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西北八百里加急的奏報, 其中的內容卻讓清薇渾身一冷。
胡人攻破長寧關,大舉入侵, 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 連下數個寨堡,於寧遠軍城下屯兵對峙,意圖攻城!
清薇之前纔對虞景說過, 可能根本沒什麼胡人,完全是西北方面自導自演的一場戲,而現在, 胡人出現了, 不論時機還是地點都選擇得非常微妙。
此時西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趙瑾之所在的撫州, 就連兵力也都往這邊調動, 進行圍剿。
——既然事情已經暴露在了朝廷的眼中,西北方面自然要佔據大義。而知道實情的趙瑾之,絕不能留!他們必須要趕在朝廷增援的軍隊到來之前, 拿下撫州城,解決此事。如此不但能夠解決他們所擔心的問題,而且還能立功受賞。
西北難以防守住胡人的根本原因就在於邊境線很長,難以集中兵力,必須分散鎮守。而撫州和寧遠軍城則在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如果對比其他邊城,則撫州在東北角,寧遠在西南角,彼此間相隔數個城池, 無數寨堡。
所以一旦西北的兵力都集中在撫州附近,寧遠這邊的防衛力量自然也就變得薄弱。
西北的官員和將領們一開始並不認爲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畢竟這個時候秋收已過,不再是胡人南下劫掠的時間。而且最近十幾年,胡人都沒有再大舉進攻過,除了一些小的摩擦之外,彼此相安無事,他們也都已經形成了思維慣性。
但是胡人出現,圍困寧遠,西北這邊的官員們其實也不着急。
一來寧遠軍城只是被圍困,還沒有被攻破。而衆所周知,大魏的守城能力舉世卓絕,而胡人只擅長平地跑馬、結陣對衝,在攻城戰上的表現卻十分普通,連投石機都未必能造得出來。這種情況下,只要城內物資足夠,寧遠就能夠一直守下去。以目前的儲備,堅持一到三個月不成問題。
二來……原本趙瑾之勾連胡人這個罪名,只是他們隨口胡謅,但現在胡人真的出現了,反倒讓他們的謊言看起來幾近真實。
這個消息帶着滿滿惡意,幾乎將趙瑾之釘死在了反叛者的位置上。就算趙瑾之能活着回京,可能天子面前,也沒辦法分說清楚胡人爲何偏偏就在這個要命的時候出現吧?
而相較於勾連胡人反叛朝廷的罪名,僞裝胡人冒領功勞就不算什麼了。再說,到時候趙瑾之說出來的話有沒有人相信,還是兩說呢!說不定就被當成胡亂攀咬放過去了。
所以這份情報自然第一時間被送到了京城,要將趙瑾之的罪名定下。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清薇就算沒想到十成,也至少能明白七八成。相較於上一封戰報,這一次西北那邊沒有做出任何指控,但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意思,卻比上一封更加危險。
形勢越是危急,清薇的頭腦就越是冰雪般冷靜,她將這封戰報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看了兩遍。期間虞景沒有打擾她,似乎要給足時間,讓她徹底的看清楚,無話可說。
看完之後,清薇將手裡的奏摺合上,擡頭對上虞景的視線。
“你可有話說?”虞景問。
清薇晃了晃手裡的這封奏摺,“陛下可曾將這一封奏報與前次的對照閱讀?細細思量,倒是有趣得很。”
“何以見得?”
“上一封奏報之中,字字控訴,羅織罪名,這一封反倒半個字都不提。而上一封半個字都沒有提到的胡人蹤跡,倒成了這一封的主要內容。兩相印證,豈不有趣?何況,既然胡人是從長寧關來,圍攻寧遠軍城,那麼上一封指斥冠軍侯勾連胡人的話,就很多餘了。”清薇道。
既然胡人現在纔出現,那麼西北的官員們之前是怎麼知道趙瑾之勾連胡人的?沒有見到胡人的影子,那麼就只能是從書信之類的地方得到消息了,但這證據卻始終沒有被送過來,可見根本沒有。既然沒有,那麼上一封奏報就是在作假。
既然之前的奏報是在作假,那麼清薇的判斷就還是正確的。
西北本來沒有胡人,所謂急報完全是自導自演。結果現在胡人當真出現,他們纔想着順水推舟。
其間的差距,清薇相信虞景能想明白。
果然,虞景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但還是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改變胡人的確出現的事實。而且他們選擇的時機和地點都如此恰當,不得不令人生疑。”若無人通報消息,胡人怎會此時出兵?
清薇寸步不讓,“但是能夠在這個時候勾連胡人的,並不只有趙瑾之,不是嗎?”
“啊……”虞景有些意外,往後靠了靠,腦海中自然的浮出一個人來。
福王。
其實在西北的戰報送來,局勢發生變化之前,虞景最防備的就是福王,同時也覺得西北的事情或許有他的手筆。只是後來形勢一轉,發生了太多的變化,倒是顧不上他了。
然而有些事身處其中的時候感覺雲裡霧裡,看不分明,但只要撥開迷霧,其實是很簡單的。
相較於趙瑾之,福王當然更有勾連胡人的需要和本錢。
畢竟他身爲一個有野心的叔王,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弱點在於,他沒有兵權。哪怕他再聰明,智計過人,但要達成自己的目標,手裡沒有軍權,就很難在關鍵時刻形成震懾之勢。
比如慶王之前謀逆,就策反了龍驤將軍賀固,這才能將虞景堵在宮中,險些就讓他功成。但也是經過了這件事之後,虞景對此有了防備,重新調整了皇城的守備方式,同時也藉此機會,對整個上四軍進行了一次清洗,所以再想下手,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但他這種處境,也不是沒有前車之鑑。
在前朝立國之前,中原大地上曾經經歷過一次歷時很長的分裂和內戰,當時西北曾經建立過晉朝,而晉朝君主上位的方式,數百年來一直爲中原漢人所不齒,因爲他曾經向胡人借兵,並在登基之後將西北大片土地割讓給了胡人,甚至與胡人約定爲父子之國,胡國爲父,晉國爲子!
在中原這片土地上,數千年來,從來都是番邦小國朝拜附屬,自願爲兄弟之國或父子之國,但中原的國家不論是哪一朝當政,永遠都是那個佔據主動和強勢地位的。所以晉朝便成了整個中原漢人之恥,被人唾罵至今。
但是,撇開民族大義和屈辱不提,至少他建立了晉朝,當上了君主,不是嗎?
何況條件是可以談的。在晉朝之後,有不少國家都曾經向外借兵,但也不是每一個向外借兵上位的君主,都會落到這樣的罵名。所以如果福王暗中勾連胡人,藉助他們的勢力上位,是很有可能的。
只要回頭去想一下福王的所有安排,問題顯然就很明白了。
在內,他於宮中安插釘子,利用日食的機會來刺殺皇帝並引導輿論。如果不是因爲早有準備的話,日食降臨的時候,虞景絕不可能及時作出反應。若是刺殺成功,福王便是最有可能上位的。
當然,朝中肯定也會有大臣懷疑他,反對此事。但若此時胡人陳兵邊境,朝堂需要穩定,勢必不可能因爲此事影響大局,便也只能暫時尊奉他這位新帝。而只要在對胡人的戰爭中取得“勝利”,他就能夠從容佈局應對,將朝堂掌控在手裡。
就算當時虞景身邊有人保護並沒有被刺殺成功,其後的收尾工作也會讓人非常頭疼。因爲日食加上皇后產子之事,會讓虞景在民間的聲望大跌。這時胡人再出現在西北,虞景便會陷入內外交困之中,到時候福王再要佈局,就會容易多了。尤其是朝臣中肯定會有一部分對他失望,轉而支持福王。
現在京城這邊的佈局已經被徹底粉碎,所以,福王這是孤注一擲,要除掉趙瑾之,斷他一臂?
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福王的安排十分謹慎,雖然虞景這段時間已經拔出了不少他安排的人,但是卻始終沒有一條線牽連到福王身上。萬星觀那邊倒是有些聯繫,但日食是天象,不是對方的安排,虞景也不可能以此給他定罪。
這樣一來,雖然種種安排都被破解,但實際上,福王本人卻還安安穩穩的待在皇陵!
雖然他的損失肯定不小,到了傷筋動骨的地步,但只要人還在,以他的智計,便不算輸。尤其如果自己的猜測是真,到這個時候,福王還想着除去趙瑾之,斷掉自己的一條臂膀,那就說明他還遠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眼下局勢,仍舊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麼一想,由不得虞景不心生忌憚。
虞景輕輕呼出一口氣,看向清薇,“的確如此。看來這是個連環的計劃,就算在一處失利,他也沒有放棄另一處。這般心性,着實可怕。”最好的結果是奪得皇位,若是不成,就逼迫虞景陷入困頓之中,還不成,就削弱他的實力,總歸沒有壞處。
層層推進,一環扣一環,哪怕落入下風,仍然顯得從容。這份做派,是虞景覺得最難受的地方。
“倒也沒有那麼玄妙,他處於弱勢,自然未慮勝先慮敗。既已立於不敗,那麼不管計劃中發生多少變故,便也能夠坦然接受,從容應對了。”清薇道。
說到底,是因爲福王手裡掌握的東西本來就不多,損失了也不可惜,不像虞景這樣家大業大,顧慮重重。
便是俗語所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清薇之所以能夠理解這種心態,是因爲她自己也經歷過。剛剛出宮的時候,心態倒是與此大同小異。及至後來與趙瑾之成婚,行事佈局便難免會有束手束腳之感,因爲要考慮的人和事更多了。
當然,實力強大肯定是有好處的。甚至有時候都不需要多麼複雜的設計,直接以力破巧即可。
虞景點頭,算是接受了這種說法,又皺眉道,“如今回想起來,西北的戰報來得也十分突兀,恐怕其中少不了他的手筆。朕所慮的是,他如何能將整個西北官場捏在手中?”
如果福王已經掌控了西北,那就太危險了。
清薇微微皺眉,思量片刻後才道,“也未必是要捏在手中,或許只是因勢利導。”這種做法她最熟悉,也最清楚。只要有足夠的訊息,那麼有的時候,不需要親自掌握什麼力量,只需要在關鍵的時候輕輕推一把,自然就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如果福王當真能夠徹底掌控西北,那麼局面就不可能是現在這樣了。趙瑾之可能一進西北就直接被弄死,風聲都不會傳出半點。或者福王索性設法離開京城,去做個“西北王”,豈不比在京城裡步步謀劃更好?
所以福王或許只是機緣巧合洞悉了西北官場的□□,但卻引而不發,將之當成自己的後手。他設法往西北埋了幾個釘子,如今發動起來,牽扯着整個西北必須跟着自己的計劃行動,如此看上去就像他掌控了整個西北。實際上,他付出的不過只有幾個釘子,依靠的是對時局的把握,甚至在關鍵的時刻自己製造出時局!
能夠有這樣的能力,福王也算得上是一代梟雄了。
而且……清薇從袖子裡摸出自己帶進宮來的那份絹書,“陛下且看這個,兩相映證,咱們的推測,大半應該是準的了。”
虞景掃了一眼,有些驚訝的看向清薇,“冠軍侯的手筆?”
“是。”清薇道,“正好趙家有兩位子弟出門遊學,當時正在西北,所以將這份消息帶了回來。據說他也去找了崔大人,但……”但崔壽到現在也沒有出現,估計不是被西北的人控制住,就是已經死了。
虞景這纔回過神來,意識到清薇來得十分湊巧。她不可能是知道西北的急報之後進宮的,那麼就是拿到了這份手書之後,前來找自己商議了。
等看完了絹書上的內容,他更是震怒不已。
“西北!”虞景咬着牙,一掌拍在御案上,“荒唐!放肆!他們竟敢!”
看完了絹書,知道了西北的局勢,再去看那幾份前後被送來的戰報,便彷彿在看一個笑話了。
要知道,朝廷每年數千萬的稅收,基本上都有一半是花在軍費支出上。而大魏的軍費支出,有至少六成用在了西北!
可是西北這些官員和將領又是怎麼回報他,回報朝廷的?!
一連幾個斥責的詞語,語氣都十分強烈,完全將虞景此刻的心情表露出來。這一切實在是太出乎預料,太難以置信,虞景不願意相信,但種種蛛絲馬跡又都讓他明白,這些都是真的。
對身爲皇帝的他來說,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甚至,清薇看着虞景的臉色,覺得這可能是比福王謀逆更讓他憤怒的事。畢竟福王還姓虞,是高祖皇帝的子孫。加上本人也的確很有能力,生出野心是很正常的。可是這些大臣們,朝廷待他們不薄,他們深受皇恩,卻反過來如此算計,身爲臣子不忠不義,怎能不令人心驚?
現在他們還只是隱瞞,誰知道將來會做什麼?長此以往,朝廷會直接失去對西北的掌控,也就等於是失去了一大片的國土。
按照時間來看,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治文一朝。文帝的脾氣實在是太好了,很多臣子都壓不住,雖然的確讓國家平穩過渡,進入太平治世,但還是留下了許多隱患,比如此處。
當然,虞景身爲子孫,並不方便說文帝的是非,只能自己想辦法把這個隱患給除去了。
“陛下息怒。”清薇道,“當務之急,還是要想辦法解決此事。”
憤怒無濟於事,幸好現在知道還不晚,還來得及補救,所以最重要的是抓緊時間。
“朕明日便下旨往西北增兵。”虞景道。既然察覺到了對方的目的,虞景自然不可能任由趙瑾之這麼被除掉。明面上這些人是去抵禦胡人,剿滅趙瑾之,但實際上卻是去搭救他的。
但光是這樣,還不夠。
回過神來之後,虞景立刻展露出了他作爲帝王的手腕,“朕會秘密派遣內衛前往西北,援救冠軍侯的同時也要搜尋證據。”
之前只以爲是福王的事,虞景便不希望大動干戈。畢竟是叔侄,福王又是長輩,真的鬧大了對自己的名聲沒什麼好處。但再加上西北的事,虞景就不打算忍了。
福王也好,西北的官員也好,一次統統解決掉,倒也省了不少功夫。
“陛下,這樣恐怕還不夠。”清薇道,“雖然胡人出現了,但冠軍侯既然查知真相,西北那些人自然不希望他活着離開,一定會動用全部力量。”
所以虞景不派兵去增員趙瑾之,他肯定會死,但就算派了人,趙瑾之也未見得就能活下來。
而經過這樣一場戰爭之後,就算趙瑾之活下來了,其實對福王也沒有壞處。
因爲趙瑾之活着,便意味着虞景知道了西北之事。他肯定不能縱容西北官員肆意妄爲,如此精力就會被迫轉到上面去。而內部的爭鬥,從來都是十分損耗實力的。尤其西北如今成了氣候,說不定跟京城也有關聯,按照虞景這種辦法,慢騰騰的蒐羅證據,等找到罪證時,早就已經遲了。
以福王的行事風格,勾連胡人肯定也不會留下明面上的證據,很難找到鐵證。虞景的盤算雖好,但要成功卻很難。
“依你之見呢?”虞景問。
清薇道,“須得雙管齊下。西北那邊要查,京城這裡也不能放過。用最快的時間找到證據,然後釜底抽薪。西北的官員和將領們多半都已經被腐蝕,但他們也不會輕易將好處讓出來。數十萬軍隊和底層的官吏們極有可能只是被他們矇蔽,只要誅除首惡,隱患自然就彌平了。”
這樣一來,即便不能立刻解圍,但趙瑾之那邊的壓力也會變小很多。
虞景皺眉,“朕自然知道速度要快,若是能從京城往下查,能省卻許多力氣。但要怎麼查?須知這些人在京城經營多年,隱藏極深,不可能輕易露出馬腳。反倒是咱們可能還沒查出有用的東西,就打草驚蛇了。”
西北有數十萬軍隊,虞景絕對承受不起這打草驚蛇的後果。一旦這些軍隊都譁變,那可能傾整個大魏之力都難以遏制。
清薇道,“臣婦心裡倒是有個人選。”
“誰?”
“南衙總督,衛霖。”
聽到這個名字,虞景神色一動,擡頭看向清薇。
清薇道,“我們大魏,武官轉文職,無非是那麼幾條路,其中進入南衙便是最方便快捷的一條,只要功勞足夠即可。當年,衛霖也是積功晉升如南衙的吧?”而在進入南衙之前,衛霖正是領軍駐紮在西北。
算算時間,衛霖在西北的時候,正是他們那一套從上到下的利益集團逐漸形成的時候,他在這裡頭,恐怕出力不少。大概也正是因爲這樣,才能夠安安穩穩的拿到那麼多功勞,升入南衙。而現在他成爲了南衙總督,提督三軍,西北軍隊也正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種種戰報和請賞請封的奏摺,也都是先送到南衙,再抄送尚書閣。
若說衛霖對這些事一無所知,那隻能是騙人的。
他如今只怕已經成爲了那個利益集團的核心人物。若是能夠從他這裡入手,倒的確是個很好的選擇。
從上到下查一件事,就好像是理線團。抓住了線頭,只要往下一抖,就全都開了。但若是從下往上,就只能一個疙瘩一個疙瘩的去解。
想到這裡,虞景點頭道,“的確是個好的突破口,只是如今這個時候,衛霖只怕比平常更加警惕,想要從他這裡入手調查,卻是不好下手。”
“臣婦已有一計,只是需要陛下配合。”清薇道。
……
這一年的中秋過得不怎麼安穩。
就連京城的百姓,也變得比平時小心了。畢竟他們居住在這天子腳下,對這些事情是非常敏銳的。
但越是人人都知道這一點,皇室卻越是要顯露出不慌不忙的氣度來,這也是一種震懾的方式。所以中秋這日,太后在宮中設宴,邀請百官家眷入宮同慶佳節。此外,整個京城也都張燈結綵,佈置得十分熱鬧,官府還弄出了好些新奇之物,調動百姓們過節的積極性。
清薇其實仍然在月子裡,但是包括她自己在內,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一點。所以她也在進宮赴宴的名單上。
趙二夫人看到清薇時,也嚇了一跳,“怎麼瘦了那麼多?是不是你們那邊的人伺候得不盡心?倒不如搬到這邊來住一陣子。這裡小孩子多,也熱鬧。我們這些長輩還能看顧你一番。”
清薇聞言心下一暖。趙二夫人縱然有千般不好,但是在趙瑾之出事的時候沒有旁觀,也沒說出是他連累了趙家這樣的話,已經很讓清薇高興了。畢竟她現在實在是分不出心思來處理這些事。
她卻不知道,趙定方“告病在家”的這段日子,已經將大道理反覆說過無數次,身爲一家人,這個時候必須要同舟共濟,若是自己內部鬧起來,只是給人看笑話而已。而且趙瑾之不會做糊塗事,所以這種情況也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有所改變。
在這種情況下,趙二夫人自然願意給清薇好臉色,跟她和睦相處。
只是她們能想得到,不代表別人也想得到,進宮之後遇到了不少人,都對她們這一行人避之唯恐不及。雖然不是人人都認爲趙瑾之會反叛,但畢竟皇帝的態度擺在那裡,震怒之下已經斥責過趙家幾次了,衆人明哲保身,自然不會跟她們接觸。
就算趙瑾之沒有反叛,若是陛下就是想借此機會打壓趙家呢?
反正雪中送炭,也不過被人讚一句高義,不會有多少好處,說不定還會惹禍上身,被陛下認爲是他們的黨羽,從而遭受打壓。而明哲保身,雖然沒有好處,但也不會有壞處。
這態度明顯得趙二夫人都有些不安。畢竟自從趙定方入閣以來,她不管走到哪裡都是被人捧着的,驟然遭受如此冷遇,還有些不適應。不過這倒是讓趙二夫人明白了,果然平日裡捧着自己的那些人都不可深交。
趙二夫人如此,她身邊跟着的兒媳婦和侄兒媳婦們自然更加忐忑。清薇站在其中,倒是顯得一派從容。
雖然按理說,所有人中受到影響最大的人就應該是她。
不過,有心人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她撐起來的這種淡定從容之下,卻是難以完全掩飾好的疲憊。發現了這一點之後,諸位夫人們彼此對視一眼,都是一笑。
也是,遇上這種事,誰能當真無動於衷?但是如今朝廷還沒有明確的說法,那身爲世家夫人,就不可自己墮了名聲,就算撐也要把這架子撐起來。從這一點上來說,清薇比趙二夫人更加合格。
可惜了……不止一位夫人在暗中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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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是沒人會上前與她們交談。好在趙家人多,自己聚在一起說話,倒也不顯得尷尬。
不多時開了宴,衆人入座之後,這種尷尬的氣氛就更淡了。
說笑了一陣,氣氛便更是熱絡了起來。畢竟是在太后面前,誰都想好好表現一番。中途張貴人——哦不,現在應該叫張妃了——還帶着剛出生未久的皇長子出來露了個面,接受衆人的道賀。
前來參加宴會的夫人們看到皇長子,不免又是一番誇讚,聽得張妃和太后面上都帶着笑容。皇長子還不到滿月,到時候宮裡是必定要大辦的。不過如今能聽聽吉祥話也不是壞事。
清薇自己被冷落,想起近日一直沒有出現,也從頭到尾都沒有人問過一聲的皇后,心中倒是生出了幾分感嘆。都是世家夫人,什麼話題該說什麼不該說,大家都心裡有數。但有時,這種有數也難免顯得殘忍。
等到宴會進行過半時,便有帶着自家閨秀入宮的夫人們開口,說是要讓姑娘們上來表演,爲衆人助興。這是在宮中的宴會,讓世家小姐們登臺,倒也不算跌了臉面,反而若是能夠得到太后的一句誇讚,對她們大有好處。
太后自然也答應了,畢竟這樣的好日子,她不可能掃興。
其中有位劉小姐倒是別出心裁,上臺之後並不表演,反倒是拿出了自己做的繡品呈給太后。這做派有人瞧不上,暗中撇嘴,但也有人眼紅,只後悔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這樣的招數。
不過,既然在這個時候獻上禮物,這位劉小姐的女紅自然也不差。
而太后接到手裡之後,細細觀賞片刻,這才驚訝地道,“哎呀,這莫不是璇璣紋?”
劉小姐十分謙虛的笑道,“回太后的話,是模仿了璇璣紋。不過臣女駑鈍,學了許久,也就只能繡出這個樣子。徒有其表,同璇璣紋比還相差太遠。”
周太后道,“你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造詣也算不錯了。就算璇璣當年在你這個年紀,也還沒有創出完整的璇璣紋來。難爲你有這份心意。”
不過這繡品倒是勾起了周太后的興致,笑道,“我記得你們家收藏有一幅璇璣紋吧?難怪這孩子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造詣。”說着又問身邊的碧雲,“前兒陛下讓人送來的東西里,是不是也有一幅璇璣紋?”
碧雲點頭,“的確是有一幅。聽張總管說,是陛下那邊新尋來的,只是雖然有不少人看過,是不是璇璣紋卻還未能斷定。”
周太后便道,“既然難以判斷,不如趁着今日諸位夫人們都在,拿出來給衆人鑑賞一番,咱們這裡好些個可都是其中的行家,今兒不許藏私,都把真本事拿出來。若是有人能找出其中的暗紋,哀家重重有賞!”
夫人們聽說能欣賞到璇璣紋,自然也都十分捧場,只是還要謙遜幾句。
碧雲很快領着人將這幅繡品取了出來出來。原來這是一幅煙雨江南的小屏風。嵌在琉璃料器之中,更顯得光影流轉,美不勝收,彷彿親眼見此情景。果然並不是傳世的璇璣紋中的任何一幅。諸位夫人一一上前查看,口中都是讚賞不已。
其中有一位出身江南的夫人更是頗爲感懷,細細看了半日,才肯定的道,“這繡的是孤山之景。”
而衆所周知,璇璣就出生並居住在孤山城之中,從小到大,從生到死,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所以她的作品之中,也多是描繪孤山景象的。只有兩三幅是臨摹古人畫作。
既然這個繡屏是孤山景色,那麼是璇璣紋的可能又增加了幾分。
其後又有數位夫人上前品鑑,多少都說出了一點東西,讓周圍的人跟着點頭。不過具體到底是不是璇璣紋,誰也拿不定主意。雖然她們覺得皇帝會敬獻給太后,而太后既然拿出來給人欣賞,多半就是璇璣紋,但卻也不敢隨意下結論。
眼見諸位夫人都看完了,太后視線一掃,看向清薇,“冠軍侯夫人可有什麼要說的?”
清薇起身上前,看了片刻,便道,“依臣婦之見,這不是璇璣紋。”
太后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衆人也都有些驚訝,雖然她們心裡都各有判斷,但這話怎麼能直白的說出來呢?若這不是璇璣紋,豈不是打了太后、陛下的臉?連通她們這些剛纔開口讚歎過的人,也覺得面上無光。
因此立刻有人問,“何以見得這就不是?”
清薇一笑,“世人只知璇璣紋中藏有暗紋,可作爲判斷的標準,卻不知璇璣所用針線和配色,也都與普通繡品不同,更見細膩,繡出來的東西才更鮮活。而這幅繡品雖然也精緻絕倫,但跟真正的璇璣紋一比較,顏色上的差距很容易就能看出來。太后宮中還藏有太湖四景的真品,若是取出一觀,當可得出結論。”
太湖四景是存世的璇璣紋中最大的作品。它並不是一幅,而是一套四幅,描繪了春夏秋冬四季景色,正好做成四季插屏,周太后十分喜愛,等閒不肯拿出來給人看的。
不過這會兒聽清薇這樣說,又見衆人面上都是期待之色,便也擺手讓碧雲去取了。
不久之後,兩道屏風就被擺在了一起。這樣一看,差別就非常大了。雖然煙雨孤山的繡屏也很出衆,但與真品比較,卻還是能看出差異。
於是衆人看向清薇的視線都帶上了佩服。只是周太后的臉色仍舊不好看。不論如何,清薇當衆指出來這件事,到底還是掃了她的顏面。清薇卻仿若未覺,又道,“與真品對比是最簡單的辦法。不過其實判斷這幅屏風,並不需要如此麻煩。因爲它也是有暗紋的。”
衆人聞言,都面露驚訝。
清薇走到屏風旁邊,指着其中的一處,“這裡。”
那位之前被煙雨江南觸動的夫人主動上前,細細查看了半晌,纔在清薇的指點下看出了這裡繡着的文字,“仿璇璣紋……哎呀!原來作者已經標明是仿品了。”
“再往下看,還有驚喜呢。”清薇笑道。
那位夫人又辨認片刻,失聲驚呼,“藍秀?!”
在璇璣紋面世之後,得到了許多人的喜愛,自然也有不少閨秀們進行模仿。只是大多數人都不得其法,但藍秀絕對是個例外。他繡出來的璇璣紋,足可以假亂真!
沒錯,這藍秀是個男人,本人卻對女紅十分感興趣,接觸到璇璣紋之後,更是潛心鑽研,能夠繡出與真品一般無二的繡品。不過據說爲了避免有人以假亂真,他在自己每一幅作品上,也同樣留下暗紋,說明這只是仿品。
然而世間璇璣紋稀少,藍秀的仿製品卻也並不多見。流傳到如今,同樣都十分難得。這雖然不是璇璣紋,但既然是藍秀仿製,那也就不算是掃了太后顏面了。
不過太后的臉色仍舊不怎麼好看,於是接下來的宴席就顯得有些沉悶。不久之後,便直接散了。
清薇跟在趙二夫人身後出宮,還沒到宮門口,就聽見有人叫自己,“冠軍侯夫人,請留步!”
她轉過頭,看到來人,眼中閃過一抹銳利的光亮,繼而收斂下去,面上擺出笑意招呼道,“原來是衛夫人,可是有事?”
原來這位就是南衙總督衛霖的夫人,同時也是方纔那位被煙雨江南的景象所觸動的夫人。清薇日夜趕工,親手繡出一幅“藍秀仿製”的璇璣紋,正是爲了她。
這會兒衛夫人朝清薇笑得十分和善,“方纔聽了夫人一番分析,真如醍醐灌頂,許多往常想不明白的問題,似乎都通了許多。夫人年紀輕輕,卻能如此造詣,當真令人欽佩。”
“我也不過胡謅罷了。”清薇道,“難得夫人們不嫌棄,太后娘娘不怪罪。到底是我莽撞了。”說到最後,露出幾分底氣不足,想來也是覺得開罪了太后,對自己並無好處。
衛夫人見狀笑道,“太后娘娘大度,想來不會往心裡去。何況藍秀的作品,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她頓了頓,眼看宮門在望,這纔開口,“其實我家中亦藏有一幅璇璣紋。只是我平常自己揣摩,總覺得似是而非,始終不敢斷定真假。所以倒是想請夫人替我看看。不論真假,有了答案,我也纔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