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陳華送官, 自然不能直接就這麼送過去。
於是第二日,十二樓中,衆目睽睽之下, 小六子喝破了形容鬼祟的陳華,卻意外撿到了從對方身上掉下來的□□。這下子可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畢竟酒樓裡這麼多客人, 此人攜着□□前來, 誰知道安的是什麼心思?要毒害的又是哪一個人?
頓時客人們都鼓譟起來, 於是清薇出面, 安撫住衆人之後,便主張將此人送往京兆府衙門。
這個處理方法得到了客人們的一致認同, 卻在整個京城都引起了一陣議論。
俗語言, 家醜不可外揚。這有人疑似要在十二樓投毒的事, 換做別的店家, 肯定會設法壓下去, 畢竟雖然這一次沒有成功,但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客人們感覺這裡不安全,自然就不會再來了, 生意必定一落千丈。
所以清薇的這種選擇, 許多人都覺得很難理解。畢竟以她冠軍侯夫人的身份, 要把這件事情壓下去, 是很容易的。就算會有些客人私底下議論,但也絕不會鬧大。現在她把人送官,反而是把十二樓推到了風口浪尖。
自毀前程。
但這就是清薇的目的。
普通人看她這一招, 自然覺得是個昏招,畢竟對十二樓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但是看在有心人眼裡,就會覺得清薇是從陳華這裡發現了什麼,不敢沾手,索性把人送出去。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這件事真的涉及到了仁義坊,那麼清薇自己肯定擔不下來,反倒是一力促成這件事的京兆府衙門,很適合接手這個麻煩。
羽林衛之前的一番調查,足夠小心,而且也沒有查到關鍵的地方,絕大多數還是靠清薇和趙瑾之二人自己思考和推測出來的。所以他們拿不出證據,對方也不知道已經被人查出來了。現在清薇把人送去京兆府,就更沒人會往這裡想了。
他們只會擔心京兆府那邊順着陳華這條線深入下去,再查處什麼來。
如此,幕後之人勢必會有所行動。
這就是清薇和趙瑾之的目的。畢竟不動則已,只要一動,多少總會留下一些痕跡。當然,這些人肯定也會注意清理痕跡,不留下任何把柄。但趙瑾之這邊既然提前盯着,那痕跡就不是那麼容易被掩蓋的了。在這個過程中,找到一些能夠拿到虞景面前去的證據,就是件比較容易的事了。
把人送走之後,清薇在酒樓門外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進去了。
她上了三樓,趙瑾之在這裡等着,見她面上帶着幾分憂色,便道,“放心吧,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就怕他們不動,只要一動,必定能夠將證據保留下來。雖然不夠揭露這樁陰謀,但讓陛下相信是沒問題的。”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清薇看着趙瑾之,半晌才低聲道,“瑾之,你答應我,儘量護着陳華的性命。”
陳華是他們送出去試探對方的棋子,對方如果不希望暴露點兒什麼,最大的可能,就是趁着陳華被送到京兆府,還沒有開始調查的時候,直接把他殺掉。這樣不但能斷掉線索,還能給京兆府找點兒麻煩。
畢竟還沒有定罪的人犯死在了監牢裡,京兆府也是要負起責任的。清薇送官弄得大張旗鼓,也方便了對方煽風點火,給京兆府找麻煩。
這麼簡單且好用的一條計策,清薇相信對方不會想不到,想到了不會不用。
如此一來,陳華的性命自然危險了。
但在清薇看來,雖然殺人的並不是自己,但他們把陳華送走,亦無異於殺了他。畢竟趙瑾之要收集證據,就必須要讓對方成功。
而這條計策,是自己想出來的。
她之所以面帶憂色,想的也正是這些。其實清薇明知道趙瑾之的目的是什麼,不該把這句話說出來,讓他爲難。哪怕他們彼此都清楚這一點。但方纔看到趙瑾之,她到底還是沒有忍住,說出來了。
但說出來之後她又立刻補救道,“我對謝嵐說過,陳華最後的結果,一定是他應得的。他再可恨,也該由律法來制裁。若有餘力……”
“你不必解釋。”趙瑾之起身拉着清薇坐下,然後湊過來把人抱在懷裡,這才道,“放心吧,我早就吩咐下去了,只要情況允許,一定留下陳華的性命。”
清薇一怔,趙瑾之見她這個表情,笑着用手指颳了刮她的鼻尖,“傻了麼?我娘子應了別人的事,我自然要極力促成。總不能讓人以爲是你說話不算話。”
清薇方纔明白,原來他早就決定要這樣做了。
她想了想,問,“你會不會覺得我這麼想,是優柔寡斷?”
趙瑾之笑了,“娘子若還是優柔寡斷,這世上也就沒有肆意妄爲的人了。你膽子大起來,爲夫也要自認不及啊!但我最欣賞你之處,便是你的分寸。”
“這世上越是有能力的人,就越是自由,越是隨心所欲。而這些有能力的人,也極少會控制自己。但是你不是。”趙瑾之將下巴擱在清薇的肩上,慢慢道。
清薇如果是肆意妄爲的人,那麼憑藉她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攪動起滔天的巨浪,讓京城的風雲爲之一變。
她的位置太好了,但凡有點野心,加上她自身的能力,當初留在宮中,掌控住虞景,步步登天,將後宮和前朝統統納入自己的手中,絕對不成問題。趙瑾之相信,只要她想,一定能夠做到這一點。
但她沒有,而是選擇了出宮。而在出宮之後,她也沒有利用這種能力爲自己謀取什麼好處,而是選擇腳踏實地的去做生意,就算之前因爲虞景的逼迫和自身自由插手了一些事,也處理得相當低調。
在趙瑾之眼裡,清薇是個有能力而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濫用的人,這份分寸很多聰明人都無法掌握,但她做到了。
擔憂陳華的性命,並不是因爲優柔寡斷,沒有決斷,只是因爲清薇從始至終都沒有變成一個高高在上,視人民如草芥之人。這可能跟她自己的出身有關,也是她身上最讓趙瑾之癡迷的地方。
“得饒人處且饒人,讓法律去制裁他,你的想法是對的。”他這樣對清薇道。
藏在幕後的人顯然對京城的局勢很有掌控,沒有讓他們等很久。陳華被送進京兆府衙門的當晚,就出了事。
這一晚趙瑾之沒有回來,一直在外面忙碌。清薇自己在家裡,也睡得不怎麼安穩,最後索性起牀,點了燈坐在屋子裡發呆。
三個丫鬟並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見清薇的面色凝重,也不敢問,只好在一旁陪着。因爲夜深了,油燈的光也不算亮,既不能做針線也不能看書,最後只能找了一副棋子出來,聊以打發時間。
清薇在旁邊看着她們下了一會兒棋,心情倒是慢慢平靜下來了。秀蘭察言觀色,見她的臉色似乎不那麼難看了,便問,“夫人可要下一盤?”
清薇想了想,道,“也好。”然後起身走到棋盤旁邊坐下,道,“圍棋我也只是會下罷了,恐怕讓你們笑話。”這三個丫頭明顯經過精心的調/教,專門學習過這方面的內容。
至於清薇自己,只在剛進宮那兩年學過一點,後來到了陳妃身邊之後,便極少接觸了。說來也奇怪,陳妃明明那麼聰明,那麼厲害,但似乎對琴棋書畫都不怎麼感興趣,連帶着身邊的丫頭們也不學。後來在虞景身邊,清薇清楚自己的定位,是輔佐而非娛人,索性直接說不會。虞景自己也沒多少時間折騰這些,也就罷了。
不過圍棋考察的本來就是記憶能力、推理能力和計算能力,這方面清薇都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
於是在說完這句謙辭之後不久,她就將秀蘭殺了個丟盔卸甲。秀蘭對着棋盤上的大龍愣了一會兒,猜到,“夫人這春秋筆法也太厲害了,這若也叫只是會下,那我們就都該扔了。”
“是很多年沒有碰了。”清薇解釋了一句,見三個丫頭的臉色更復雜,只能描補道,“不過當初在掖庭宮考校時,回回都是頭名。”
秀蘭等人這纔算是服了。
說了一會兒話,趙瑾之就回來了。他的臉色也不太好看,渾身寒氣,弄得丫頭們都有些戰戰兢兢。
清薇把人打發下去,問他,“成了?”
趙瑾之板着臉回來,本來是打算唬她一下,哪知清薇直接這麼問,顯然根本沒想過不成的可能。既然沒必要再板着臉,趙瑾之便無奈一笑,問她,“你怎麼知道是成了?”
“若是不成,你不會這會兒回來。”清薇道。
趙瑾之嘆氣,“就知道瞞不過你。”然後一笑,“成了!”
接着他纔將今晚發生的事告訴了趙瑾之。
那邊選擇的是在陳華的飯食裡下毒,畢竟這個辦法比較隱秘,也不會引人注意。否則若是派人過來,很有可能會驚動這邊。而下毒之事,京兆府雖然不是沒有防備,但多年沒有出事,監牢那邊管得並不嚴格,的確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好在趙瑾之的人提前看着,偷偷把飯菜換了一份。所以陳華沒有死,只是痛暈過去了,然後被趙瑾之的人帶走,被藏在隱秘處養傷。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在趙瑾之的監視之中完成,不但成功的拿到了證據,保住了陳華的性命,而且還意外的發現了對方安插在京兆府衙門的棋子。——這件事也是通過棋子做的,如此小心謹慎,若不是提前盯着,還真有可能漏過去。
說到這裡,趙瑾之臉上的笑意也收了起來,“對方經營多年,根深蒂固,連京兆府裡都有他們的人,其他衙門說不定也有。這樣深沉的心機,顯然所圖甚大。”
“但是這不合理。”清薇想了想,道,“既然所圖甚大,那就更該隱藏好自己,而不是貿然站出來插手仁義坊的事。”
“是啊。”趙瑾之點頭贊同,“仁義坊的事情,即便真的給他們攪和了,頂多是朝廷有些損失,但卻也不傷筋動骨,反倒是他們這邊冒了暴露的風險,殊爲不智。”
至少如果是趙瑾之自己,就會等待一個更加合適的時機,一擊致命。畢竟躲在暗處纔是他們最大的優勢,沒必要爲無關緊要的事情暴露出來。
至少現在,趙瑾之和清薇就察覺到了他們的存在,並且開始了調查。而如果沒有仁義坊的事,他們毫無疑問可以繼續潛伏下去。
夫妻兩人對視一眼,對此都有些不解。
這件事肯定還有些他們所不知道的內情。或者,做這件事,所得到的好處完全能夠抵消暴露的風險,甚至得到更大的好處。可惜消息不多,目前也沒辦法推斷。
想了一會兒,不得其法,趙瑾之便道,“總歸掌握了一點證據,先把此事稟報給陛下。不管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事先做一些防範總不會有錯。”
“也是。”清薇站起來道,“夜深了,先安寢吧。”
“夫人所言甚是。”趙瑾之走過來,一把將她抱起,往牀上走去,“**苦短,可不能再浪費了。不管這些人要做什麼,咱們且過自己的小日子便是。”
……
虞景知道這件事之後,自然震怒不已。
慶王逆案之後,他對朝廷,對京城的掌控都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如今知道其實底下還是暗流涌動,藏着自己完全不瞭解的勢力,心中自然忌憚。雖然這其實很正常,但虞景身爲皇帝,仍舊無法容忍。
“此事要查!”他一句話,就奠定了此事的結局。
他可不像趙瑾之,擔心打草驚蛇。畢竟趙瑾之只能調動羽林衛,很容易讓對方溜掉,但虞景卻可以調動整個京城的力量,讓對方插翅難飛。如此,自然也就不需要太大的顧慮。
就像趙瑾之之前所說的那樣,能力越大的人,越能夠隨心所欲,因爲已經不存在需要自己顧慮或是忌憚的存在了。
虞景便是如此。
不過他也沒有大肆調動兵馬,而是不着痕跡的進行佈置,環環緊扣,既不需要驚動太多人,也保證對方一定會落網。才兩年多時間,這位陛下的手段已經有了質的飛躍,運用起這些手段來,直如信手拈來,水到渠成。
趙瑾之的羽林衛自然也在這其中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畢竟這件事裡,他的功勞最大。若不是他發現了不妥之處,恐怕等到對方慢慢準備,一點點發難,醞釀出異常風暴時,再要補救就來不及了。
有了虞景的支持,京兆府衙門以雷霆之勢,在金吾衛將整個仁義坊都圍住之後,便派人挨家挨戶的進行登記,把所有的可疑人物全部抓了起來。這一下可是措手不及,那些人連逃都沒來得及逃,就直接被抓住了。
朝廷出手的效率自然是很高的,不久之後,集賢樓直接被端掉,然後暴露出了它背後的那一位——正是虞景的皇叔忠王。
當初慶王逆案之後,虞景對剩下的兩位皇叔,自然是敲打恐嚇了一番。其實他甚至有心直接把這兩人給一併除掉,可惜的是沒有證據,朝臣們不可能支持,也就只能罷了。之後忠王和福王都很老實,他也就漸漸放開了。畢竟若是沒有希望,誰也不會給自己找不自在。
但沒想到,就是有那麼一位願意給自己找不自在的。
發現背後的人是忠王之後,虞景甚至有些後悔趙瑾之發現得早了一點,沒讓對方的陰謀得逞了。
現在事發了,但忠王所做的這些事,雖然看起來挺嚴重,實際上都不算什麼,畢竟朝廷還沒有真的蒙受損失。至少他的這種行爲,只能定位成給虞景找麻煩,距離謀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
這樣一來,虞景也就不好處置了。若是輕了,說不定會讓忠王覺得自己拿他沒有辦法,以後繼續折騰。若是重了,又不免傳出苛待血脈至親的名聲。
再說虞景對趙瑾之所說,忠王在各個衙門安插的人十分在意。倘若朝廷裡真的早就已經滲透了對方的沙子進來,那麼有朝一日一旦全部發動,那後果可是相當的糟糕。但是當下這種情況,忠王肯定不可能承認這一點。
果然,在集賢樓關門之後,忠王很快就入宮請罪了。
在虞景面前,他是痛哭流涕,承認自己豬油蒙了心,纔會想到去找虞景的麻煩。同時他還扯了好幾個人下水,說都是這些人在身邊攛掇,說什麼若是先帝還在,他忠王必不是如今的處境,所以他才心生不忿。但是同時他又再三聲明,自己只是想找點兒麻煩,別的事情是絕對不敢做的,讓虞景一定要明察秋毫。而他現在已經知道錯了,希望虞景念在先帝的份上饒他這一次,往後再不會跟他作對。
一番話說得有情有義,聞者傷心見者落淚,但虞景聽完之後,心裡更加忌憚了。
這番話他沒有聽出情真意切,只覺得忠王果然老謀深算,連請罪的話都想好了,甚至還拉了幾個人下水。這些人都是京中的權貴,虞景不可能用這種莫須有的罪名去處罰他們,但心裡肯定會生出芥蒂。如此一來,君臣之間勢必會失和。而忠王這邊,則成功的轉移了重點,保住自己的安全。
但他狠,虞景比他更狠。
他看着站在那裡,形象全無的忠王,嘆了一口氣,“皇叔一提,朕便想起來,前幾日,朕還夢見皇祖父了。”
“果然如此,臣也夢見了先帝爺,可見他老人家仍舊掛念着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哪!”忠王以爲虞景這是鬆動了,於是更加大力的開始打親情牌,“當初先帝在的時候……”
任由他將當初的日子描繪得無限美好,虞景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平靜,等忠王察覺到不對勁,擡起頭來看向他的時候,他才轉頭看了一眼宮門的方向,“皇祖父說,十分惦念三叔。如今看來,三叔也是十分想念皇祖父。如此正好,朕最近正要選個人代替朕前往皇陵,在皇祖父身邊盡孝,不如就是三叔吧。”
“什麼?你讓我去守陵?”忠王尖聲質問。
虞景眉頭一皺,“難道三叔不願意侍奉皇祖父麼?”
忠王啞口無言。這個時候,他自然是不能說不願意的,但說願意,那就等於是答應了虞景的提議。那麼往後,他就必須要離開繁華的京城,前往荒無人煙的皇陵去鎮守。不但野心抱負不可能再實現,連現在錦衣玉食的日子,恐怕都沒有了。
畢竟去侍奉已故的先帝,難道還能帶上錦衣華服、美食美人嗎?
這是忠王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正啞然之時,便聽見身後有人道,“陛下,三哥自然不是不願意侍奉父皇,只是他年紀大了,最近身體一直不豫,恐怕難以適應皇陵的生活。這一點,太醫院也是知情的,陛下可隨時垂詢。”
忠王一轉頭,便見自家兄弟福王正站在長安宮門口。福王在諸兄弟之中生得並不算出衆,但他性情沉穩,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那副淡然的模樣,先帝曾經稱讚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可見他的鎮定。
所以此刻,即便是來救場,他說話也是不疾不徐。
說完之後,他才邁步進入殿內,走到忠王身邊,朝虞景跪下,“請陛下念在三哥的身體上,饒恕他這一回。臣願意替三哥前往皇陵鎮守,侍奉父皇,終身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