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有人來送薺菜餃子時, 趙瑾之雖然高興,但也沒太在意。畢竟他與清薇熟悉之後, 也知道她有時興致來了, 就會自己下廚做些新鮮東西。尤其是遇到好材料的時候。
是的, 趙瑾之能一口嚐出這餃子是清薇親手做的。
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有什麼不同, 但大概是吃的時間久了,便能分辨出清薇的手藝來。從前趙瑾之去清薇的攤子上吃飯, 是不是她做的,嘗一下就能知道。
不過這事他沒有告訴別人, 就連清薇也沒有說過。畢竟開口說這個,倒顯得像是特意開口叫對方去給自己下廚似的。他知道清薇每天都很忙, 自然也不忍心折騰她。何況那時每天回家之後清薇也會下廚, 那是隻有他能夠品嚐到的美味, 而且幾乎都是按着他的口味來,趙瑾之沒什麼不滿意的。
但現在就不同了。
如今清薇不在家裡開伙, 雖說每天會帶飯菜回去,但都是跟酒樓裡的菜一起做的, 自然也不是每次都是她親自動手。所以趙瑾之自然越發懷念清薇的手藝。如今清薇包了餃子還記得送來給自己,他心裡自然很高興。
雖然有同僚調侃了兩句,但這種偶一爲之的事, 無傷大雅,趙瑾之甚至沒有阻止他們的調侃。
去了一趟西南,雖說戰事並不算困難,但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也着實不少。山長路遠, 水土不服,還有飲食和各種習慣都有極大差距,對這些從前只在京城生活過的羽林衛們來說,已經是刻骨銘心的經歷了。所以共同經歷了這一切的同袍們,彼此多少有了點生死之交的意味,關係比從前在京城裡親近了許多。
至於趙瑾之這位將領的威信,自然更不必提。但在威嚴之外,他跟下面的弟兄們關係也很好,調侃幾句又不影響什麼,他自己心裡也高興,自然不會去阻攔。
別看他們現在嗓門那麼大,出了羽林衛的營地,半個字都不會提的。
然而趙瑾之沒想到,第二日又有人送來了筍肉鍋貼。這時正是吃春筍最好的季節,竹筍在春雨的滋潤下,纔剛剛露了個頭,整個從地裡刨出來,再鮮嫩不過。肉也是特意選了較嫩的部分,剁得碎碎的調了餡兒,包好之後再用油煎得焦黃,咬一口便鮮香撲鼻。哪怕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些微涼,但滋味也仍舊很好,蘸了醋趙瑾之一口能吃一個。
羽林衛裡其他人聞着味兒本來打算過來搶食,哪知過來就只看到了空盤子。
——趙瑾之對他們的心思再清楚不過。昨日的餃子是頭一回送,他們就是眼饞也不好意思。再說餃子畢竟是煮出來的,味道也不是很明顯。但今日的筍肉鍋貼用了油,過來的路上就能聞到香味,由不得大家不饞。
第三日送的是榆錢糕。
這一次羽林衛們早有準備,餓虎撲食從趙瑾之手裡搶到了一部分殘餘。但就是因爲搶到了,所以打得更厲害,最後幾乎演變成了一場大規模鬥毆。因爲嚐到味道的人都誇說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榆錢糕。
這回動靜弄得稍微大了些,消息自然也是不可能瞞得住的。當天趙瑾之就被虞景叫了過去,“聽說有人給冠軍侯送了吃食,引得羽林衛差點兒打起來了?”
“是臣失職了,都是下頭的小子們鬧着玩兒,也沒個數。”趙瑾之抹了一把汗,“年輕人精力旺盛,臣已經讓他們最近操練加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了。”
虞景擺手道,“這倒不必。既是護衛皇城的精銳軍,自然該有這樣的活力纔好。這些都是我大魏的精兵良將,況且又不是在操練的時候胡鬧,冠軍侯未免太過嚴苛。”
“非如此不足以讓他們謹記教訓。”趙瑾之義正言辭的道。
其實他心裡,這些人分吃一點清薇做的東西,他雖然肉疼,但也不會說什麼,但動靜鬧出來,連皇帝都驚動了,那不罰怎麼可能?
不過虞景找他過來,本來也不是爲了這個,很快將話題轉到了自己的目標上,“這每日送吃食過來的,就是冠軍侯提過的佳人吧?這般心思倒也算難得。”言下之意,怎麼不想你說過的無意?
趙瑾之立刻警惕起來,替清薇解釋道,“我幫過趙姑娘幾次忙,想來她心中感念,這才如此厚待。”
虞景的臉色卻也不見好多少。他比趙瑾之更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清薇無非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跟趙瑾之搞好關係,提前“討好”她未來的夫君。這件事趙瑾之不知情,虞景現在也不想讓他知道了,只能自己在心裡氣悶。
怎麼對着自己時就千推萬阻,到了旁人身上,她就能放下身段去討好了?
偏偏他還不能說出不是來,畢竟婚事是他定的,清薇既然知道了,提前打好關係,自然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對任何一個女子而言,婚姻都是一輩子的大事。清薇如此聰明通透,提前爲自己謀劃,乃是應有之義。
但就是不爽。
所以虞景決定,暫時不將此事告知趙家,免得他們太高興了。
回頭就讓張芳去十二樓買榆錢糕。
張芳苦着臉過去時,榆錢糕自然已經沒有了。他千懇萬求,清薇只得道,“張總管,實在不是我不想動手,只是榆錢難得,這城裡幾乎沒有蹤影。還是早上去菜市時瞧見了買回來的。如今已經用了,我到哪裡再去變出榆錢來?”
“那姑娘也好歹再做點兒別的,咱家拿回去交差。”張芳想了想,道。不管怎麼說,總比兩手空空回去要好。
清薇想了想,道,“若說宮裡沒有的新鮮東西,也就剩下一樣了。”說着面露難色,“只是帶進宮去怕是不妥。”
張芳問,“是什麼?”
“椿菜。”
張總管也不是從小就長在宮裡的,自然知道這椿菜是何物。這東西又叫香椿,是椿樹春天發的嫩芽,味道極重,喜歡的人十分喜歡,不喜歡的人聞一下就受不了。
陛下自幼長在宮中,即便是最難熬的那幾年,也稱得上是錦衣玉食,根本沒見過這種東西。帶回去的結果是什麼,殊難預料。不過張芳跟着虞景多年,也算是明白他的心思,並不是真的爲了幾口吃的,說白了,是在跟清薇賭氣。
不過這種話他不會說出來,思量片刻,便咬牙道,“做。”
於是清薇就動手了。
她做的是香椿厚蛋燒。之所以選這個,主要是考慮賣相。畢竟是進御的東西,色香味都要考慮。厚蛋燒定型之後,會比其他做法都好看些。
香椿洗淨焯水,撈出來用涼水過了,瀝乾水分,再細細切碎。然後再打入雞蛋攪拌均勻,加鹽和香油。之後熱鍋刷油,將打好的蛋液鋪在鍋底,小火煎熟,然後在蛋液尚未凝固之前將之捲起。然後再攤下一張蛋餅,將第一張放上去繼續卷,如此反覆數次,便是一個厚厚的雞蛋卷,切開擺盤,便可食用。
未免東西涼了影響味道,張芳緊趕慢趕,提着食盒回了長安宮。
只是剛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虞景便皺眉問,“什麼味道?”
“是香椿。”張芳小心的解釋了幾句,命人將筷子取來,便打算試菜。皇帝入口的東西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必須要有人先試過。但這是從宮外帶來的,讓試菜太監過來不合適。——若是給御膳房的人知道陛下用了別處的東西,只怕又要鬧,說不得明兒就有御史上書,讓陛下珍重龍體了。
但虞景擺了擺手,讓他退開,自己夾起了一塊厚蛋燒。張芳原本有些擔憂,但虞景一句話就讓他的心又落了下去,“清薇做的東西,朕用的還少?”
然而虞景只咬了一口,便被那味道衝得有些受不住。到底拿了痰盂過來吐了,扔下筷子道,“也不過如此,拿出去吧。”
張芳連忙將東西撤了下去。
虞景聞着殘留在空氣中的味道,打發張芳去開了窗,又忍不住想清薇跟趙瑾之坐在一起吃這種東西的場景。那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
直到這一刻,虞景似乎才終於發現了他跟清薇之間巨大的差異。不來自於身份尊卑,也不來自性格矛盾,而是刻在兩人骨子裡更深處的東西。就像這香椿厚蛋燒,他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
從前怎麼想都會有些不甘心的執念,就在這滿屋子詭異的味道之中,徹底消散。
等到空氣中的味道都散了,虞景忽然對張芳道,“今晚去張貴人那裡。”
張芳點頭應了,恍惚的想着,這位張貴人家世背景容貌性情都算不得上等,唯一的特殊之處,大概就是特別會煲湯了。她出身江南,煲的多是甜湯,虞景從前不見得多喜歡,今兒怕是真被那香椿厚蛋燒給嚇着了。
正這樣想着,又聽虞景道,“朕記得,前兒內府那邊了摺子,說是要從民間選秀女入宮,是誰寫的奏摺?”
張芳精神一震,連忙將腦子裡的念頭都驅逐出去。他在御前伺候,記性好是頂重要的,即便是這些皇帝原本不看重的摺子,也要知道個大概,免得陛下什麼時候問起來,你卻說不上。因此立刻道,“是周訪周大人。摺子裡說的是……”
虞景沒有聽完他的介紹,便打斷道,“明日宣他入宮。”
這就是要選秀女了,張芳心中道。皇帝的那點兒心思,他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如今看樣子是真的放下了。早知如此,清薇何必這樣折騰來折騰去,早把這一道香椿端上來豈不好?
若是清薇能聽見張總管的心聲,只會一笑置之。
香椿的確有用,但也不是隨便什麼時候拿出去,都能有這種效果的。不過這其中的曲折和心思,她自己知道便是了。虞景雖然放棄了,但畢竟是一國之君,臉面最重要,這種事說出去不會有什麼好處。
……
趙瑾之疑心是羽林衛打架的消息傳到了十二樓,所以那日之後,清薇沒有再往他這裡送過吃的。
羽林衛這邊具體是怎麼回事,知道的人不多,但知道打起來了的人也不少。每日都有許多人會到十二樓去用餐,閒聊間帶出來也不是不可能。
於是冠軍侯懷着複雜的情緒,將訓練任務又增加了一倍。
之所以情緒複雜,主要是他本人被虞景一提醒,也意識到這樣太過張揚了,很有可能會引起皇帝的忌憚。再說對清薇的名聲也沒什麼好處。但理智知道,感情上卻無法接受。都送了三天了,現在手下的人每天中午都伸長了脖子盼着,見沒人再來,還有膽子大的跑來問他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他也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嗎?!
原本爲免太頻繁的出現在清薇身邊。引起別人的注意,再生出什麼流言,趙瑾之回京之後,還沒有去過十二樓。——上次接清薇也只是在後門站了一會兒,其他時候幾乎都是遠遠從門口經過,完全沒有進去過。
他本來是能按捺住的,畢竟來日方長,他跟清薇的事情還需慢慢計較……
但是這回清薇送了東西過來,又斷掉之後,趙瑾之就覺得有些難以忍耐了。於是這天下午,他下了值之後,便直接往十二樓去了。
哪知道一進樓就發現了個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人。
“祖父?您怎麼在這兒?”趙瑾之一臉驚訝的看着趙訓,他老人家怎麼會在這裡?而且看樣子跟店裡的人相處得其樂融融,明顯已經十分熟悉。
羽林衛下值晚一些,趙瑾之自己身爲管事的,走得更遲,所以這時候,連在十二樓吃晚飯的官員也都走得差不多了,酒樓裡的人正在做最後的收拾,想來再過一會兒就會打烊。
趙訓轉頭看了一眼孫子,臉上露出幾分嫌棄,“我怎麼不能在這兒?我一個孤老頭子,每天在家裡待着着實無趣,出來走動走動難不成還礙了你的眼?”
他嘴裡這麼訓着,心裡卻在想,好個不知好歹的小子。你自己不來,我在這兒給你看着媳婦兒,你還嫌我多事?
這個時候,趙訓選擇性的遺忘了自己從來沒有在清薇的事情上幫助過孫子哪怕是一點兒,隔岸觀火幸災樂禍的心態倒是實打實的。
其他人聽見爺孫兩個的對話,知道不適合聽,於是都走開了,各去忙碌自己的事情。壯兒還去廚房通知清薇這件事。畢竟趙瑾之出現在這裡,也算是件大事了……吧?
趙瑾之一聽這番話就知道老爺子不高興了,只得道,“我又沒說不能來,只是沒想到而已。”
不過也是之前沒想到。見了人之後再倒回去想,這個情況也很正常。老爺子既然知道清薇的存在,沒道理不去看看,既然去看了,沒道理不接觸,而一旦接觸,趙瑾之很有把握,自家祖父肯定會很喜歡清薇。如此,時常往來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你能想到什麼?”趙訓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前兒你二嬸才說,你性子比從前好多了,如今也會幫着處理家事。哪知轉頭你小子就跑了,還是把事情撂給你二叔二嬸!”
“爺爺不也一直不在家。”趙瑾之道。現在他已經知道老爺子不在家的時候都在哪兒泡着了。合着早就給自己找了這麼個好地方,所以才每天不着家。
老爺子聞言,不自在的咳了一聲,但還保持着身爲家長的威嚴,“你怎麼也來了?”
“餓了,正好進來吃點東西。”趙瑾之說了個一本正經的理由。
結果話音才落,清薇就從後面轉了出來,手裡還提着食盒,好像他真的就是爲了這幾口吃的纔過來似的。當着祖父的面,趙瑾之臉上都有些燒。
倒是清薇神色如常,將食盒放下,道,“我早說趙大哥到店裡來更方便些。”
趙訓看趙瑾之開始吃東西,便問清薇,“丫頭,明兒再做韭菜餃子麼?”
虞景不習慣的野味,都是趙訓最喜歡,也最懷念的。從前老太太還在的時候,倒是每年都會做。頭茬兒的韭菜割下來包的餃子,那叫一個香!可惜老太太去了之後,城裡的廚子總做不出那個味道,漸漸地老爺子也就不提了。
如今在清薇這裡吃到了好的,心裡就一直惦記着。
清薇好笑道,“得看明兒能不能買到。”
春天能吃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天子腳下的民衆都很有生意頭腦。這一陣子就總有人挑着擔子,走街串巷的叫賣這些東西。清薇見到了,就會都買下來。
不過,有些東西比如椿菜和韭菜,味道太重,就不適合送去羽林衛那邊。這也是趙瑾之這幾天沒有收到東西的原因之一。
“能買到,肯定能買到。”趙訓立刻道,“東西你別管,我讓人去買就是。”
“我讓人去買吧。”趙瑾之接口道。
這樣到時候就能夠順便過來蹭吃了。
有孫子分憂,老爺子自然是高興的。知道趙瑾之今晚仍舊不回去,就自己哼着小調兒走了,身姿步履都悠閒之極。
趙瑾之目送他出了門,這才轉頭看向清薇,十分認真的道,“清薇,多謝你了。”
“這又是所從何來?”清薇問。
趙瑾之放下筷子,“我有好些年沒見過祖父這麼高興了。從父親和祖母相繼去世之後,他老人家就一直很寂寞。我心裡雖然知道,但也不知該怎麼做。況且與家裡的關係又是那樣,就是要做什麼也不方便。如今他老人家看上去可精神多了。”他說着看向清薇,“這都是你的功勞。”
清薇失笑,“你未免將我看得太重。”
說老爺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跟她有點關係,清薇也能厚着臉皮認下來。畢竟有個人一起說說話,感覺的確會好多了。但老爺子之所以這麼精神,清薇覺得,是因爲趙家如今蒸蒸日上,勢頭良好。老爺子原本總替兒孫擔憂,如今放下了一段心事,豈不是更輕鬆自在?
她本來是隨口這麼說,哪知趙瑾之聞言,卻十分認真的回道,“清薇本來也值得如此看重。”
這樣一來,清薇倒不好接話了。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趙瑾之重新抓起筷子開始吃菜,清薇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往後面去了。
……
第二日中午趙瑾之尋空便往十二樓來了。
小六子見到他,便把人直接領上了三樓。趙瑾之這才知道,酒樓裡還有這麼個所在。讓他心裡更不是滋味的是,這個地方顯然已經有人捷足先登,那人躺在柔軟的榻上,見了他眼皮都補擡的問,“來了?”
“祖父倒是好享受。”趙瑾之走到他身邊坐下,低聲抱怨道,“你既然早與清薇有這樣的交情,怎麼在我面前,倒半個字都不提?”
“提了如何?”趙訓道,“你們年輕人的事,我老頭子插不上手,也不惹人嫌。我年紀大了,有一口好吃的,有個人說說話就很好。你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
“若她成了咱們家的人,更不會少了孝敬。”趙瑾之努力說服對方。
既然有這樣的優勢資源能夠讓自己近水樓臺,趙瑾之自然要想着如何利用。可惜老爺子油鹽不進,他說了半天,還是那個態度:不管。
趙瑾之氣結,還想再說話,清薇已經將韭菜餃子送上來了。她還有事要忙,放下東西之後,說了兩句話就走了。
等她一走,這裡爺孫兩個幾乎都是立刻跳起來,撲向桌上,試圖將更多的餃子劃拉到自己這一邊。但很顯然,兩人默契非常,勢均力敵,最後的結果也是各佔半壁江山。
“你的分我些。”老爺子仗着長輩身份吩咐。
趙瑾之寸步不讓,還找了個無懈可擊的理由,“祖父年紀大了,吃多了麪食不好克化。正該讓孫兒爲您分憂纔是。”
老爺子聽到他的人身攻擊,眼一眯,意味深長的在他身上一掃,“我老頭子也就罷了。我怕你這年輕人吃多了,受不住。”
趙瑾之的臉頓時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虞景:他趙瑾之能爲吃這個香椿打起來,我服。
趙瑾之:陛下你可能有點誤會,其實我們吃的是榆錢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