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瑾之這一戰的成果遠比預料之中的更大。
知道戰勝了審問俘虜的時候,下頭的人才意外的發現, 這一趟胡人領軍前來的, 居然是他們的三王子。
大概是知道戰敗無法避免, 所以這位三王子殿下僞裝成了一個普通士兵,藏在俘虜之中。他僞裝得還不錯,如果不是下面有士兵細心的發現周圍的俘虜對他的態度不太一樣,細細審問,說不定還真的被他逃過去。
這一戰俘虜實在太多, 人數過萬, 而羽林衛本身也只有不到五萬人馬,帶着那麼多俘虜趕路, 根本看不過來。而這一路回京, 山水迢迢,也很難避免俘虜逃走的情況出現。若是沒有被發現,在其他俘虜的掩護下,這位三王子逃走的可能性非常大。
好在下頭的人靈醒,及時發現了異常。趙瑾之原本就在爲沒有抓住對方的將領而失望,在得到稟報之後立刻意識到不對勁, 經過審問, 終於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不由大喜過望。
原來胡人那邊跟福王合作的,居然就是這個三王子。
——大魏跟胡國之間多年沒有往來,以至於不論民間還是朝廷對胡國的局勢都並不瞭解。所以在這之前,趙瑾之一直以爲福王是與胡國的王合作。更沒有意識到胡國也跟大魏一樣, 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也正因爲三王子的處境跟福王相似,所以兩人才能夠一拍即合,進行合作。三王子出兵威脅大魏邊境,給朝廷製造壓力,方便福王動手,而他自己則可以獲得一份大大的軍功。福王允諾,一旦他成功上位,財帛女子之外,還會送給三王子至少一座城池。胡國內部正在奪嫡的關鍵時刻,坐擁這樣的功勞,三王子自然能夠順利上位。
竟然真的有割地!
趙瑾之得知這個消息,又是驚喜又是後怕,驚喜的是有了三王子,有了他給出的各種證據,福王的罪證就很清晰了,虞景那邊不必爲了他跟朝臣扯皮。後怕的是如果當真成功,他們恐怕就會成爲大魏的罪人了。
不過也是,若不是誘惑足夠,三王子又怎麼可能會在這種關鍵時刻離開王庭,跑到大魏邊境來呢?
當然,光是這樣是不夠的。趙瑾之意外的發現,三王子之所以能夠毫無芥蒂的與福王合作,根本原因還在於許天師。
福王十五歲回到京城,是因爲許天師“仙逝”。而之前朝廷那邊的調查之中,這十多年的時間,也的確是從來沒有發現過許天師的行跡。這也是大家對他死了這件事沒有懷疑的根本原因。然而事實上,這老神棍在假死將福王送回京城之後,便隻身前往草原,潛伏了起來。
正因爲有他十幾年的奔走調和,兩邊的合作才進行得那麼順利。
趙瑾之本以爲許天師對三王子而言,就是福王派來的代表,但審問之中卻發現,三王子將許天師看作心腹,而在他眼裡,這一次許天師進入大魏,就是爲自己謀劃奪取城池之事。
這也是許天師在埋伏趙瑾之失敗之後會選擇出關的原因,他要去找三王子。一方面大魏境內已經不安全,無法落腳,另一方面,三王子不在計劃之中的出兵也有些令他惱火。
他只是沒想到,趙瑾之會那麼瘋狂,居然在這個季節直接率軍出關,結果恰好把自己給堵在了路上。
事實上,不管是三王子還是福王,對許天師的認知都是一心爲自己辦事的忠僕。但到這時候,趙瑾之已經對這種說法有些懷疑了。或許對許天師而言,他既不忠誠於三王子,實際上也不是福王的人,這兩個人都只是他手裡的棋子,爲了達成他的目的而培養出來。
這份心機手段和隱忍佈局,簡直令人心驚。趙瑾之慶幸自己當時沒有聽他說話,而是乾脆利落把人殺了。否則以這老頭的習慣,肯定還在京城這邊佈置了什麼後手,甚至他本人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能成爲自救的工具,說不定還要掀起多少風浪。
得到這些消息之後,趙瑾之就直接將三王子移交給了內衛。
反正他們過來的目的也就是找到福王確切的罪證,同時保護一下趙瑾之的人身安全,這件事正在他們的職責範圍之內。至於他們要怎麼上報,虞景會怎麼做,就不在趙瑾之操心的範圍之內了。
因爲這有些出乎意料的成果,所以虞景對趙瑾之都和顏悅色了幾分,之前他對趙瑾之那麼幹脆的弄死許天師還有些不滿,知道這些之後,仍然很不滿,卻是覺得許天師死得太輕易了。但這種人只要稍微有一點機會便可能死灰復燃,不得不防,所以人死了,虞景也更放心。
至於獻俘的過程,更是弄得聲勢浩大。既是張揚國威,同時也是想看看胡國的反應。
現在胡國當政的還是年邁的胡王。爲了臉面,他們不可能任由王的子女流落在外成爲俘虜。而且那上萬的士兵對人煙稀少的胡國而言,也是無法承受的損失。所以他們不可能對此無動於衷。
而一旦他們派遣使者過來談判,想要贖回俘虜,到時候大魏就可以開價了。
這種政治上的手段是很有必要的,因爲它不但是能夠宣揚國威的作秀,同時也能夠削弱胡國的國力。胡國這些年來沒有來犯,當然不是因爲他們老實了,而是因爲立國之初,高祖和武皇帝將他們打怕了。尤其是武帝,曾經深入草原,追着蠢蠢欲動的胡人跑了上千裡,讓他們只敢龜縮在草原腹地。
但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和休養生息,胡國的國力已經有所提升,未必沒有再用大魏磨磨刀的意思。而藉由贖回俘虜的機會將他們打壓下去,對大魏而言,自然也好處多多。
至於福王,虞景在公佈了他的種種罪證之後,便直接賜了一杯毒酒。通敵叛國是死罪,而且是誅九族的那種。福王的身份特殊,當然不可能株連,但也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所以一杯毒酒讓他留個全屍,已經是虞景仁慈了。
就連朝臣也說不出反對的意見。畢竟這一次的事情牽連實在是太大,不單是謀逆,還有其他事情混雜在其中,若開口替福王求情,一不小心恐怕自己也會陷進去。
西北方面,以衛霖爲首的官員被內衛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虞景又及時的拿出了罪證,所以事情也沒有掀起太大的風浪。軍中雖然也有些動盪,但畢竟罪證確鑿,又只誅除首惡,在中低層將領的安撫之下,並沒有出現大問題。當然,要讓事情過去,只能等待時間了。幸而胡人這個時候也不敢輕易來犯,否則如今的西北,還真未必有抵擋的實力。
只是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這些官員們殺的殺撤的撤,還有一部分被調離,使得整個西北官場空了下來,急需官員填補這個空白。
而這個時候,春闈也正好開始了。
爲了選拔出一批中低層的官員,這一次的掄才大典,虞景決定多取一部分進士。往年的進士人數都在三百左右,包括一甲三人,二甲一百人,三甲無定數,具體看個人文章如何。而這一次,虞景打算取中整整一千名進士!
這個消息一傳出去立刻引起軒然大波,許多本來沒打算參加這一屆科舉的士子都紛紛趕到京城參考。畢竟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萬一自己就在這一千人之中呢?
爲此原本三月的考試被推遲到了四月,整個京城更是陷入沸騰之中,人人見面都會議論幾句科考之事,畢竟這是關係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就算自家沒有應試舉子,也難道親朋好友之中有。這時候的街坊之間聯繫十分緊密,若街坊鄰里之中有人蔘考,也是一件令人津津樂道的大事。
如此一來,之前的戰爭也好,西北的變故也好,都彷彿成了過去式,沒有任何人再提起和關注。
在這種氣氛之中,福王的死便也顯得悄無聲息,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而趙瑾之也在這個時候,正式的遞出了自己辭官的奏章。
雖然早知道這件事不可避免,但真的看到奏章,虞景還是有種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這一陣他收到的彈劾趙瑾之的奏摺不在少數,只是他都留中不發,下頭的官員們揣摩不准他的心思,便也沒有直接在早朝的時候開口彈劾,這才能維持表面和平而已。不過這件事早晚都會爆發,到時候勢必要處置他。
所以趙瑾之主動辭官,也算是爲雙方都保留了臉面,日後也好相見。
但虞景就是不爽。
偏偏就算不爽也不能做什麼,所以他看完了這本奏摺,連象徵性的挽留都沒有,帶着一種“眼不見爲淨”的負氣直接准奏了。當然,他沒有直接批准辭官,而是撤了趙瑾之的羽林中郎將職位,而給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滄州將軍。
要走就快走,留在這裡看了也讓人生氣。
趙瑾之得到回覆,不由對清薇笑道,“陛下到底心軟。”
這個滄州將軍不倫不類,既不是武將的爵位,也不像個實職。畢竟按照爵位的話,應該是威武將軍一類的稱號。而若是實職,則應該是都尉、校尉之類的職務。而滄州將軍,聽起來很厲害,卻兩頭不靠。說是鎮守滄州,但也沒有實際的職位。到底是升是貶,一時很難說清。
在處置他的事情上,虞景始終表現得含糊其辭,某些人的手段自然也就必須要收斂一些了。
清薇道,“陛下畢竟是文帝帶大的。”文帝荏弱,虞景看上去性子與他截然不同,但多少也會受些影響。而優待臣子、不因私廢公、不以個人好惡論人,這些都是文帝身上十分難得的品格,也是虞景從他身上所學到的。
就像虞景自己說過的那樣,上位者當虛懷若谷,惡而知其美。
清薇和趙瑾之都不是拖沓的人,既然早知道要走,這邊的事情也都交代得差不多了,清薇甚至已經提前派人去滄州尋下了住處,收拾妥當,所以這會兒得到了消息,等春闈一過,確定趙瑜和趙珍兩兄弟皆榜上有名,趙家慶祝過後,便直接收拾行裝上路。
原本趙訓和趙定方還擔心二人對此有情緒,本來打算安撫一番。哪知兩人興致勃勃,倒不像是被貶謫,更像是要出門遊山玩水的樣子,一時也無話了。
而對清薇和趙瑾之而言,只要一家人還在一起,在什麼地方,他們其實並不在意。
——他們要做的事,即便不在京城,也同樣能夠做成。既然如此,又何必拘泥表面的形式?
從京城前往滄州並不算太遠,車行十餘日後,便進入了滄州地界。這裡雖然距離不遠,但山水景色、風土民情都與京城大不相同。反正趙瑾之也不急着“赴任”,難得出門一趟,又是在這種天氣晴好的季節,兩人索性放慢了速度,一路走一路遊山玩水、憑弔古蹟、品嚐當地美味,倒也自得其樂。
滄州臨河。這天他們路過了一間開在半路上,靠山面水、青旗招展的小茶肆,便停下來歇了歇腳。茶肆的老闆年約五旬,皮膚黧黑,也不招呼客人,就自顧自的躺在茶肆外的樹下,搖着扇子曬太陽。清酒和涼茶都用大陶缸盛了擺在茶肆前,要茶要酒只管自去斟酌。閒適得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麼能令他動容的事。
清薇頗覺有趣,坐在店裡觀察了許久,低聲對趙瑾之道,“瞧着像是個隱士高人。”
“可要去打個招呼?”趙瑾之問。
清薇搖頭,“神交即可,何必相識?”
說着取了銀兩出來放在桌上,然後起身離開。也不上車,就這樣慢慢的往前走,入目是山野風光,撲面是惠風和暢,整個人似乎都跟着輕快活潑起來。
出了茶肆,往前行了一段距離,還能隱隱聽到那邊傳來店主人怡然淺唱之聲,聲調獨特,音韻宛然。
細聽其詞,原來是前人一曲《慶東原》:
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冠宜掛。那裡也能言陸賈,那裡也良謀子牙,那裡也豪氣張華?
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黃金縷,碧玉簫,溫柔鄉里尋常到。
青春過了,朱顏漸老,白髮凋騷。則待強簪花,又恐傍人笑。
暖日宜乘轎,春風宜試馬,恰寒食有二百處鞦韆架,對人嬌杏花,撲人飛柳花,迎人笑桃花。
來往畫船遊,招颭青旗掛。
“暖日宜乘轎,春風宜試馬啊……”趙瑾之言畢一笑,向清薇伸出手。
清薇搭着他的手,擡腳踩住馬鐙,腳下和腰胯同時使力,翻身上馬,坐在了趙瑾之身前。趙瑾之一隻手握着馬繮,另一隻手將她腰身一攬,大笑着催馬前行。
撲面的春風在這狂奔疾馳之中顯得有些急,卻越發吹得人心胸開闊,心懷一暢。清薇靠在趙瑾之懷中,眯着往前看,不遠處山長水遠、江山如畫。
人生所貴,逍遙快意,此外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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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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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慶東原》的作者是白樸,最後這句詞是宋朝張掄所作。
正文完結了,大概還有幾章番外。會寫一下清薇的事業和小女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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