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便是中秋。
若是從前, 哪怕是這樣的大節,對清薇而言,也沒有特別的意義, 自然也不會特地想着去慶祝。畢竟每一個團圓的節日, 對她這個孤家寡人而言,都是一次不討好的折磨。
最多做生意後, 會考慮在這種節日裡做點兒特別的吃食來吸引顧客。比如端午節時的百家棕。
但現在不同了。
她有了家,有了可以團圓的家人, 自然這中秋佳節, 也就不能這麼隨便敷衍過去了。
這時候京城商會剛剛成立, 清薇正好從裡頭抽身出來,準備中秋家宴之事。
因爲她跟趙瑾之成婚之後,趙家人還沒有來過冠軍侯府, 所以清薇跟他商量,趁着過節,請大家過來坐坐,看看園子, 吃酒唱戲,熱鬧一日。他們如今不住在趙家,但是也不可就此疏遠了, 所以時常往來是必要的。
清薇開了口,趙瑾之自然不會拒絕。畢竟要請的是他趙家的人,也說明了清薇是想要認真經營這份關係的,他心裡美還來不及, 怎麼可能會反對?
不過既然是請客,這宴席也不能太普通了,畢竟是頭一遭兒。
所以清薇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弄個食蟹宴。
正好秋高氣爽,是螃蟹成熟的季節,而且這東西弄起來也不那麼麻煩,她現在沒有時間去準備複雜的菜譜,如此就省了許多的事。
螃蟹是從南邊弄過來的太湖蟹,用了冰塊保存,運到京城來,費了不少功夫,因此價錢也不便宜。即便如此,還是每次一到貨就被搶購一空。畢竟對京中權貴之家而言,到了這個季節,怎能不吃螃蟹?而既然要吃螃蟹,自然要吃太湖蟹。如此一來,自然不愁銷路。
清薇能買到那麼多,還是因爲跟對方有些交情。畢竟他們南來北往販貨,許多南方特有的食材都是用這種方式帶來,清薇的酒樓要用到這些,自然不免打交道。對方又知道清薇如今乃是冠軍侯夫人,自然着意巴結,多給她留些螃蟹不費什麼事,自然不會拒絕。
到了中秋這日,清薇一大早就派了人去趙家那邊相請,搬出去的趙三叔那裡也不例外。所以過了辰時,人便都到了。清薇親自迎出去,先把人請進正房的廳堂之中,喝了一碗熱粥,又用了些點心,然後纔開始遊園子。
這個園子的修繕改建,完全由國庫出錢,內府和工部負責,自然十分盡心,花木扶疏,移步換景,看得趙家的女眷們嘖嘖稱讚,到底是皇帝賞賜的宅子,哪怕是趙家的底蘊,也未見得能比得過。
逛完了園子,清薇就直接把人安排在了湖中水榭。如今天氣並不冷,太陽底下走一遭還是會出汗,所以在這水榭裡吹吹風,倒是不錯。而且,爲了應景,清薇在這裡準備了不少名品的菊花,供衆人賞玩。
其實府中也種有菊花,但都是普通的品種,開在一處看起來花團錦簇的熱鬧,但用來賞玩,就不太合適了。所以水榭裡擺着的這些,是清薇從別處借來的。
她在宮中的時候,就對京中各家權貴十分了解。尤其是宗室和外戚們,本身身份尊貴,但偏偏因爲皇室的忌諱很難掌握實權,只能虛度光陰,如此時間長了,自然就將精力都放在了其他東西上。
詩詞、歌舞、精舍、華服、美食、戲曲,古董……至於奇花異草、園林景觀,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說起“玩”這個字,就算是富庶的江南,也不敢說能與京城比肩。實在是這裡閒人太多了,無限的光陰都投入其中,自然就折騰出了各種講究。每一家都有自己所擅長的東西。
也正因此,京城中,但凡哪一家開宴,向這些“玩主”們借人借物,都是常有的事。當然,借也不是白借,是要付錢的。畢竟再大的家業,這麼揮霍着,也總有散盡的時候,要養這些東西,其實是個非常大的負擔。但這些東西卻是捨不得扔的,借出去賺點兒錢回來,正是兩相得宜。
既然是明碼標價,也就自然成爲了炫耀的一種。許多人家都會互相攀比能夠借到的東西。
所以看到清薇這裡出現了那麼多菊花,趙訓便問,“這是張家的菊花吧?”
“祖父法眼無差。”清薇笑道,“可惜沒能借到黃金魁。”
黃金魁是這兩年才培育出來的新品種,備受追捧,自然等着要“借”的人也多,所以清薇有此一說。
趙訓坐下來,道,“那也罷了,這些東西原就不是什麼緊要之物,爲此興師動衆,反倒不值得了。”又問清薇,“瑾之呢?”
“進宮去了。”清薇道。
雖然今日過節是要放假的,但趙瑾之的身份特殊,皇城護衛之事一刻也不能疏忽,下頭的士卒們還在值守,他這個做將軍的自然不能留在家裡享福,得過去看看。
除此之外,清薇還讓店裡做了不少月餅送去,慰勞那些今日還要值守的士兵們。畢竟他們不能與家人共度團圓,趙瑾之這個長官自然該有所表示。
莫說趙瑾之,就是趙定方也進宮去了,並沒有過來。他身爲宰輔之一,同樣責任重大,幾乎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事情,因此上午還是要去宮中當值,過了申時纔會回來。
雖然也不是沒有清閒的官員,但位置越是緊要,自然也就越是忙碌,每日裡起早貪黑,比普通人要辛苦得多。當然,如果只是想享受高官厚祿所帶來的名利,也可以不那麼忙碌,事情都交給別人去辦,自己只管享福就好。但趙定方和趙瑾之都不是這樣的人。
安排衆人坐下之後,清薇便讓人吩咐下去,可以上戲了。
夫人們和姑娘們對聽戲的興趣更大,趙三叔在旁邊欣賞菊花,清薇坐在趙訓身邊,兩人說的卻是十分嚴肅的話題。
“那個京城商會,你究竟是怎麼想的?”趙訓問。
清薇笑道,“祖父上回不是說過,這等事,太出風頭,沒有好處?我這便是把風頭讓給別人去出了。”
趙訓聞言微微皺眉,仔細觀察,確定清薇面上並沒有不情願的神色,這才嘆道,“委屈你了。”
“祖父這是什麼話?”清薇笑了起來,“都是一家人,不過互相磨合,互相退讓,這纔是一個家的樣子。說什麼委屈不委屈的?”
“話雖如此,但能看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卻少。”趙訓道。他低頭想了想,又說,“成立京城商會也好,如此,你隱於幕後,也就不那麼爲人所注意了。你慣來是擅長這個的,我也不多說。只是……這樣的龐然大物,不好駕馭呀!”
豈止是不好駕馭,一個不小心,恐怕會直接被反噬!
畢竟主導京城商會的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背景強硬,清薇要在這其中弄潮,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稍有疏忽,便會落入困境之中。若是被人查知她在後面所做的手腳,此事恐難收場。
哪怕這是清薇所擅長的部分,趙訓還是不放心。
清薇低頭想了想,才應道,“祖父放心,這些我都知道。”
趙訓眉頭舒展開來,這才笑道,“丫頭敢想敢做,我老頭子看着也羨慕得很!現在的年輕人不得了啊,既然你心裡有數,我也就不多說了,免得惹人厭煩。”
“祖父這話可是誅心之論了。”清薇道,“您老人家的金玉良言,我巴不得多聽幾句,又怎麼可能會厭煩?”
不過旋即她注意到趙訓目光注視的方向,才明白過來,這句話說的並不是她。
那是三叔趙定勉所在的方向。
恐怕這父子二人之間又發生了些不愉快。
其實這也是可以預料的事,畢竟這一年來在,趙家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代表着大房的趙瑾之被封了冠軍侯,聲望之隆幾乎沒有人能記得上。二房的趙定方直接入閣,又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唯有他們三房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變化都沒有,趙三叔心裡生出不平衡,也是理所當然。
雖然趙定方和趙瑾之的成就,更多是自己的努力,並沒有怎麼依仗趙家,更沒有趙訓的手筆。但……滿懷嫉妒的人,又怎麼可能聽得進去這些解釋呢?他只會覺得自己沒有機遇也沒有資源,否則未必走不到這個地步。
當然,這其中還有個比較尷尬的地方就在於,趙三叔是被過繼出去了的,這一對父子,名義上是叔侄。所以哪怕趙家有資源,趙三叔也沒有什麼立場和資格來要。如此一來,心中的怨憤只會更多。
過繼這件事,不是他自己的選擇,而是父母做的決定。
如此一來,父子失和也就理所當然了。
清薇在心裡琢磨着這件事。她雖然以前都是一個人,但觀念一旦轉變過來,也很自然。其實既然是一家人,有人走得快,伸手拉一把走在後面的人,再正常不過。這纔是一個家族長盛不衰的根本。否則各顧各的,很快就會散了。
但是怎麼拉,對方會不會領情,都是要考慮清楚的事。
以清薇看來,趙三叔應該也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性子。當初他在婚後立刻搬出趙家,就可以看出,這人還有那麼一點兒自尊自傲之心,而且這些年來,也沒惹出過什麼事。以他的身份,清薇相信,圍在他身邊的人應該不少,沒有被人忽悠了去,可見也是個拎得清的。既然如此,拉一把也沒什麼。
但趙定方和趙瑾之如今的位置實在是太過敏感,並不適合伸這個手。畢竟盯着他們的人太多了。
清薇想了想,便拋下趙訓,轉到姑娘們那邊去跟他們說話。趙訓見狀也沒有多想,只以爲清薇是爲了不冷落客人。但清薇其實是在不着痕跡的打聽三叔家的事。
他這三個還未出嫁的女兒雖然不怎麼了解大勢,但自己家裡的事情是門兒清的,只要方法得當,要打聽出來並不困難,畢竟她們對清薇並沒有設防。
清薇聽完之後才發現,其實趙三叔也不是在爲自己打算。他已經這個年紀,孫子都已經有了,自然雄心壯志也早就泯滅。甚至前些年已經辭了官,專心在家裡擺弄自己的那些興趣愛好,儼然一個合格的中老年人。如今之所以發愁,是爲了他的兒子們。
在子女教育上,趙三叔比趙二叔實在是差多了。趙定方三個兒子,都是進士出身,如今各有官職,發展算是不錯。目前因爲趙定方頂在前面,所以他們難以往上走,但也是因爲趙定方的存在,他們要做點事情是很容易的。而留在外面積攢一些經驗,對將來也只有好處。
——大魏立國之後不成文的規矩,入閣的官員,必須要有外放爲親民官,治理一州一縣的經歷。
而趙三叔的三個兒子,小兒子趙琥才十三歲,剛剛考上秀才,看不出什麼。但大的兩個,目前都還是舉人,進士屢試不第,便成了趙三叔的一塊心病。考不上進士,就算謀了官,也只能在低階官員裡打轉,一輩子升不上五品,沒什麼意思。但繼續考下去呢,他也知道兩個兒子的材料,恐怕是很難有所成就的。
其實趙瑜和趙珍的年紀並不大,還不到三十。考到這個年紀仍舊進士不第的人其實不少,他們的年齡也不能說很大。民間俗言“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可不是隨便傳的。壞就壞在趙家的風水實在是太好了。趙瑾之少有才名,如今轉了武職成就也不低,二叔家的三個兒子也都是進士。三叔當年就比不上兩個兄長,如今自己的兒子也比不上兄長的,心裡怎麼能沒點想法?
這個問題其實趙訓也很難給出個確切的解決方法——除非他能把下一科的考題給弄到手,否則還能想什麼辦法呢?
當然,以趙訓的身份和資歷,如果他進宮去請求皇帝,爲這二人討個進士出身的恩賜,應該也不會太難,但趙訓是絕不可能這麼做的,否則置趙定方於何地?
好,矛盾出現了。這個局面,趙三叔自然會覺得,趙訓這是在維護兄長,而放棄了自己。
弄明白了問題所在,清薇眼睛一轉,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不過還得再仔細的斟酌一番。於是也沒有對人提,先暫時放下了。今日過節,也實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她作爲女主人,首先要把客人都招待好。
見趙定勉看完了菊花走回來,清薇便道,“重陽時芰荷園那邊要辦個菊花會,三叔可曾聽說?”
“自然聽說過。”趙定勉聞言,精神一震,“莫非侄兒媳婦也被邀請了?”
“是接到了帖子。”清薇含笑道,“只是可惜了,我這一向忙得很,怕是走不開。不去又可惜,況且這樣的盛會,一年也難有一次,也不好拂了對方的面子,心裡正爲難呢。我見三叔對這些很是喜歡,不知能否請三叔代爲出席?”
“這怕是不妥吧?”趙定勉眼中已經放光了,嘴裡卻還是推辭道。
清薇見狀,倒覺得這位三叔也挺有趣,笑道,“怎麼會?我和瑾之都忙,況且對這些也沒有研究,就是去了,恐怕也是貽笑大方。三叔既然對這些感興趣,想來也有所研究,千萬替我們走這一遭纔好。”
她擺出求懇的姿態,趙定勉自然不好拒絕,只能摸着鬍子道,“既如此,那我就走一趟。”
清薇又道,“前兒聽說有人販了一批江南的好苗木進京,有花有樹,品種齊全,規模也極大,十分難得。三叔若是感興趣,回頭我找人討些,您可萬不能跟我推辭。”
見清薇三兩句話就說得趙定勉高興起來,趙訓也向她投來讚許的目光。今天是節日,若他總冷着個臉,未免掃興。現在都高興了,這節日自然能好好過了。
老爺子跟着戲臺上哼了兩句詞,心情也逐漸放鬆下來。
當家主母爲什麼重要?便是因爲在這些方面,她們往往能夠爲男主人查缺補漏,及時的將事情處理好,如此才能家庭和諧美滿。畢竟有些事,男人們不方便開口,而任由它惡化下去,顯然也不妥。這還只是家裡,對外,跟上司的夫人打好關係,照拂下屬的家眷,和其他世家的夫人太太們交際……都是她們要做的。
趙訓之所以看不上二兒媳婦,便是因爲她在這上面始終沒什麼長進。雖然內宅能打理得井井有條,但那有什麼用?
等趙定方和趙瑾之回來的時候,水榭裡已經是其樂融融。
兩人換了衣裳入座,清薇便讓人開宴。
因爲螃蟹要熱着吃,因此擡上來的是整隻的蒸籠,清薇從頭到尾都在打發衆人吃,這個添點兒醋,那個要斟酒,忙得團團轉,自己根本顧不上。後來還是趙訓開口,讓她坐下來吃,誰要什麼自己動手便是。再說還有下人呢。
清薇因爲是第一次設宴,所以要做足姿態,聽他開口,纔過去坐下。但也沒怎麼吃東西,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照顧着客人們。
總算一頓飯賓主盡歡的吃完,眼看天色不早,趙家人便起身告辭了。雖然清薇百般挽留,說是可以在這邊賞月,最後還是隻能把人送走。中秋要祭祖上供,這些事也要回去籌備,自然不能留在這裡。本來還想讓趙瑾之和清薇也過去,但想想她忙了一日,也就罷了。
把人送走,回來時杯盤狼藉的桌面已經被收拾過,清薇坐下來,這才嘆道,“宴客可真是個苦差事。”
趙瑾之過來替她揉捏肩頸,道,“你也是太盡心了。”
“那都是你們家的人,自然要盡心討好。”清薇打了個呵欠,道,“我沒怎麼吃,你也沒吃多少吧?現在客人走了,咱們能自己清淨的吃東西了。”
螃蟹還剩下不少,清薇取了五六個,便讓人把剩下的擡下去分了。這東西性寒,一次吃太多對身體不好。
等她安排完回來,趙瑾之已經替她拆了不少蟹肉出來,清薇用筷子夾了,沾上姜醋,慢慢品嚐,時不時再啜上一口菊花酒,當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吃完了兩隻,她擺擺手,讓趙瑾之自己去吃。又把他拆下來的蟹殼拿過去,耐心的將它們重新拼成一隻螃蟹的模樣。
趙瑾之開始時沒注意,只覺得清薇今日心情好,竟生出了這樣的童心,還跟她一起拼。過了一會兒,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意識到清薇是喝醉了。
以前兩人沒有坐在一起喝酒過,洞房的時候倒是喝過合巹酒,但也只有一小杯,所以清薇的酒量如何,趙瑾之還真不知道。但是他轉頭看了看,一壺菊花酒,清薇竟自己喝了大半,難怪要醉了。
只是她醉了也不明顯,不哭不鬧,安安靜靜,所以之前趙瑾之也沒有看出來罷了。
這會兒發現了,就想逗逗她。於是他沉思片刻後,伸出手指一戳,將清薇好容易搭好的螃蟹殼的戳散了,眼睛則關注着清薇的反應。——不是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這麼幼稚的時候。
清薇立刻擡起頭來,一雙清亮亮的眼睛瞪着他,“你幹什麼?”
“你那個不好。”趙瑾之說。
清薇皺眉,“胡說!”她搭的怎麼可能不好?
趙瑾之也不解釋,手腳麻利的將另一隻螃蟹拼了起來,然後抓着清薇的手去戳,“你看看我拼的,是不是就弄不壞?”
清薇掙開他的手,用手指輕輕推了兩下,果然都沒有垮掉,不由轉頭看向趙瑾之,包含驚訝和興奮的眸子亮晶晶的,“怎麼做到的?你教我!”
“教你也不是不行。”趙瑾之重新將她的手指拉回來捏住,嘴角含笑的看着她,“但是你得先讓我高興了才成。”
但清薇喝醉了,反應變慢,但並不意味着她變笨了。但見她微微皺眉,警惕的看着趙瑾之,“你先教會我,才能談條件。”
教會了還能談什麼條件?趙瑾之失笑,“不行,教會了你若反悔呢?”
“君子一言,怎會反悔?”清薇不悅的盯着他。
趙瑾之道,“那我若教會了,你就任由我處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