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霖此人, 浸淫官場數十年,從武將轉爲文職之後, 在京城同樣如魚得水, 可謂手段高妙。不過此人也有個弱點,便是他家夫人。
衛夫人出身江南,卻並非名門, 只是一位鄉紳的女兒。但二人成婚時衛霖還是個窮小子,娶了衛夫人也算高攀,正是爲了自家夫人, 他才前往西北, 投身行伍, 就是爲了掙個出身, 將來封妻廕子。
他們是少年夫妻,自然也十分恩愛,結縭至今數十載, 衛霖已是位高權重的南衙總督,但身邊卻從來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對自家夫人也十分呵護。
一開始還有人以爲是因爲衛夫人手段非常,拿捏住了衛霖,不讓他沾花惹草。但後來衛夫人隨夫入京,與京城的貴夫人們結交之後,衆人才發現,她居然表裡如一,就是個性情柔弱、秉性單純的女子, 就算到了這個年紀,身上也還保留着少女的天真,見花感慨、對月傷懷。
然而偏就是這樣的性子對了衛霖的眼,讓他把這位夫人看得眼珠子似的。
這件事在京中廣爲流傳,世家夫人們提起來,隱隱的詬病之中,總藏不住那一抹羨慕。畢竟她們的身份看起來光鮮亮麗,也是內可管家理事,外能結交世家,手段出衆的人物,卻少有人有這樣的福氣,能不爲丈夫的枕邊人生氣。
也正是因爲她這種性子,才被清薇選擇作爲突破口。換了其他人,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搭理清薇?
尤其她早就得知,衛夫人對璇璣紋十分感興趣,家中還收藏有一幅。只是究竟是否真品,卻始終沒人能夠斷定,因爲找不到隱藏的暗紋。
其實之前她就是做了這個打算,所以從宮中出來之後,便開始日夜趕工,準備了這幅繡品。便是爲此才點燈熬油,連自己的身體都不太顧得上了。不過此事必須要隱秘,所以清薇誰也沒有說過。
只是當時她還沒有想好要怎麼接近衛夫人,畢竟貿然湊上去,很有可能會引起對方的警惕。人家只是性情單純,又不是傻子。
好在虞景這邊可以配合,在太后的宴會上展示這幅繡品,吸引對方主動上來搭話,就顯得毫無痕跡了。畢竟人的思維侷限,既然是自己主動,便很難想到是被人算計。
此刻聽到衛夫人開口,清薇便笑道,“承蒙夫人不棄,既如此,就去瞧瞧也不妨事。只是我才疏學淺,也未必真能看得出來。”
“多謝夫人。如此,卻不知你什麼時候有空?”衛夫人又道。
清薇苦笑,“我如今倒是清閒得很。”
這話意有所指,衛夫人卻沒有多想。聞言便道,“既如此,擇日不如撞日,不知此刻是否方便?”
既然有機會知道自己手裡的東西是不是真品,她便有些等不及了。本來是怕清薇不方便,但既然她有空,那就肯定越早越好。
清薇轉頭看了看趙二夫人,道,“勞夫人稍待,我先去同長輩說幾句話。”
“應該的。”
將趙二夫人一行送走,清薇便上了衛家的馬車。
這位衛夫人這樣的出身和脾性,自然很難融入京城這般貴夫人們之中。平日裡雖然各色聚會都不會少了她的名字,但着實也並未交到幾個好友。好在她性情隨和 ,本身也更願意待在家裡,對此也不在意。
不過即便如此,偶爾也會有想找個人說說話的時候。畢竟身爲女子,即便夫妻恩愛,有些話也不太適合同衛霖說起。可惜身邊始終沒有這樣的人。所以今日能與清薇結交,她也顯得有些興奮,上車之後,先是讓清薇吃點心,又親手給她斟茶,熱情得清薇都有些不適了。
見衛夫人面頰微紅的模樣,清薇覺得她方纔能開口叫住自己,只怕用了不少勇氣。
其實若換做另一個場合,衛夫人這樣的性子,做朋友倒也不錯。可惜……清薇搖搖頭,將腦海中出現的念頭摒除。
她對衛夫人沒什麼意見,但且不提趙瑾之還在西北,危在旦夕,單說對方如今這般富貴安寧的日子,是不知多少人的血淚性命堆積而成。雖然她本人並不知情,但其情可免,其罪難贖。
這樣想着,清薇的心腸就軟不下來了。既然享受了這樣的成果,就該承擔相應的罪責。
一路引着衛夫人說話,待得到了衛府時,衛夫人已經將清薇引爲知己,後悔沒有早些認識她了。所以進門之後,她連禮數都顧不上,興高采烈的拉着清薇去看自己收藏的那幅璇璣紋。
去的地方卻不是後院,而是靠近花園的一個小院子,看佈置應該是書房,但女性化的物品很多,應該是衛夫人自己的地方。
見清薇四處打量,她便笑道,“我平日裡閒着沒事,就看看書打發時間。我們老爺便讓人收拾了這處院子出來,隨我折騰。”言語間頗爲甜蜜,還帶着幾分羞澀之意。
按照推算,她年齡也快四十歲了,但看上去卻很年輕,此時這般含羞帶怯的模樣,說是二十許,只怕也有人相信。也難怪衛霖對她百般寵愛呵護,的確是個惹人憐惜的女子。
“真是有心了。”清薇一一欣賞了各處的佈置,讚歎幾句,這才問,“不知璇璣紋放在何處?”
“你且等着。”衛夫人說着,搬了椅子過來放在牆邊,自己站上去,將牆上掛着的一幅畫卷起來,露出後面一道小小的門。卻原來這牆後另有玄機,應該是將重要之物都放在此處。
清薇見狀心頭一動,走過去伸手扶住衛夫人,口中道,“夫人小心些。”
衛夫人點點頭,將畫卷好之後,又從貼身之處取了鑰匙來,將這道小門打開,露出其後的空間。
這個不大的地方,擺放着數只大小不一的箱子。清薇掃了一眼,笑道,“夫人的藏品真是不少,能被放在這裡,想來都是與璇璣紋一般的珍品,不知都是些什麼罕見物事?”
言語間頗有“拿出來讓我開開眼”的調侃,但又不會讓人覺得珍寶被覬覦,就像是朋友之間的玩笑。
衛夫人聞言笑道,“夫人說笑了,我的東西,只怕你都瞧不上眼。這些倒不都是我的,有些是我們老爺放在這裡的。”
“衛大人的東西也放在這裡?”清薇心跳微微加速,“我還以爲這裡是夫人的地方,衛大人另有書房呢。既如此,我待在這裡,怕不太妥當。”
衛夫人將其中一個盒子捧出來,小心的下了椅子,這才道,“的確是如此,只是偶爾也會在這裡看看書。有些不忙着帶走的東西,便放在此處。他那些事,我不懂,也懶得管。”
她的語氣十分含糊,清薇想應該是爲了避諱夫妻之間的親近之事。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判斷出,有些東西,衛霖會帶到這裡來看。那會是什麼樣的東西?
必然是不方便在外書房看的。畢竟衛霖位高權重,難免總會有很多眼睛盯着他,說不定還會有別人安插在這邊的探子。所以一些隱秘之事,自然不適合在自己的書房處理。
比如……與西北往來的文書?
這小書房平日只有衛夫人用,倒也不失爲一種遮人耳目的方式。而且地方也足夠隱秘。
這些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但清薇面上沒有露出痕跡,跟着衛夫人坐下來,然後看着對方打開盒子,從中取出了一把紈扇。
她看了一眼,不由眼睛一亮。伸手道,“夫人這把扇子,不知可否借我一觀?”
衛夫人將扇子遞過來,“本來就是要請你幫忙鑑定,這就是我收藏的東西了。”
吳中天氣熱,所以當地的姑娘們夏日都會備一把這樣的紈扇。但是璇璣如今存世的作品之中,卻並沒有出現過扇面。哪知這裡竟有一柄!也難怪衛夫人難以斷定了。畢竟扇子這種東西作爲日常所用,總多損耗,珍貴的繡品通常不會用來做這個。
但清薇仔細的查看了一陣,便確定這的確是璇璣的作品。
“恭喜夫人了。”她將扇子換給衛夫人,“的確是真品無疑。”
“果真?”衛夫人臉上露出幾分笑意,但還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不知夫人是如何判斷的,可否告知一二?如此我也不算是睜眼的瞎子,若再有人看見,我也能與之分說。”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實不相瞞,其實之前我也請人看過,只是對方說這扇子所用的針法,與璇璣紋不太一樣……”
所以她心裡已經覺得自己這把扇子是贗品了。不過做工的確極佳,她心裡喜歡,所以還留着,甚至還有幾分不甘心。因此今日見到清薇,纔會開這個口。
她說話時一雙眼睛期待的看向自己,清薇抿了一口茶,笑道,“這是自然。先說這針法……方纔在宮中時,太后娘娘有計劃說得十分有理,璇璣姑娘雖然天生早慧,天賦異稟,能創出璇璣紋,但她畢竟也有年幼的時候。”
衛夫人立刻聞絃歌而知雅意,“夫人的意思是,這把扇子,是璇璣早年的作品?”
的確,璇璣紋真正闖出名聲,達到大成時,璇璣本人已經將近雙十年華。但是在這之前,她勢必要經過大量的練習,自然也會留下作品。這些東西與大成時的璇璣紋略有差異,但毫無疑問,仍是真品。
只不過坊間傳說,璇璣紋傳出盛名之後,璇璣姑娘便將自己早年的作品盡數付之一炬,因此並無流傳。
清薇摩挲着扇骨,點頭道,“正是。雖然傳言璇璣將早年作品盡數毀去,但想必一把日常使用的扇子,並不算在其中,方能得以流傳。”
這把扇子有很明顯的被使用過的痕跡,收藏它的人想必是捨不得用的,如此一來,便只可能是璇璣的隨身之物。從這個角度說,其實這把扇子的價值,遠在其他璇璣紋之上。
衛夫人被清薇說服,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夫人果真心細如髮,見微知著,乃是常人所不能及。”
這誇讚也太誇張了些,清薇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衛夫人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扇面上,似乎只是隨口之言,她便也沒有多想,笑道,“我再將暗紋指給你看。”
這把扇子上的暗紋非常有趣,並不像是其他作品那樣說明作者和作品的用途。比如太后那裡的太湖四景,就是璇璣贈送給別人的禮物。還有一些,則是當時的人上門所求,她也會寫上。
而這扇子上卻只有三個含義未明的字:夏晚亭。
這到底是一個地名還是人名,其中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卻已經無從考證了。
單從扇面上荷葉蓮花的圖案來看,兩種可能都有。若這是個地名,則這幅畫面,便是夏晚亭所見之景了。若是人名,則這幅扇面,或許還寄託了璇璣本人的淑女之思。
然而璇璣本人並未成婚,也沒有過這方面的傳聞,不知是的確沒有,還是已淹沒於歷史之中。
衛夫人顯然也想到了這些,捧着扇面怔了半晌,纔回過神來,不過仍是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將扇子收起來,對清薇道,“這會兒外頭還有些暑熱,夫人不如在這裡稍微歇息片刻再走。”
清薇心裡還存了事,自然樂得如此,點頭答應。
衛夫人將盒子放回牆後的暗室,然後領着清薇轉到了西邊的屋子。這裡放了牀和軟榻,想來平日裡她看書累了,也會在此休息。
坐下來又說了一會兒話,衛夫人便開始睏倦,打了好幾個呵欠。清薇見狀,便提議午睡片刻。
她自己其實並沒有午睡的習慣,尤其還是在衛家,就更不可能睡着了。但清薇還是配合的躺下,許久之後,察覺到衛夫人的呼吸聲變得綿長,應該是入睡了,她才小心的坐起身。
又等了片刻,確定對方已經熟睡,她才從軟榻上下來,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從衛夫人換下來的衣裳內袋裡翻找出了鑰匙,來到東邊的書房。
比照着衛夫人方纔的做法,清薇將畫卷起來,打開小門,將裡面的箱子一個一個取出來查看。
她的時間不多,所以就直接站在凳子上打開箱子。
除了那個裝着扇子的盒子之外,還有三個裡面也是衛夫人的東西,都是些十分值錢的金玉之物。其中有一個色澤透綠的玉盞,觸手溫潤細膩,帶着絲絲清涼之意,乃是價值連城的寒玉。夏日若用它來飲茶酒,一邊把玩一邊啜飲,想來別有意趣。其他東西,也是價值相當之物。
清薇一一看過去,心下不由着急。莫不是衛夫人騙了自己,這裡其實根本沒有衛霖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自己身後有人問,“冠軍侯夫人,你這是在做什麼?”
清薇手一抖,差點兒將手裡的盒子扔出去。她穩了穩心神,將盒子放回暗門裡,轉過頭來,便見衛夫人站在門口,臉色煞白的看着她。她的眉微微擰着,似乎無法理解的樣子,但眼中卻是一片平靜,並沒有對清薇的行爲表示驚訝。
“你猜到了。”清薇心下一嘆,從椅子上下來,這才道。
還是自己太急切了,所以實在沒辦法不露破綻。衛夫人並不蠢,只要稍微有些戒備,便可發現。或許是因爲她的性情實在是太單純了,以至於清薇也被矇蔽,放鬆了些,就算偶爾覺得太過順利,也不會多想。
何況,她也很清楚,自己只有這一次的機會。畢竟衛夫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將人領回來,自己如今的處境,也不適合深交。就算她不在意,衛霖總會警惕。過了今日,或許連接觸她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衛夫人嘴脣發顫的道,“我也只是懷疑,不想你竟當真……”
“抱歉。”清薇垂下眼。既然暴露了,再多砌詞狡辯,也就沒什麼意義了,“其實我什麼都沒找到,夫人若不放心,大可高聲呼喚,讓人過來將我抓住搜查。”
衛夫人用力搖頭,片刻後才問, “你究竟要找什麼?”
清薇心下微微一動,臉上便露出了幾分沉重之色,“我如今的處境,夫人當是知曉的。我夫君趙瑾之,如今正身陷於西北,被人誣衊勾結胡人,反叛朝廷。但我相信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所以我必須要想辦法,爲他洗脫冤屈,也避免整個西北陷入戰火之中,民不聊生。”
她知道衛夫人心軟,平日裡就算見到乞丐,也要施捨一番,衛家更是每個月都會在普濟寺那邊施粥贈藥,所以說出自己的爲難之處時,也不忘提一提普通百姓。
果然衛夫人聞言,面色微微發白。她在西北居住過,自然知道打起仗來會是什麼情形。那些年,但凡衛霖帶着人出征,她會整夜整夜無法入睡,只能在菩薩面前祈禱,心裡纔會稍微好過一些。
生靈塗炭,這四個字,她遠比京城其他夫人們更明白其沉重。
但是,“這……與我家有何干?”
“衛總督進京之前,一直駐守西北,夫人當時也曾隨任。以你之聰慧,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嗎?”清薇逼視她的雙眼,直截了當的問。
之前清薇只覺得她這種性情,什麼都不知道很正常。但既然她能夠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沒道理枕邊人的異常會不知道。當然,也有可能太過熟悉,被隱瞞過去。但是隱瞞一時也許可以,清薇不信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時間,衛夫人仍舊什麼都不知道。
尤其衛霖對她如此信任,按照她的說法,衛霖的東西有時候會放在她這裡。那麼,她真的從來都沒有翻看過嗎?意外看到也沒有?
衛夫人聞言,竟然後退了一步。
這代表着她心虛了。
清薇立刻上前一步,道,“西北已經許多年沒有遭受過胡人的侵略了,是不是?每年向朝廷上報的那些戰爭記錄,那些斬首數量,是怎麼來的,夫人想必也一清二楚吧?你這麼多年來虔心禮佛,施粥贈藥做好事,是在爲衛總督贖罪嗎?”
這些問題一個比一個更加尖銳,衛夫人只能不停的搖頭,卻並不給出回答。
也許她心裡是清楚的,但假裝不知道。這樣一來,方能繼續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否則,她怎麼面對自己的良知?
但清薇今日就是來揭破這一切的,自然不容許她有僥倖和逃避。
她走到衛夫人面前,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夫人,你這些年來,沒有做過噩夢嗎?”
衛夫人顯然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她搖着頭,眼淚已經滾了下來,“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清薇道,“在你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生活着的時候,有成千上萬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都是升斗小民,只看得見眼前的天地,不會明白爲什麼自己努力耕種、終年勞碌,不敢有一絲懈怠,卻還是活不下去。但是夫人你一定懂,對不對?”
她說着看了一眼天色,心下有些着急,已經接近散衙的時間了,再耽擱下去,衛霖或許很快就會回來。
她也許能夠唬得住衛夫人,但那是因爲這個女人被保護得太好,從來沒有面對過這種情形。再加上這件事存在心裡太久,或許她本人也時時被壓抑着,如今纔會在清薇的引導下如此失態。
但一旦衛霖回來,找到主心骨的她就不會再是這樣了。到時候,衛霖也絕不會允許自己帶走任何證據。甚至清薇自己可能也要折在這裡。
想到這裡,清薇再次使出激將法,“夫人此刻仍舊可以大聲呼喚下人和家丁前來,我一個弱女子,絕無可能逃脫。然後你再把那些東西處理掉,如此就誰也不會知道了。但是你能瞞過天下人,卻瞞不過你的心。”
也許是因爲她說得太冷靜了,衛夫人反而被鎮住,呆呆的看着她片刻,然後繼續搖頭,“不……”她本能的不願意這樣做,只是卻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
這一瞬間,褪去了之前的那種安寧柔和,倉皇狼狽的她身上,倒有了幾分人到中年的影子。
清薇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令她稍微冷靜下來,看向自己,“或者,把我要的東西給我,然後放我走,爲你這數十年的榮華富貴贖罪。”
但衛夫人或許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始終有些反應不過來,聽見清薇的話,仍舊是愣愣的。
清薇有些着急。若不是自己找不到東西,也不用忽悠衛夫人,直接拿了東西就走便是。想來此刻的衛夫人也不會讓人攔截。但是現在,還得她自己肯開口才行。
她略略猶豫,便開始誦唸佛經,“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清薇自己不愛這些東西,陳妃也不碰,但周太后卻很喜歡。她少年喪夫,多半精神都寄託在了這上頭,清薇跟在她身邊,不免也會接觸到,甚至可以說略通一二,誦唸佛經自然不在話下。
衛夫人在她的聲音中逐漸冷靜下來,擡起頭,一臉複雜的看向清薇。但清薇沒有動,而是堅持將一篇佛經唸完,然後才扶着她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又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臉,這才退到一邊,“夫人可做好決定了?”
“在……中間那個盒子裡,梅花盒子……”衛夫人忽然開口,她說得很慢,也許她也很清楚讓清薇拿到這些東西的後果是什麼,不可能不害怕,不可能不畏懼,但她還是說了,“……盒子裡,有夾層。”
清薇按捺住怦怦的心跳,轉身將帶着梅花圖案的盒子取了出來,細細檢查之後,果然發現裡面有夾層,取下之後,便看到了擺放在這裡的書信和文件。
她只翻看了其中一封,便知道這些就是自己要的。
清薇飛快的將這些東西一一翻看過,然後從中挑出幾封信遞給衛夫人,“這些燒掉。”
這裡的文件大部分是衛霖保留下來的資料和證據,少部分纔是他與西北往來的信件。而清薇挑出來的,就是最關鍵的幾封。燒掉之後,衛霖仍舊會被治罪,但應該不會嚴重到牽連家人。
衛夫人的遭遇,清薇心裡也頗爲感慨,但也只能幫到這裡。
不過臨走之前,見衛夫人還是怔忪着不知在想什麼,她還是開口勸慰道,“夫人秉性良善,身具慧根,當知人生苦樂悲喜,都是修行。還望你能看開些。”
“人生苦樂,都是修行……?”衛夫人重複着這句話,眼淚又滾下來了。
清薇嘆了一口氣,又不敢繼續耽擱,將自己要的東西收好,然後匆忙出了衛府。
才上了馬車,便聽得有馬蹄聲靠近,很快停在了車旁,有人出聲詢問,“這是誰家的馬車?”
車伕回答之後,很快有腳步聲靠近,“南衙提督衛霖,請冠軍侯夫人出來一見。”
衛霖竟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清薇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面色,這才撩開車簾,向外看去。
衛霖本人的氣質跟衛夫人可是天差地別,站在那裡淵渟嶽峙,自然帶着一股逼人的氣勢,加上皮膚微黑,又留了一部鬍子,更顯得十分威嚴,板起臉便讓人不敢造次。
他盯着清薇問,“不知夫人爲何會出現在寒舍?”
清薇道,“今日太后在宮中設宴,席間曾取出一幅璇璣紋與諸位夫人共賞,可巧我在這上頭有點淺薄的見識,認出那璇璣紋乃是藍秀仿製。夫人因此請我至貴府查看她所收藏的一把紈扇。如今扇子已經看過,天色又不早了,是以告辭。衛總督這個問法,倒是讓人疑惑的很。”倒好像衛夫人平日裡不與人往來似的。
這話清薇沒說,但衛霖聽明白了。雖然實情的確如此,但他不可能承認,於是只能向清薇致歉,然後放他們離開。
這邊馬車前行了一段,目送衛霖進了門,清薇立刻跳下馬車,讓車伕將其中一匹馬解開,自己翻身上馬,快速朝皇宮駛去。衛霖只要一回家,看到衛夫人的模樣,便立刻能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若不能在那之前將東西送到皇宮,今日的一番辛苦,便是功虧一簣了。
不過才跑了沒多遠,她就被人攔下了。
攔住她的是個熟人,正是虞景身邊的內衛馮遠。
“屬下奉旨在此等候夫人。”他直接開口道,“夫人找到了什麼,只管交給屬下便是,以免再生波折。”
清薇本以爲自己要上演一出奔逃,哪料虞景早有安排。看來,這位陛下的行事也是越來越有章法,處處都能顧慮得到了。不過如此一來,她的確是卸下了不少壓力。於是將懷中的書信文件取出交給馮遠,然後又下了馬,重新讓車伕套上馬車,徐徐前行。
果然沒過多久,清薇便聽見後面有密集的馬蹄聲追了上來,再次將馬車攔住。
“冠軍侯夫人,賤內今日與你一見如故,夫人離開之後,她萬般不捨,竟是哭泣不止,恐怕要請夫人回去看看了。”衛霖的聲音再次在馬車外響起,帶着壓抑的怒氣,和不容拒絕的強勢。
清薇掀開簾子看向他,“若是尊夫人身子不適,衛提督還是快些延請太醫纔好。我就算去了也沒什麼用處。”
衛霖也不跟她爭辯,只淡淡道,“夫人,請吧。”
然後他擺擺手,立刻有人上前將車伕趕走,自己駕車轉向,回到衛府。
看到清薇去而復返,衛夫人面上的慌亂之色一閃而過。但當着衛霖的面,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坐在那裡,倒是沒有繼續哭了。
“冠軍侯夫人,得罪了。”見清薇進屋,衛霖才壓抑着怒氣道,“實在是我方纔回來,才發現家中失竊,走失了十分貴重之物。而之前只有夫人你來過,所以不得不請你回來,配合搜查。”
“我實在是聽不懂衛提督的話。”清薇道,“我不過是來給夫人看扇子,看完之後就離開,怎麼倒成了賊?莫非這就是衛家的待客之道?”
這番話衛霖權當沒聽見。清薇也知道他不會聽,但卻是必須要說的。好在她一看衛夫人的樣子,就知道衛霖問話的時候,她應該是什麼都沒說的。既然如此,衛霖也就沒有證據證明東西都在自己手裡,只管抵賴便是。
很快就有人匆匆進屋,附在衛霖耳邊說了些什麼,然後衛霖面色一沉,看向清薇的眼神都像刀子。
想來是搜查過了馬車,沒有發現東西。
上果然衛霖很快轉身出門,然後有兩個看起來力氣就很大的婆子從外頭進來,走到清薇面前,還恭恭敬敬的一禮,然後……就直接對她動手了。
清薇讓了讓,但沒有反抗,任由她們搜身。
自然也是沒有結果的。兩人對視一眼,出去稟報了。清薇這才整理好自己的衣裳,轉身對衛夫人道,“夫人真是好手段。”
這個時候雖然要散衙了,但以衛霖的身份,基本上不可能準時離開衙門,總有些事情要忙。尤其是最近西北還有兵事,只會更忙。有時候還會被皇帝叫過去參詳戰況,分析西北局勢。
——至少今天,清薇覺得虞景應該不會留下這種疏漏,肯定會設法將衛霖留下的。
但衛霖偏偏出現在了這裡。可見衛夫人雖然表現得十分柔弱,甚至對着自己的時候也退縮了,但其實早就派人去尋衛霖,這才讓他找到機會,脫身過來。
就像清薇猜測的那樣,她什麼都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她不想、不聽、不看、不碰,就假裝自己不知道。
但衛夫人對她這句話,也沒什麼反應。
衛霖很快回來,看向清薇的眼神已經帶上了陰鷙。很顯然,他已經想到清薇將東西交給別人的可能,拖延的時間越多,追回來的可能就越小。一旦東西送到皇帝手裡,那他就完了。
“夫人最好還是配合些。”他盯着清薇道,“只要交出東西,我立刻送你離開。”
“衛提督連身都搜過了,我還能說什麼?”清薇不閃不避的道。
衛霖微微皺眉,還想說什麼,卻已經有人慌慌張張的跑過來稟報,“不好了,老爺,金吾衛將整個宅子都圍住了!”
衛霖面色一冷,凌厲的眼神立刻射向清薇,怒極反笑,“好個冠軍侯夫人,果然巾幗不讓鬚眉。不想我衛霖縱橫一生,竟是栽在了你的手裡!”
清薇對此也非常意外。不過想想也就明白了。虞景既然能提前讓馮遠等在那裡,自然也能提前安排金吾衛待在附近,拿到東西之後,立刻將這邊圍了。
這樣一來,的確是避免了衛霖察覺不對勁立刻走脫的可能,但卻將自己陷在了這裡。衛霖這樣的梟雄,落到這個地步,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遷怒自己的可能性非常大。
果然,衛霖大步朝清薇走過來,“你立此大功,但你的主子卻並不顧惜你的性命呢!”
但在他碰到清薇之前,卻被突然撲過來衛夫人抱住,“老爺!”
衛霖動作一頓,伸手去拉她,這一下便失去了先機,下一瞬內衛已經破門而入。哪怕衛霖本人身上有些功夫,但畢竟養尊處優多年,早就已經荒廢了,跟內衛更沒有任何可比性,很快就被拿下。
倒是對他這位夫人,內衛們有些遲疑不決,不知該如何處置。
馮遠索性過來問清薇的意思。清薇掃了一眼,見這大白天裡,衛夫人身邊卻點了一盞燈,便道,“陛下既然沒有下令,便不當禍及家人。只先將這裡圍着,聽候陛下發落便是。”
金吾衛訓練有素,衝進來的速度非常快,也沒有亂碰這裡的東西。畢竟裡頭每一件都有可能是罪證,萬一弄壞了怎麼辦?這會兒聽見吩咐,自然更不會去碰。清薇見狀,鬆了一口氣。
往後的事,她就真的幫不上忙了。
這一天驚險至極,事情幾度反轉,她都以爲自己不能成功了,卻不料最後還是有了結果。
離開衛府時,她往西北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那裡,趙瑾之還在緊張的對抗着西北的軍隊,也等待着朝廷的救援。但這個時間,不會太久了!
清薇從知道這個消息一來,一直都提着一口氣,現在這口氣一鬆,還沒等上馬車,她就有些支持不住了,身子一晃,險些跌倒。馮遠從身後把人扶住,有些擔憂的問,“夫人沒事吧?”
“無事。”清薇道,只是站穩之後,才發現眼前陣陣發黑,只得又道,“勞煩你扶我上馬車,便無事了。”
馮遠有些擔憂,但清薇堅持說不必送,他這邊抓住了衛霖,也須得進宮回覆,於是將清薇扶上馬車之後,便離開了。
車伕駕着車往冠軍侯府的方向走,清薇將頭靠在車壁上,聽着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就陷入了混沌之中。
只是到底並不安穩,所以前一秒才昏睡過去,後一秒又驚醒過來。就這麼時睡時醒,總算到了侯府,清薇下車之後,再支撐不住,交代了陳管家幾句,然後便昏天黑地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