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的甜香在口腔中蔓延, 清薇靠在椅子上緩了一會兒, 才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中間還伸手試了試自己的脈搏。畢竟沒有學過,大抵是手法不對,既不能摸出兩條脈象, 也判斷不出情形究竟如何, 只感覺脈搏還算強勁, 應是無礙。
她又伸手撫了撫自己的小腹,乖女兒可要堅持住了,生死成敗都在接下來的這一場裡, 可不能半途出岔子。
就在她剛剛打起精神時, 陡然覺得天色一暗,像是有什麼東西將光遮去了一層似的。
清薇心頭一跳,立刻意識到自己的猜測沒有出錯。眼見周圍的侍衛都下意識的擡頭,連忙厲聲斷喝,“別看!低頭!”
侍衛們訓練有素,聽到她的聲音便立刻做出了反應, 饒是如此, 還是有兩個人被刺傷了眼睛,不停的往外流淚,短時間內不能再視物。
更重要的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出乎預料,毫無準備的侍衛們開始小心鼓譟起來。
終於,有人將這個異象跟書上看到過的內容結合在了一起,“天狗食日!這是天狗食日!”
在許多人一生中, 都未必能夠有機會親眼看到一次這樣的異象,然而民間傳說中關於“天狗吃月亮/太陽”的故事卻着實不少,而且附會上了種種不吉的寓意。所以發現這種百年難得一見的異象竟然出現,原本還能夠強壓住心頭不安的侍衛們卻再也按捺不住,紛紛陷入恐慌之中。
“不要驚慌!”清薇不得不站起來,大聲的喝止他們,“欽天監已經研究出來,天狗食日不過是自然天象,與風雷雨雪一般,而且持續不過片刻,很快就會恢復正常。爾等都是國之棟樑,扈從陛下,豈可因這等小事就驚慌混亂?”
股噪聲小了一點,但究竟能夠有多少用處,清薇也說不好,她只是竭力鎮定,將自己所知的東西都說出來。在這種時候有人站出來,多少總能穩定人心。
現在哪裡都能亂,就是長安宮不能亂。如無意外,待會兒春柳他們會將虞景等人帶到這裡來,清薇必須要保證這裡還是安全的。
“諸位不必驚慌,欽天監已經推算出這日食將出現在八月,只是未能計算出具體日期,所以並未向外張揚罷了。今次之後,相信又能再次推算,下一回便可連具體時辰也推算出來了。”清薇語氣平靜的道,“這裡是我大魏皇城,你們身負皇恩,越是此時,越是應當恪盡職守,確保皇城內的安全。”
清薇絞盡腦汁,不停的開口,不敢停下來,生怕黑暗之中,沉默會讓恐慌滋生得更快。然而實際上,她自己心裡對此時的情形卻着實並不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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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他們這邊費盡功夫也只能推算出八月,然而福王那邊顯然有高人,直接推算出了具體的時辰!
現在鳳儀宮那邊必定是一片混亂,虞景是否能夠安穩離開尚在兩可之中。一旦有什麼意外,這麼長時間的殫精竭慮,便都沒有用了。好在他們畢竟佔據大義,名正言順,福王人手卻不夠,只能在細節處找麻煩。而且,畢竟是天狗食月,福王的人未必就不怕。
這就只能看虞景和朝堂上的諸位大臣們是否能夠及時作出應對了。
日食的消息不能張榜公佈,但是尚書閣和六部的核心官員們都是知道的,事先肯定也做過安排,而清薇能夠做的,仍舊是等。
……
鳳儀宮的情形比清薇想的還要糟糕。
太后和虞景剛來的事情,情形還不算兇險,因此還將鳳儀宮的人叫來問話,總算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皇后竟然被身邊的人鼓動,生怕張貴人生出兒子,威脅到自己孩子的地位,於是服用了催產的藥物!
這跟他們的猜測差不多,但兩人還是在心裡罵了一聲愚蠢。她是中宮皇后,本來這個位置坐得穩穩當當,佔據了相當大的優勢,要對付一個嬪妃和她生的孩子,有的是辦法,卻偏偏選擇了最糟糕的一種。
但這能怪誰呢?當初爲了好拿捏,是虞景自己挑選了這位皇后,爲的就是她這份“不夠聰明”,否則當時虞景的處境,說不定還會被妻族所制。而現在,種因得果,皇后固然愚蠢,他們卻也不能說毫無責任。
不過很快他們就顧不上這些了。
皇后提前發動,本就萬分兇險,孩子還沒有生出來,母體就發生了血崩。情勢危急,虞景和太后只能允許太醫入產房親自指揮診治,畢竟單聽醫女和產婆的複述,並不能將情況盡數瞭然於胸,而這種時候,用藥差之毫釐便謬以千里。
一盆盆的血水往外擡,整個鳳儀宮中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針落可聞。雖然有數十人聚集在這裡,但誰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春柳就在這一片壓抑之中小心的靠近虞景身邊,將外面發生的事告知了張芳。張芳有些意外,但茲事體大,還是立刻稟報了虞景。虞景聞言微微皺眉,在這種事情上,他總是會表現得比平時敏銳許多,立刻就跟清薇一樣猜到恐怕是福王那邊要動手了。
但他這會兒還沒有聯想到日食的事,只是覺得福王想從自己的繼承人身上動手,因此擺擺手讓張芳帶人去將整個鳳儀宮牢牢看住,以免出現意外。
結果張芳還沒有出來,皇后那邊卻總算是有了結果。
皇后九死一生,自己保住了一抹氣息,卻生出了一個死胎,而且是男胎。
聽到這個消息時,虞景手一抖,擱在旁邊桌上從頭到尾沒有被碰過的茶杯就被掃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讓殿內所有人的心也跟着一抖,彷彿這茶杯是摔在了自己的身上。
虞景如此,太后就更受不了了。她對皇帝的繼承人恐怕比虞景本人還要更期待,聽到這個消息,身子都軟了一下,“皇帝……”她顫聲叫虞景,“這是做了什麼孽?”
“皇后不過是被奸人蠱惑,這纔會危及皇嗣。”虞景的反應很快,“將鳳儀宮一干人等收押審問,務必找出此謀害皇子的奸賊!”
然而這話才說出口,就聽得外面有人驚呼,不一會兒一個小太監跌跌撞撞的跑進來,驚慌失措的道,“天狗……天狗吃了太陽了!”
之前衆人待在大殿之中,注意力又都放在了皇后那邊,所以很難注意到這種天相變化。一旦有人點破,立刻便發現殿內的光線昏暗了許多,此刻明明未過午時,卻已經彷彿薄暮時分。
再往外一看,果然天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暗下來。
日食!
到這時候虞景自然已經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所推測到的日食,不早不晚,就在今日!
這件事很顯然是早有預謀的,福王的人在這方面更加擅長——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爲他們用於計算的時間更長,畢竟在之前,他們有至少十年的時間用來做各種準備。而欽天監這邊倉促的進行,自然沒能得出最確切的結果。
其他人雖然並不知道日食的事,但是聽到小太監說天狗吃了太陽,自然也就知道了。於是都驚慌起來,畢竟她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尤其是剛剛纔……
“天狗食日的天象百年難得一見,怎麼皇后娘娘一生產就出現了?”忽然有個尖銳的女聲開口道。
虞景神色一厲,立刻往那個方向看去,卻發現說話的人竟是李嬪!她挺着大肚子站了這半天,身體已經有些搖搖欲墜的意思,全靠旁邊的宮女扶着。這會兒一張秀麗的小臉煞白着,一手撐着腰,另一隻手搭在宮女的手臂上,面露惶恐之色。
而這句話很顯然說到了其他人的心坎上。哪怕她們之前沒有想到,現在聽李嬪這麼一說,也覺得果然如此。
在這時候人的眼中,天象便是上天的示警。風霜雨雪也好,日食月食也好,都是一樣。就像大規模的水災旱災往往會被認爲是帝王失德上天示警一樣,現在既然出現了天狗食日,那肯定也是不祥的。
這不祥很顯然不能夠附會到皇帝身上,那麼此刻偏偏生產出一個死胎的皇后,毫無疑問是最合適的人選。
注意到衆人的神色,虞景臉上的表情又和緩了下來,這時候如果斥責李嬪,不但會影響到她,更會讓氣氛再次陷入緊張之中,不可取。但是在虞景心裡,對李嬪已經生出了警惕之心。
她恰恰在這個時候說出這句話,究竟是自己想到的,還是有人提示?如果有人提示,那不必說,她也是福王的釘子之一。就算不是,她能自己想到栽贓嫁禍給皇后,爲自己謀取好處,也可見心機之深,並不爲虞景所喜。
不過虞景現在顧不上李嬪。因爲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他終於明白,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個連環的陷阱。從鼓動皇后提前生產,並且選定這個時間開始,一切就都在對方的安排之中了。
天象配合鐵一般的事實,誰也不敢說這件事跟皇后沒有關係,哪怕虞景自己知道不是,也只能憋屈的認下。
但是事情不可能就這麼完了,接下來他們打算做什麼?直接把自己殺死,徹底坐實了這天狗食日的不祥之兆?畢竟太陽高掛天空之中,時常被用來指代皇帝,現在被“吃”了,若皇帝再因此遭難,毫無疑問可以給整個朝廷一次強有力的打擊。
雖然清薇提前有所預料,讓春柳通知過,必要的時候撤往長安宮。而在皇城其他地方,整個朝廷也正在運轉起來,將之前的安排一一顯露出來。但虞景卻並不打算離開。
讓人帶着太后和李嬪張貴人離開,他自己則決定留在這裡誘敵。相信知道他在這裡,對方絕不會錯過這個大好的機會。
而不管對方想做什麼,能抓住的也就是日食的這段時間。根據史料記載,最長不會超過一刻鐘。
虞景眼中閃過一抹陰翳。
那麼短的時間,他怎麼會退?雖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他若是就這麼直接捨棄了這些嬪妃,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去。雖然他若是走也會將侍衛們留下來,但肯定不可能護住所有人。
身爲帝王,被逼到這一步,他心中自然充滿不甘與屈辱。雖然這一切本來就在他的計劃之中,要藉由此事,將福王的勢力全都釣出來,但內心的憤怒卻並未減少半分。
而留在這裡,就是他對這件事的態度。適當的退步可以,但他身爲帝王,自有驕傲,在某些時候,絕不會後退一步!
天色徹底的暗了下來,整個大殿內幾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普通人驟然進入黑暗的地方,也會有一陣子看不清楚,現在殿裡的人便是如此。春柳等人悄無聲息的將幾位主子帶走時,也有人悄無聲息的進入了這裡。
虞景身邊跟着的都是內衛,同樣受過專業的訓練。除了數人留在他的身邊之外,其他人則都分散開來,應對可能出現的敵人。
不一會兒,殿內就響起了兵刃交擊之聲,時不時還能聽到嬪妃們的驚叫。虞景微微皺眉,呵斥道,“閉嘴!”
畢竟積威仍在,而且他本人也正是嬪妃們所能夠依靠的主心骨,所以聽見他的聲音,衆人頓時安靜下來。但如此一來,也暴露了他的位置。——之前他被內衛護着,已經換了個地方。否則站在主位上,那就是明晃晃的靶子了。
虞景站在原地,手心裡都微微沁出了冷汗,他不由想到了已經離開的太后等人,不知他們是否已經安然離開。不可否認,他心裡有些緊張害怕,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虞景覺得自己還是會選擇留下來。
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已經不單代表自己,更代表了整個大魏,代表全天下萬萬人的崇敬與期待,這份責任既光榮又沉重,他既然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承擔起來。
哪怕是以自身的性命。
他走到今天亦並非一片坦途,在這條路上,已經摸索到了許多的經驗。虞景相信,每一次的困難與坎坷,於自己而言都是一種提升,這一次亦不例外!
……
日食出現的瞬間,宮中的人多少還有主心骨在,但整個京城的百姓們,卻是都陷入的恐慌之中。其中有一部分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太陽刺傷了眼睛,剩下的人也惶惶然四處奔走,聯絡親友,商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是尚書閣的反應顯然也非常快,沒等這些百姓們商量出個所以然來,街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個提着燈籠的捕快士兵,他們迅速的點燃街邊立着的燈。那是一個月之前京兆府就開始一個個安放好的,據說是預備着中秋時點亮,讓京城百姓們遊街賞燈。卻不料竟用在了這裡。
很快,整個京城便被這些燈光重新照亮。雖然遠比不得太陽的光輝,但百姓們卻都安靜下來了。
儘管仍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官府的行動實在是太快了,快到好像這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一樣,所以百姓們心裡也就安定了下來。本來在他們看來,就是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還有朝廷和官府頂着。
尤其是京城腳下的百姓們,雖然平日裡評議時政,好像朝堂上的官員們都不如自己明理似的,但其實內心對自己身爲煌煌大魏的子民卻有一種莫名的驕傲,對朝廷更是十分信任。現在官府已經出了面,那就不用擔心了。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有衙役捕快們敲着鑼張貼皇榜,沿街宣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京城個個角落裡,那些隱藏着準備站出來炫耀各種恐怖言論的人見到這一幕,頓時傻了眼。
他們原本是打算在一片黑暗之中大肆叫嚷,渲染說氣氛的。反正誰也看不見誰,不會知道是哪一個人說的話,自然不必害怕。到時候把水攪混了,自然能夠給朝廷添麻煩。但現在,百姓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衙役、捕快和士兵們三三兩兩的開始巡街,根本沒給他們攪渾水的機會不說,還見人就抓,連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
這一天,京兆府的大牢估計都要不夠住了。
……
尚書閣裡,確定每一個環節都沒有出現問題,趙定方等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完成了陛下交代下來的任務,沒有辜負皇恩,維持住了京城的治安穩定,也就等於維持住了對他們有利的局面。
然後衆人面上又不免出現隱憂,“不知宮中情形如何了?”
“不必太過擔心,陛下身邊有內衛扈從,又早有準備,想來無礙。”尚書令崔紹道,說完之後,又轉頭問趙定方,“趙兄說可是?”
“正是此理。”趙定方道,“如今局面雖然穩住了,但藏在暗處的釘子卻尚未全部□□,我等還需繼續努力纔是。”
其他人點頭應是,又開始低頭忙碌。皇城之中也已經點起了早就預備好的各式燈籠,散發出濛濛微光,將道路照亮。而在這些路上,負責傳遞文件和消息的文書們來回奔跑着,彷彿一條紐帶,將各種命令下發到各處,又將各處的反饋送回到皇城裡。
這座城市仍舊忙碌且秩序井然,即便有過片刻混亂,但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畢竟對方真正動手的地方,還是皇宮之中。
……
在天邊的太陽被完全遮住,只留下一個細微的光圈時,長安宮也發生了一點異變。之前不知藏身在何處的內衛們忽然出現,接管了這座宮殿,確保它安全得滴水不漏。
清薇鬆了一口氣,站起身說出口令,被帶進了長安宮中。不久之後,太后等一行人趕到了這裡。
對過了口令之後,他們被請進來。
見清薇等在這裡,太后連忙開口發問,“清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之前皇帝曾經對她交代過一些,但是說得比較含糊,許多情況太后並不知情。而她理所當然的覺得清薇知道,但實際上,清薇跟她一樣什麼都不清楚,現有的這些,還是自己推測出來的。
“太后,臣婦也並不清楚。”清薇苦笑,然後迅速的轉開了話題,“咱們別寒暄了,先看看張貴人吧,她瞧上去可不大好。”
周太后連忙轉頭去看,這才發現,張貴人被兩個人架着,完全是藉助她們的力量站立着,臉色慘白,渾身都被汗水打溼,連鬢髮都亂了。這會兒半閉着眼睛,想來已經到了極限。
但是她始終死死咬着脣,沒有發出聲音。
周太后自然知道這是爲什麼,他們過來的路上並非一路安穩,同樣有人在追擊,全靠對路況的熟悉,這才能夠順利的過來。如果當時張貴人但凡發出了一點聲響,很有可能就會把追兵引來。
“快快快!把人扶過去躺下!”周太后連忙指揮道。然而等那兩人扶着張貴人走過自己面前,她的面色卻是陡然一變,“糟糕,張貴人這是要生產了!”
清薇也是心神剛剛鬆下來,聞言又是一緊,定睛看去,果然張貴人的長裙上已經是一片污穢,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相較於提前催產的皇后,張貴人才是那個產期臨近。今日受了這樣的驚嚇,剛纔奔走的時候又太急了,於是這會兒自然就發動起來了。虧得她在這樣的情況下,竟然還能夠忍得住!
然而現在整個宮裡一片亂糟糟的,沒有太醫,沒有醫女,也沒有產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