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的出現讓虞景十分意外。
畢竟據他所知, 這兩位僅剩的皇叔之間,關係雖然不至於太過糟糕,但也沒有好到這個地步。
要知道, 那可是去鎮守皇陵。便如忠王所想的那樣,榮華富貴, 美食美人, 一切的奢侈享受, 在皇陵那裡都不可能享受的。因爲一切的物資供給都是十分有限的。哪怕因爲他是皇叔, 虞景額外優待, 也不可能好太多。
更何況,福王還自己給這份工作增加了一個時限:終生不還。
這就讓虞景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疑慮來了。
畢竟他怎麼都想不通, 福王爲什麼會做出這種不利於自己的選擇, 難道真的是兄弟情深, 所以願意替代身體不好的忠王前往?這鬼話恐怕連小孩子都騙不住!
有別的圖謀?可是皇陵那裡, 有什麼能圖謀的東西?
這些念頭在虞景腦海中一閃而過, 速度是非常快的。他沒有找到答案,但虞景知道,自己現在卻是必須要表態了。畢竟總不可能讓福王一直跪在那裡。
所以在沉默了一瞬之後, 他看向忠王, “忠王叔是怎麼想的?”
忠王剛纔聽到福王的話, 就已經陷入了呆愣之中, 顯然也不知道這位弟弟打的是什麼主意。這會兒聽見虞景的話,一個激靈,陡然回過神來, 然後下意識的道,“六弟既然是自願,那就讓他去好了。”
這番話幾乎是不過腦子就說出來了,說完之後忠王才意識到不對勁,這一次上來頂罪的不是自己手下的那些官員門客,而是福王!且不提福王本人也是地位尊貴的秦王,皇帝的王叔,單說兩人是親兄弟,福王願意爲他去守皇陵,他卻毫不猶豫的把人推出去,兩相比較,自然就顯得福王忠厚而他這個做哥哥的涼薄了。
忠王白了臉,“臣……臣不是那個意思……”但要他爲自己辯解,他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若他能夠破釜沉舟,說“不需要福王替代,我自己去守皇陵”,那也能化解這番局面,偏偏這番話,忠王是不可能說出來的了。於是他只能閃閃爍爍,支支吾吾,翻來覆去就是一句“不是那個意思”。
虞景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在忠王說那番話的瞬間,他的視線就落在了福王的臉上。果然福王臉上露出意外,驚愕,傷心,痛惜等神色,但片刻後,他就又重新平靜下來,沒有就忠王這番話發表什麼意見,仍舊跪在那裡。
能做到這一點,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的心非常誠,就是想要替代忠王。另一種,就是這個人城府深沉,顯然早就有所謀劃,就連忠王的這些舉動,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或者即便沒有預料到,也能輕鬆應對。
虞景傾向於後一種。
所以他真的不想答應福王的請求。
可惜現在局面如此,忠王不開口說自己去,虞景也不好拒絕福王的請求。
而且也沒有時間給他猶豫。這件事跟其他的都不同,虞景佔着天時地利人和,這才能迅速的將忠王壓制住,如果不能迅速處置好,到時候這件事難免就會被朝臣們拿出來議論,屆時結果未必會是自己所希望的。
於是他沉吟片刻,還是道,“既然福王叔有此心,朕自然不能不允。只是忠王叔卻也不能不罰,否則無法平息民意。如此,就罰忠王叔禁足三年吧。”
兩句話將這件事的結果定了下來。
忠王有些失望,但也不敢開口爭執。畢竟只是禁足,並沒有削減自己的份例。而福王則乾脆的磕了個頭,“謝陛下成全。”
“王叔還是快起身吧。”虞景淡淡的看了福王一眼,然後就叫了張芳進來送客。
都已經答應了,他自然不想繼續看福王演戲。
等着兩人離開,他當即宣召趙定方和趙瑾之二人進宮,商議此事。
他這一次以雷霆之勢處理了忠王的事,到現在很多人還沒回過神來,適合商量的人選也就只有這兩個了。不過虞景深知平衡之道,趙家的聖眷和榮耀已經快到極點了,他自己卻纔登基兩年,長此以往,不論是對趙家還是對他自己而言,都不是好事。所以等處理了這些事,接下來或許會有個冷處理的時期。
於是他略略猶豫,又將張芳叫了回來,“再把散騎常侍邱庭波也宣來。”
聽說忠王已經認罪,但福王卻主動代替他受罰,趙瑾之十分驚訝,“莫非此事背後有什麼陰謀?”否則爲什麼放着好好的王爺不做,偏要去守皇陵?
當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件事有問題,但到底有什麼問題,卻還有待查證和研究。福王這神來一筆,目前自然難以領會。也正是因爲這樣,虞景纔會覺得不安。不能掌握的,纔會讓人擔憂。
“或許是以退爲進之策。”趙定方緩緩道,“雖然福王自己承諾終生不還,但若是陛下宣召他回京,自然也就不算是撕毀承諾了。”
說白了,只是個姿態而已。
兩個姓趙的都表過態,邱庭波便開口問,“莫非福王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一件事,到時候他就能借助這件事再回到京城裡?”
“也許這件事本來就是他安排的。”趙瑾之接口道。
虞景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這些分析都在點子上,他自己一個人未必想不到,但現在千頭萬緒,反倒很難理清。倒是這三人一來,就迅速的抓住了重點。
福王也許已經在京城裡做了某個佈置,這個時候離開,是爲了將來某一天再回來。他特意離開這裡,可見這件事的影響應該相當大,很有可能會受到波及,索性直接離開。而又留下足夠多的後手,保證自己能夠回來。
當然,這麼折騰一通,當然不是因爲他閒着沒事。現在離開京城的福王是個閒散王爺,無權無勢,但將來如果虞景“必須”要召他回來,情勢就不一樣了。這麼做,是爲了改變他自己的處境。
虞景眸光不停閃動,他一直不太相信這些皇叔們會安分,現在果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謀算,倒也不算出奇。
只是福王究竟留下了什麼後手,卻是沒辦法推測出來的。所以最後趙瑾之也只能道,“臣立刻派人去查,爭取儘早洞察其中的關鍵。”
“倒也不必那麼緊迫。”虞景回過神來,反倒寬限了一番,“他既然作此準備,自然成竹在胸,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被堪破的。趙卿量力而行即可,即便不能提前查出來,等他的手段發動,自然也就能夠知道了。”
趙瑾之點頭,“是。”
又商議了片刻,眼看沒什麼要說,三人這才起身告辭。畢竟他們各自身上都有別的事情需要處置,不能總被這件事絆住。
這一晚趙瑾之回家,便將此事對清薇說了,嘆道,“看來福王早就有所準備,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
“未必是等待。”清薇道。
趙瑾之眉頭微微一動,“你是說,就連忠王的事,也是他在背後推動?”所以這個時機不是他等到的,而就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此人的危險程度又要提升許多了。
清薇點頭,“忠王平日裡的表現,實在是配不上這番運籌帷幄。再說,在朝廷個個部門之中安插人手,而且始終沒有被發現,這份心性和能力,也不像是忠王能有的。他可能只是給人坐了擋箭牌。”
“那這麼說來,福王自己請命前往皇陵,反倒是主動承擔本來就該是自己的罪責了。”趙瑾之笑道。
清薇一嘆,“可他卻有了絕好的名聲。”
這件事肯定是遮掩不住的,傳揚出去,這番兄友弟恭的表演,必然會爲世人所稱頌。
原本諸王之中,福王的名聲就很好,民間也有不少他的故事流傳。再加上這一次,恐怕又要讓他的名望增長了。這一點雖然細微,卻不可忽略。畢竟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福王算計之中的一環。
比如……趙瑾之腦子裡忽然出現了一個非常大膽的猜想——比如若是此刻朝廷忽然出了問題,或者直白一點說,虞景的身體忽然出了問題,需要一個人來主持大局,朝臣和百姓們第一個想到的,恐怕就是他福王!
如果他留下的後手,針對的就是虞景呢?虞景年紀輕,沒有孩子,也沒有兄弟,那麼他的親叔叔們,就是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
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被皇帝召還,而是被百官和百姓迎立!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件事裡許多之前不能理解的地方,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比如福王爲什麼主動離開京城?自然是避免出事之後波及到自己,畢竟他身在皇陵,那麼京城這裡不管出了什麼問題,大家都不可能想到他身上去。到時候再巧妙的推個替罪羔羊出來,頂了這件事之後,他自己反而會成爲被擁立的人選之一。
就連趙瑾之也被自己的這個猜想給駭住了。
但是他畢竟是算計過虞景的人,膽子也不小,將這個想法消化掉之後,並不覺得這個念頭荒唐,反而覺得可行性很高。
唯一的問題就是怎麼對虞景下手,畢竟皇宮裡守衛重重,很難得手。
但是福王在宮中同樣經營多年。先帝沒有去世的時候,他們兄弟也住在宮中,而且不像虞景,有十多年的時間都過得十分艱難,他們當時作爲皇子,是相當滋潤的,要在宮裡做些安排,雖然並不容易,但也不是絕無可能。
唯一讓人不解的,大概就是爲什麼這個手段沒有在一早爆發出來。
因爲想到了這個問題,趙瑾之腦子裡亂紛紛的,自然也被清薇瞧出了端倪,因問道,“你這是想到什麼了?”
趙瑾之左右看了看。其實這番行動完全是多餘,因爲趙清薇治家有方,下人們都是絕對本分聽話的。清薇不喜歡夫妻兩人說話的時候有別人在,所以她們也都候在外頭,不會聽見。但是因爲茲事體大,所以趙瑾之不得不謹慎,而清薇看他這個樣子,也跟着坐正了身體。
“你說,福王會不會早就在宮裡有所安排,打算對陛下下手?”趙瑾之壓低了聲音,慢慢道,“如此一來,他的這些行爲和安排,就都能解釋了。”然後便將自己的分析都說了出來。
清薇聽着,臉上的神色也凝重起來,等聽完了趙瑾之的分析,她垂下頭想了片刻,才肯定的道,“有六七成的可能。”
“但他若有這樣的手段,爲何留到今日?”趙瑾之便也將自己剛剛想到的疑問問了出來。
清薇道,“當時陛下已被立爲皇太孫了,先帝病重之後,朝堂是皇太孫秉政。他也許有手段對付陛下,但別忘了,還有慶王和忠王虎視眈眈。忠王本人雖然駑鈍,但身邊有人輔佐即可。慶王更是野心勃勃,也有能力。屆時免不了爭鬥起來,福王未必能夠佔據優勢。”
反倒是按兵不動,讓虞景上位,之後……
清薇說到這裡,擡起頭來,夫妻兩個對視一眼,目中都暗藏驚愕——之後虞景就先後剷除了慶王和忠王,於是王叔之中,便只有福王碩果僅存了。
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其實有福王在背後推動?
如果是後者,那麼此人的心機就太可怕了,簡直讓人想想就脊背生寒。這件事他策劃了那麼久,勢必準備萬全,幾乎不會有失策的可能。
就算現在虞景徹查宮中,估計也查不出來,而且還有可能打草驚蛇。
片刻後,清薇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無論是真是假,先當它是真的來應對。”
“我明日入宮。”趙瑾之道。
既然有所猜測,自然要告訴虞景。雖說摻和這種事情,其實對臣子而言不是什麼好事。畢竟就算最後虞景處置掉了福王,估計心裡也還是會對參與此事的趙瑾之有所芥蒂。畢竟福王可是虞景的親叔叔,論起來是弒親。雖說皇位爭奪一向如此嚴苛,但誰也不希望這種把柄被自己的臣子掌握。
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沒有選擇了,只能站在虞景這邊,否則如果福王成事,上位之後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他們趙家!
帝王心腹可不是那麼好做的。
不過,雖然艱難,但既然找到了方向,其實也就有了慢慢調查的頭緒,總比之前兩眼一抹黑,連往哪邊使力都不知道要好。所以最後,趙瑾之還是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道,“既然事先料到,情況也不算太糟。”
“也不能掉以輕心,不排除我們猜錯了的情況。而且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對方的安排並不只有這一種。”清薇道,“小心無大錯。”
趙瑾之心裡自然是明白這一點的,但他也不想讓清薇一直跟着操心這些,便笑嘻嘻的道,“我娘子真是聰慧,若是我自己,說不得很難想得如此通透,倒是跟娘子你一商議,便有了頭緒。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清薇瞥了他一眼,“說這些好話也沒有用,糊弄不住我。”
“我這可不是要糊弄你,”趙瑾之道,“我是真心誠意的讚美我的娘子,任他福王再是奸詐,準備再多,咱們其實也不懼他。畢竟這世上的事,本來也不可能萬事算盡。他能安排,咱們難道就不能?這是娘子你的拿手好戲,你可不能推辭。”
“你讓我出手?”清薇有些驚訝。
趙瑾之理所當然的點頭,“自然。我記得你說過,你成婚之後,做不成那等在深宅大院中相夫教子的主婦。但我也說過,我本來也不是爲了讓你變成那樣的人。你就是你,有才能有手段,自然都該使出來,不能埋沒了。從前你不敢盡展才華,無非是怕懷璧其罪,被人知道後反遭謀算。可如今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護你周全,而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即可。”
即便是在虞景身邊的時候,清薇也有意識的藏拙,因爲她很清楚,自己一個沒有依靠的弱女子,再強大的智慧,有時候在時局面前,也會無能爲力。比如如果當時虞景若是強硬的要納她,不肯妥協,那她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所以只能儘量減小自己的價值,但又不能太小,這其中的分寸把握,卻是費了不少心思。
這些事情,清薇只自己放在心裡去,卻不想趙瑾之能夠察覺到。而且他不但察覺到,還願意爲自己製造出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讓自己盡展所長。
得夫如此,此生何求?
如此想着,清薇便展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獻醜了。”
“我娘子這麼好看,該是獻美才是。”趙瑾之道。
清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發現,趙瑾之總是在誇獎自己。一開始她有些不習慣,因爲她做的都是自己分內之事,自己也覺得只是尋常。但不可否認,被人稱讚,哪怕覺得都不算什麼,但心裡卻還是高興的。
再推而廣之,仔細去想,會發現,某些時候,趙瑾之的言語之間雖然沒有提到,但其實隱隱透露出來的意思,是在求清薇表揚。
就像每天早晨出門時,磨蹭半晌,就是求個離別吻,卻又堅持着不肯說出來,非要清薇自己去體會。彷彿通過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夠在兩人之間培養出一種只有自己知道的默契。
就連偶爾的目光交匯,都能明白彼此在想什麼,而不必開口去問。
這份心思有些幼稚,但是細細想來,卻是用心良苦。當清薇逐漸領會過來之後,卻是發自內心的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甜蜜。
她的運氣確實很好。
當她出宮的時候,曾經坐過最壞的打算,或是終身不嫁,或是隨便找個自己能夠控制住的人來做擋箭牌,反正婚事對她來說,是最沒有期待的一件事。
但最後的結果卻出乎預料。
這麼想着,清薇便含笑道,“不及我夫君厲害,不過是夫唱婦隨罷了。”
趙瑾之臉上立刻露出一抹笑意,還要努力壓制,“還是夫人更厲害些,爲夫甘拜下風。咱們家還是你當家做主,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便是。”
清薇道,“既如此,那就有勞將軍大人伺候你家夫人就寢吧。”
因爲要安排人去調查福王的事,所以今晚趙瑾之回來得很晚,兩人討論這件事又討論了很久,這會兒時間已經不早了。
“遵命。”趙瑾之走到清薇面前,打了個千兒,然後直接擡手把人抱了起來。
清薇勾住他的脖子,低聲道,“先去沐浴。”
“沒問題……”趙瑾之一笑,抱着她朝後面的罩房而去。
夫妻倆這個鴛鴦浴洗了足足半個時辰,出來時趙瑾之滿臉饜足,而清薇則是面泛潮紅,整個人虛軟乏力,只能又被趙瑾之抱回房間裡去了。好在夜深人靜,這景象便也無人得見。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趙瑾之便致力於調查福王相關的事。
因爲不知道他具體究竟安排了什麼,所以他想了個笨辦法,索性將福王的事情從頭查起,也許這其中就隱藏着某些關鍵的內容呢?查到了之後,他再將這些資料拿回家中,跟清薇一起分析,有了初步結果之後,纔會進宮向虞景稟報,一時間倒也忙得腳不沾地,只是福王隱藏極深,一直沒什麼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