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瑾之現在名聲的確很響亮。
在百姓們眼裡, 他打了大勝仗回來, 又被皇帝封了侯爺,便是個軍神一般的人物。尤其許多老人是從戰亂裡走過來的,知道戰爭是怎樣一種災難, 自然對能夠保家衛國的將軍更加推崇。便如民間將前朝曾經出現過的出色將領刻成神牌,或是供奉於家中,或是張貼於門外,以此祈求家宅平安, 如今有趙瑾之這麼個活生生的冠軍侯, 他們自然更加崇敬。
而在朝堂上, 他有救駕之功, 是皇帝的心腹之臣, 見了他自然要客氣三分。
然而這種名聲, 其實未必是虞景所樂見的。
有個詞叫功高震主,當然趙瑾之現在距離那個檔次還差得太遠, 但防微杜漸,便要從此時開始。所以對皇帝而言,一個完美的趙瑾之比不上一個有缺憾的趙瑾之能讓他放心。
而趙瑾之和清薇的婚事,就是讓他人前的形象不再那麼光輝的好機會。
取一個沒有任何助益的女子, 自然能讓等着看趙家要和誰聯姻的朝臣們放下心來。而百姓們不會想那麼多,趙瑾之如果不娶一位身份相當的貴女,反而娶了個沒有家世背景的普通女子,自然便會成爲衆人口中的談資。談得多了,自然就能讓原本的距離感消失, shif似的趙瑾之自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軍神,而是有了弱點和瑕疵的普通人。
這對趙瑾之自己是損失,對朝廷來說也少了一面響亮的招牌,但對皇帝,卻未必是壞事。
不愧是皇帝,物盡其用的手段登峰造極。這件事一開始他大概是不願意的,但一旦做出決定之後,就能立刻擺正心態,不再牽念於過去的感受,而是想辦法從這件事裡爲自己謀取好處。
從這一點來說,趙瑾之是佩服他的。但同時也覺得餓,清薇出宮這個選擇再明智不過,否則留在這樣一位帝王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對他沒用了,就會成爲他手上的籌碼。
偏偏還是堂堂正正的陽謀,虞景甚至將條件放在趙瑾之面前,給了他挑選的機會。
所以既然做出了選擇,趙瑾之自然也必須要承擔這份後果,他低下頭道,“臣讓陛下失望了。”
“冠軍侯何出此言?朕知道你重情重義,這反倒是朕羨慕不來的。能成全你們這對有情人,也算是朕的一片心意了。因此朕想着,若能讓這門婚事名正言順,自然也可堵住天下悠悠衆口。只是一時沒有想到好的主意,不知冠軍侯是否想過此事?”虞景道。
趙瑾之在心裡琢磨了一下,覺得虞景這個提議應該是真心實意的。畢竟若是這件事鬧得太大,的確沒什麼好處。而如果能找個適當的理由,讓趙瑾之不得不娶清薇,自然就能將虞景從這裡面摘出來的。別人提起來也只會可惜,不會認爲其中有什麼貓膩。
這跟趙瑾之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於是他也就順水推舟的說出了自己本來的打算,“臣倒是有一點想法,只是不像樣子,不敢有辱聖聽。”
“冠軍侯但說無妨。”虞景道,“朕倒是對你的想法很感興趣。不管你說了什麼,赦你無罪便是。”
趙瑾之這才道,“陛下應該聽聞過臣的母親的事吧?”
虞景神色微動,點了點頭,示意趙瑾之繼續。
“林氏亦是書香之族,只是傳到臣的外祖父這一代,已經沒落了。又在戰亂之中,族人相繼流散,最後只得我母親奉父母留在祖籍。後來天下太平之後,母親也曾查訪過林氏族人的下落,只是大都沒了消息。只知道她有一位堂弟流落至元洲一帶,在當地娶妻生子,後來病故。至於他的妻子和孩子,則都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在那個並不安穩的年代意味着什麼,大家都很清楚。所以林蕙沒有再查下去。這件事趙瑾之也是年幼時曾經聽父母隨口提起過,原以爲要忘記了,但在思考爲清薇安排一個什麼樣的身份比較好的時候,這件事不知怎麼就冒出來了。
“也許你母親那位堂弟病故之後,他的妻子帶着孩子回了孃家,其後又生了別的變故,家人都沒了,於是這孩子便被賣進了宮中當差。”虞景接口道。
這就是趙瑾之爲清薇安排的身份,母親堂弟的女兒。如此,清薇的趙姓可以說是隨母姓,不會影響兩人的婚事。而且清薇的身份是趙瑾之的表妹,雖然家道中落,但也算是“出身名門”,就算定下親事,也不算出格。實在不行,就說是父母在世的時候許過的,就更沒人能說出什麼了。
反正時過境遷,當年的真相已經被掩蓋在時光之中,無法考證,到底怎麼回事還不是由着他們說?
“臣也是這樣想。”見虞景接受了自己的說法,趙瑾之便道。
虞景略略沉吟片刻,點頭道,“那就要恭喜冠軍侯尋回失散的親人了。”
……
認親這件事,趙瑾之自己出面自然不太合適,畢竟他和清薇都是年輕人,容易引人誤會。
所以出面的人是趙訓,反正這段時間他經常出現在十二樓裡,跟清薇的關係極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若是發現什麼端倪,自然也很正常。
於是不久之後,時常往來十二樓的賓客,連同京城裡許多消息靈通的百姓們,都知道了這個大消息:十二樓的女掌櫃,正是冠軍侯母家失散多年的表妹!
在衆人的眼中,趙瑾之自己固然是個傳奇,但清薇也同樣不容小覷。畢竟京城居大不易,而能夠在這裡站穩腳跟,以女子之身開起一家酒樓,自然就更不容易了。當然,這一點成就在世家眼中,也算不得什麼。但考慮到她沒有靠山,自己辛苦打拼,也算難得。這樣一來,認親之後,大家也不免生出一種“原來也是出身世家大族,難怪能有此成就”的想法。
哪怕在趙瑾之編出來的這個故事裡,清薇應該一天世家的福氣都沒有享過。
但無論如何,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被絕大多數人接受,並且津津樂道。畢竟這種故事,本來就是大家所樂意見到的,說書人的故事裡也經常會出現的。某某某雖然出身低微但自身努力,最終取得了不凡的成就,然後證明他其實是某某大人物的後代。如今現實中出現了,由不得大家不議論。
不說旁人,就是馬家和劉家知道了這件事之後,都特意過來問過清薇細節。不過這些都是反覆商量過的,自然不會有任何破綻。於是衆人感嘆一回,根本沒有人懷疑這件事的真假。
亂離的年代,這種親人失散的故事太多了。有些人還能找回來,但更多的就此沒了消息。只要不是別有用心的人,看到別人能團聚,心中自然只會祝福,同時祈願自己的親人還在,終有一日能找回來。
說來也巧,消息傳出來時,正好就是端陽前後,清薇這邊的百家糉才擺出來,還沒有開始宣傳,就已經被前來看熱鬧的民衆們搶購一空了。而且也不知道是怎麼傳的,這百家糉又被附會上了一個名字,叫做團圓糉,說是吃了這糉子之後,身體健康,萬事如此,家庭和諧,生活美滿。
更有甚者,還說這糉子能帶來福氣,讓吃了它的人得仙神庇佑,事事順利。而其中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清薇,她就是吃了這種糉子,所以才能尋回失散多年的親人,一下子就從孤苦無依的出宮宮女,變成了冠軍侯的親表妹。
所以哪怕這糉子的價錢並不便宜,還是人人爭搶。畢竟這酒樓裡的飯菜他們可能吃不起,但一個糉子總能買得起的。就是自己不吃,也要給家裡的孩子買一個。
清薇聽說這個消息,不由哭笑不得,怎麼都沒想到這件事還有這樣的附加影響。
不過糉子還是要賣的,反正她店裡的糉子用料足味道好,雖然價錢比外頭的貴些,但也是物有所值。就算吃了不能增加什麼福氣,但也不會有壞處,至少享用了一次美食。
趙訓畢竟也是個男性,許多事情不太方便,所以在最初確定了清薇的身份之後,再來跟她接觸的人,就是趙二夫人了。
清薇從前只見過她一次,還是上回登門拜訪趙訓時。此外對她的瞭解,都是來源於流言和自己的揣測,如今總算是有機會與她相處,倒覺得這位長輩還算可親。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趙二夫人在她面前端出來的姿態。畢竟她是個關係不大的表親,還不是她這一房的,身爲當家主婦,相國夫人,趙二夫人對待親戚們,自然能拿出相應的心胸來。何況清薇並不是投親而來的孤女,自己在京中也有產業,也讓人高看一眼。
至少目前兩人相處得還算融洽。
而趙二夫人見到清薇之後,看過了她住的院子,便立刻決定讓清薇搬到趙家去住。用她的話說,“你一個年輕姑娘家,身邊沒個人照拂怎麼能行?既然是一家人,我們做長輩的自然也不能眼看你如此。從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你的事情我又怎能不管?”
清薇知道認這門親事的目的是什麼,自然隨她安排,搬進了趙家。
不過對清薇照舊出門去照看生意這件事,趙二夫人倒是沒說什麼,只是要求她早些回去,然後開始教她一些規矩和人情往來之類,同時還叫了人替她量體裁衣。
對清薇而言,似乎只是換了個住處,其他的變化都不大。趙訓現在還是每天都去十二樓,不過他現在可以跟清薇一起去了。
既然是親戚,清薇又是晚輩,趙訓便也不吝於展現自己對她的喜愛,也算是爲接下來定下婚事做鋪墊。反正在認親之前他就一直是如此,倒也不覺得突兀。
反倒是趙瑾之自己,沒有再在十二樓裡露面過。清薇雖然住在他家裡,但其實兩人幾乎沒怎麼碰面多,反倒不如從前住在長壽坊時,能日日見着,還能自在說話了。
至於他到底在忙什麼,清薇也只能從趙訓那裡打聽一二。
聽說這件事是他一力促成,清薇並不驚訝。畢竟告訴趙瑾之皇帝已經答應這門婚事的時候,她多少也就猜到這個局面了。只是她也沒有想到,趙瑾之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能說服虞景將事情定下來。
不過也不算太意外,畢竟清薇很早之前就知道,趙瑾之並不是他表現出來的方正和厚道,這人其實底線很低,滿腦子壞主意,爲人處世自有自己的一套準則,並不以世俗的說法作爲標準。既然如此,他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便也是理所當然。
……
雖然酒樓的生意很好,但清薇反倒不能將精神都放在這上面了。因爲宮中下了旨意,五月初五這一日,讓外命婦們入宮。而太后聽說了清薇的事情之後,特意讓人傳話,讓趙二夫人將清薇也帶進宮去。
趙二夫人已經知道清薇從前在宮裡是侍奉過太后的,所以也不驚訝。
想來太后此時見清薇,也多少有替她撐腰的意思。畢竟清薇其實並不算是趙家正經的親戚,尤其是在林蕙已經過世的現在。再加上林蕙當年在京城中,本來就是被人詬病的所在,現在她的孃家侄女兒冒出來,世家夫人們心中自然也不免犯嘀咕,瞧不起清薇的大有人在。
因爲要進宮,所以趙二夫人留下清薇在家裡保養身體,同時準備進宮的衣裳首飾,還要教清薇一些規矩禮儀。
這些東西清薇大都心裡有數,但總還有不知道的部分。比如這些外命婦們彼此之間的關係,誰和誰有親,誰和誰關係很好,誰和誰又是一言不合就能吵起來的,哪位夫人有什麼忌諱……這些都是有大學問的。清薇從前的位置接觸不到,如今不學,到時候若有人故意刁難,難免會中招。到時候丟臉的就是整個趙家了。所以趙二夫人盯得很緊。
好容易到了端陽這一日,清薇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又特地裝扮過之後,纔跟在趙二夫人身後,乘車前往宮外侯見。
命婦侯見,走的是承天門。畢竟若是從正陽門入,要走的距離就太遠了。宮中又不能乘轎,年紀大的命婦們受不住。而從承天門進來,則很快就能轉入皇后所住的鳳儀宮。今日是大節,所以太后也在這裡一併接受命婦們的拜見,省了許多路程。
但即便如此,等候的時間還是非常難熬。
如今天氣一日比一日更熱,偏偏入宮的打扮十分隆重正式,清薇還好,畢竟沒有品階,所以只要打扮得體就行了。但趙二夫人這等有品階的命婦,身上從穿戴到妝容全都是有定製的,大禮服又厚又重,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站一會兒,就熱得渾身都是汗水。進了宮,面見太后和皇后之前,還要先休息一下,整理妝容,以免在貴人面前失儀。
從前清薇做宮女的時候,雖然覺得這樣十分繁瑣,但也不會多想。如今換了個角度,才發現這種規定有多折磨人。再想想跟趙瑾之成婚之後,她也要加入這些命婦們之中,便覺得眼前發黑。
幸而每年也只有幾次年節需要這般隆重平日裡每月入宮問安,只需要穿着常服即可。否則清薇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夠下定決心跟趙瑾之結婚。畢竟她好不容易出宮鬆快了一陣子,並不想又給自己增添麻煩。
好容易一切都準備好了,宣諸命婦入內拜見,然後賜坐。
其實在這種場合,是很難說什麼話的,畢竟人太多了,而太后和皇后也不好忽略哪一位,所以只能按照品階,每個人說一兩句話,以示皇恩浩蕩。然後在殿外賜飯,吃完之後命婦們就可以回家了。
但是今日,太后特地開口點了清薇的名字,“從前這丫頭在哀家身邊時,哀家就瞧着她是個好的,只是再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淵源。”她這樣對其他人說,然後又將清薇叫道自己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是我們皇家耽誤了你。”
“太后言重了,清薇愧不敢當。”清薇道,“能服侍太后,纔是三生修來的福氣,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
衆人也開口附和,說得太后眉眼含笑,顯然心情極好。
皇后也在一旁道,“母后一向疼愛清薇,如今她既然出了宮,又是冠軍侯的表妹,也是難得的緣分。當初爲着在宮中當差,才耽誤了清薇的終身大事。如今既然認了親,母后不如就替她指一門好婚事,豈不也了了這個心願?”
“你說得很是。”周太后意味深長的看了皇后一眼,知道她心裡還是忌憚清薇,想要將這個威脅除去,心下不由暗暗搖頭。
這個皇后是先帝指的,當年瞧着倒也還好,性情溫順,能照顧皇帝。然而如今再看,就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心胸和眼界都只是尋常。清薇已經出宮了,她卻還將對方視作眼中釘。連這一點眼色都沒有,清薇若當真留在宮裡,她恐怕根本不是一合之敵。
虧得送走了。
這麼一想,太后心裡對自己之前的選擇越發肯定,看向清薇的眼神也柔和起來,“清薇意下如何?”
清薇裝作羞澀的低下頭去,不說話,連“但憑太后做主”的話都沒說。
趙二夫人見狀,連忙笑道,“太后娘娘厚愛,只是她小孩子家哪裡經得起?太后有所不知,當年我那嫂子和這位堂弟關係十分投契,加之家裡又只有他們二人僅存,雙方每每聯絡,都不免有門庭冷清之感。因此曾經戲言,說是將來有了孩子,就做兒女親家,如此說不得還能添幾分熱鬧。雖說是戲言,但當時倒也交換過信物。只是後來失散,這話也就沒有再提起過。”
“但我那嫂子在日,提起這個弟弟,就免不了唏噓感慨,言語間帶出此事,倒是讓瑾之那孩子上了心,以爲是母親遺命。如今既找到了這個表妹,他自己又尚未娶親,可不正是老天爺註定的緣分?若是清薇丫頭不嫌棄,咱們倒是想把這麼好的姑娘留在我們家裡呢!”說到這裡,趙二夫人笑着看了清薇一眼,“只是怕瑾之一個粗魯武人,唐突了清薇。”
“原來還有這麼一番緣故。”周太后問清薇,“卻不知是什麼信物,東西可還在?”
清薇便從自己貼身的口袋裡取出了一塊玉佩,雙手捧着遞給周太后。周太后一看便笑了,“原來就是這一塊。”卻原來這玉佩的確是清薇從小就帶着的,入宮時丟了,後來還是在周太后的幫助下找到的。可巧玉佩又是雕成了團花蘭蕙的圖案,倒正好印了趙瑾之母親的名字。把這件事坐實了。
周太后便道,“雖說是戲言,但既然有信物在,倒也不能當做沒有此事。冠軍侯思念亡母,有意完成母親遺命,正是孝心可嘉。哀家記得他年幼時讀書也是極好的,後來爲了保家衛國,這才入了羽林衛,這等忠臣良將,豈是尋常武人可比?他如今貴爲冠軍侯,也不曾嫌棄清薇身份低位,如何清薇反倒會嫌棄他?這倒是看低了清薇了。”
她說着看向清薇,“你一貫是個有見識的,當不至於不明白這一點。若你願意,哀家便替你和冠軍侯做個大媒,如何?”
清薇這才跪下來,朝周太后磕了個頭,“但憑太后娘娘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