光微微閃爍,“本王要問的,是內衛的事。”
內衛!
清薇想過慶王會找自己問什麼事,卻沒想到,他竟然連圈子也不繞直接問了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
她臉色微變,腦子裡無數念頭轉動,心裡已經有了猜想。
——慶王發動宮變,正在今日!
“你是個聰明人,想來應該多少猜到了一些。本王奉勸你,老老實實的合作,免得受那皮肉之苦。清薇姑娘,你說是不是?”慶王見她面色變了,滿意的笑道。
清薇一邊思考,一邊敷衍他,“人在屋檐下,王爺要問什麼,我自然都是知無不言。只是內衛的事,實在是太爲難人了。這是連皇后娘娘也不知道的隱秘,我一個過去的宮女,又怎會知情?”
“連你也不知道?”慶王道,“本王那侄子有多信任你,宮中誰人不知?便是皇后見了你,也要禮讓三分。她不知道的事,你知道也不奇怪。罷了,清薇姑娘既要忠於舊主,本王少不得要使些手段。來人!”
“嘭——”的一聲,打門被踹開,有人破門而入。這動靜連慶王都嚇了一跳,眉毛一立,轉頭看了過去,“放肆,誰讓你……”
剩下的半截話卡在喉嚨裡,慶王盯着眼前煞神般的男人,又看了看門外將此處包圍的士兵,嘴裡的話轉了個調,“……你是什麼人?”
“要你命的人!”對面的人回答,然後大步走過來,刀都不拔,直接擡手用刀鞘往慶王頸後一拍,把人打暈,然後佔到了清薇面前,“我回來了。”
這一瞬間,清薇的神思都忍不住清薇恍惚了一下,幾疑是在做夢。
趙瑾之!他回來了,也正在今日!
作者有話要說: 趙瑾之: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