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姚老八不肯拋下同伴們就這麼離開的做法, 清薇十分讚賞。也許, 正因爲有這麼個領頭的人, 他們才能一路走到京城來。不過,這人到底是當真好心還是作樣, 就難說了。
難民門遷徙的背後肯定有人在推動。但這些人肯定不可能自己站出來。那麼就需要在難民之中有個代言人, 幫助他們去推動這些人一路往前走。而這四個在難民之中稍具威信的人, 身上的嫌疑最大。
偏偏還是清薇最需要的那種人才。
所以她沉思了片刻,便對姚老八道, “你既有這樣的心思,我也不攔着你。這天寒地凍的,你們這些人就這麼留在城外也不妥。劉大哥,麻煩你留在這裡幫襯一下,設法給他們採購些棉衣棉被之類, 總要將這最冷的時候對付過去。”
她取了錢遞給劉老黑, 又轉向姚老八,“不必擔心, 朝廷已經知道這裡的事了, 幾日之內,必定有旨意下來安頓你們。回頭你安頓好了這些人, 若還想留下,就到京城長壽坊來找我。我姓趙, 你到地方一問就知道了。”
“姑娘大恩大德,小人等沒齒難忘!”姚老八差點兒給清薇跪下了,還是劉老黑拉住, 纔沒真的跪下去。
清薇又對趙家兄弟道,“我是做吃食買賣的,你們兄弟若手腳伶俐,可在廚下做個幫工。若老實勤快,將來未必不能學到一身真本事。只是我醜話說在前頭,若到了我這裡,須得安分守己,若生出旁的心思,我自然有手段懲治你們。”
壯兒在一旁配合的道,“現在在西南打仗的趙將軍,就住在我們長壽坊裡呢!到時候一聲令下,自然有官差來拿人。”
清薇心下好笑,這孩子幾時學會的狐假虎威?不過那兄弟二人倒是意動了不少,趙二更是道,“姑娘有所不知,我這兄長從前就是在酒樓裡幫廚,這差事都是做慣了的。保準不會讓姑娘失望,只是,不知工錢怎麼算?”
“學徒怎麼好意思開口要工錢?”壯兒說,“也就是姐姐心善,肯一個月給一吊錢花用。吃住都在店裡,這些錢儘夠了。”
一吊錢算不上多,但相對學徒來說也絕不會少。趙二立刻滿口答應,“那咱這百十斤就賣給姑娘了,姑娘放心,我們兄弟也是知恩的,絕不會有二心!”
這嘴上說說的話,清薇當然不信。實際上,在這些人中,她最懷疑的,不是姚老八,而是這兄弟兩個。
畢竟姚老八要離開江南,是因爲那裡沒有賴以生存的土地,他一個佃農,除了種地又不會別的,拖家帶口,自然要設法。但這兄弟兩個年富力強,又自稱曾經在酒樓幫廚過,那就不是莊稼人。大水雖然淹了江南,但對城裡的影響卻有限。或者就算影響很大,想換個地方做工,也大可在湖州周圍的城中去尋,何必千里迢迢跟到這裡來?
最重要的是,自己這裡纔要找廚子或者願意學廚的人,這難民的隊伍裡就正好有兩個,世上竟有這麼湊巧的事?
清薇自己在這方面就是個高手,自然不會掉以輕心,真的相信這只是巧合。
不過她還是把人留下了。
華氏這裡,清薇只簡單說自己院子裡需要個照看的人,因爲她本人沒什麼顧慮,也就沒有多說。
然後清薇讓趙家兄弟跟着劉老黑和姚老八去安頓這些災民們,又讓華氏上了馬車,調頭回京城。劉嫂子沒想到事情這樣順利,精神也振奮起來,拉着華氏說話,打聽她從前的事。華氏很顯然經歷過許多,也不是木訥寡言的性子,兩人說得十分熱鬧。
清薇坐在旁邊閉目養神。事情很順利,但她心裡卻不見多高興。
回到京城時,天色已經擦黑了。清薇和華氏下了車,碧月聽見響動,過來開門,見是清薇,不由道,“姐姐這是去了哪裡?這半晌纔回來。若再不回來,我就要出去尋你了。”
雖然馬車上有遮擋,但在外頭待了一天,清薇還是覺得渾身都凍僵了。她搓了搓手,一邊招呼華氏進門,一邊道,“去了一趟石臺縣。”
碧月聞言不由大驚,但看了華氏一眼,也沒有多問,只是道,“這是姐姐從石臺縣帶回來的人?”
“是。這是華氏。”清薇道,“開了年,咱們都要忙起來了,家裡的事總要有人打理,不好都讓你來做。”從碧月來了之後,她手腳勤快,每天早起晚睡,院子裡都是她在收拾,有時一併連下廚都不要清薇動手了。清薇想着不能一直如此,因此這次帶了華氏回來,倒是正好。又對華氏道,“這是我妹妹,姓秦。”
“秦姑娘。”華氏連忙過來見禮,碧月讓了一回,才說,“我燒了水,姐姐先去沐浴吧。在外頭走了那麼久,身上都是寒氣,莫染了風寒。”
清薇點頭應了,讓碧月招呼華氏,自去準備。等她沐浴出來,又翻出了自己之前出攤的衣裳,讓華氏也去清洗一番。畢竟在外頭奔波流浪了不知多久,不打理一下,也着實不大像樣。想來華氏自己也是這樣想,所以之前碧月讓她進屋,她卻始終只在廊下站着。
沐浴過後,大家進屋分別坐了。碧月方纔已經問過華氏的事,這會兒便問清薇,“姐姐看,安排她住在哪裡合適?”
清薇這個院子不大,只有一進五間屋子。右邊額外搭了一個廚房,廚房外是水井,後面靠着牆,就是趙瑾之常常爬的那個。左邊則是單起的雜物間,前頭的角落裡是茅廁。
原本清薇和碧月一個住左邊一個住右邊,中間的廳堂擺了飯桌,正好合適。這會兒華氏來了,倒不好安排。清薇道,“讓她在我這外頭就一下便是。只這裡沒有牀,這會兒木匠也不出工,今晚現在榻上將就一宿,明兒問問劉嫂子他們家裡有沒有多餘的。”
華氏連忙站起來道,“姑娘們無需費心,我瞧外頭有個雜物間,在那裡將就一番便是。”
清薇眯了眯眼睛,笑道,“這怎麼行?讓人知道了,沒得說我們苛待你。又不是沒有屋子,怎能住在雜物間?”見華氏囁嚅着,似乎還要說話,便道,“不必多說,就這麼定了。”
當下清薇和碧月收拾出了被褥,交給華氏自去安置。清薇這邊兩間屋子,裡間是她的住處,外間原本堆了不少東西,偶爾得閒也在這裡做做針線什麼的,都得搬進裡屋去。如此忙亂了一陣,又想起還沒吃東西。
這回華氏攔住兩人,自己去了廚下。碧月跟過去指點了她各樣東西放在何處,轉回來見清薇站在門口,便道,“姐姐怎麼不進屋,站在這裡吹風?”
“今年怕是不會有大雪了。”清薇有些擔憂的道。
“過了年天氣漸漸轉暖,想來是如此。”碧月也明白清薇的擔憂:雖說冬雪太大,往往總會凍壞了人畜,但有雪水滋潤土地,來年春天的收成自然更好。尤其是已經種下去的冬小麥,北方俗有“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的民諺,不下雪,地裡的收成就不好說了。再說,每年春天冬雪融化,河流解凍,河裡的水位都會上漲,正好用於春耕。可不下雪,水從哪裡來?
不過這個念頭只在碧月腦子裡轉了一圈,便拋下了,問清薇,“石臺縣那裡的情形如何?”
“不算太糟。”清薇道,“想來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個聲勢。人不算多,而且能走到這裡,也算是有些條理,要安置也不難。”
只要虞景派下去的別是個草包或者包藏禍心的,連這些人都安撫不住,激起民變,那麼這件事就算是了結了。
碧月又問,“姐姐怎麼想起要帶人回來了?”
清薇道,“不單是他,還有幾個,不過這會兒還在石臺縣,沒有過來。你也知道我店裡總要用人,正好碰見了,且先帶回來看看。”
碧月不由皺眉,“可是依姐姐所說,此事是有人在背後推動,那麼這羣人之中必然有對方的探子,焉知不會就是他們?”
“正因如此,纔要把人留下。”清薇道,“他們不動便罷了,若是動了,自然便能知道是誰在後面從中作梗。明面上的敵人,總好過暗地裡放冷箭的。”
“可是這樣一來,姐姐身邊就不安全了。”碧月不贊同的道。
清薇朝她一笑,“這世上本來也沒有萬全之策,總有人要承擔風險。我或是旁人,並沒有區別。我能做的也不多,不過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碧月便沉默了。清薇這個姿態,與其說是做給她看,不如說是做給宮裡的陛下看。陛下對她還有疑心,這一點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這種時候,清薇自然不能退,不但不能退,還必須要搶上前去表現,好讓陛下釋了這份疑心。
所以碧月又怎能開口阻攔?
劉老黑帶着姚老八一家和趙家兄弟回來的那日,正好是破五。
姚老八的媳婦看上去文文弱弱,但打扮還算乾淨,兩個四五歲大的孩子依在她身側,怯生生的看着清薇。想來姚老八的確有些能力,這一路上還能將妻子和孩子照顧得妥帖,並沒有受多少罪。
不過這在逃難途中,本身就是不太正常的。尤其是小孩子,清薇回憶那天的難民隊伍裡,幾乎沒有看到小孩子,不知是夭折了,還是有別的緣故。
清薇的院子小,這麼些人站進來,頓時有滿滿當當之感。她想了想,索性直接把人領到了店鋪那邊。
這裡雖然還未曾完工,但大致上已經有了個模樣。外面是三層的門樓,空出了掛牌匾的地方。進了門樓,裡頭還是空蕩蕩的。穿過大廳,便進入了中庭。這裡是整個酒樓目前唯一完工的地方。畢竟花木都需要一段時間來複蘇,所以過年前就已經弄好了。
中庭地方不大,卻堆山疊石、極盡其妙,將江南園林的精巧婉轉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還挖了個池子,引了活水來,在裡面養上幾十尾紅鯉魚。兩側則有青石板鋪成的小路通往花廳,那邊只用木質的鏤空的牆壁隔斷,外面看不真切,從裡面卻能欣賞外頭的景緻。冬日裡在這裡圍爐賞雪,乃是不二之選。
花廳與後面的屋子之間相連的地方,有兩間小小罩房,本來是用來堆放雜物的,但清薇不住在這裡,自然用不上,之前就讓人清理出來,正好安排姚老八一家和趙家兄弟入住,還可以看着店裡。
“明日工匠就要來開工了,咱們的店裝好之前,你們就先在這裡幫忙,把情況摸透了。至於到底做什麼,開業之後再作安排。”清薇道。
“姑娘上回不是說要人幫廚?”趙二急了。
清薇道,“自然是要的,但究竟合不合適,還得到時候試過了才曉得。若你們兄弟不滿意這個安排,這會兒離開也行。朝廷已經開始安頓難民,我讓人送你們回去,和那邊打聲招呼,什麼影響都不會有。”
趙二就不說話了。
把人安頓好之後,清薇叫了劉老黑來單獨說話。她安排這人跟姚老八和趙家兄弟一起,既是爲了安頓難民,也是爲了摸一下這些人的底細。他們自己或許不想說,但這些難民一路走過來,肯定多少都會知道一點,多打聽多問,自然也能夠拼湊出一部分真相來。
而事情也的確如清薇所想,並不簡單。
姚老八的能力毋庸置疑,依劉老黑看,不像是個單純的佃農。他的媳婦似乎也被他照顧得很好,除了孩子,什麼都不用管。因爲私底下說話,劉老黑也沒有避諱,含糊的說懷疑是姚老八拐了地主家的女兒私奔之類。
估計也是有這方面的原因在,纔會索性直接逃到京城來。
至於趙家兄弟,就有意思了。聽說他們老家的父母已經病故了,就是爲了給父母看病,賣了田地房屋,還欠了一屁股債,只能在城裡做工還債。一開始,他們並不知道這是逃難的隊伍,似乎以爲是外地人來招工,大概既想賺錢,又想甩脫一身的債務,所以就跟着來了。隊伍裡像他們這樣的人,還有一些。後來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有一部分自己走了,留在途徑的州縣討生活,但還有一小部分聽說要去京城,就繼續留下來。
反正是討生活,在哪裡不是一樣?再說天子腳下,也許日子會更好過些。
“所以,他們一早就知道要來京城?不是逃難嗎?”清薇聽到這裡,不由問道。
劉老黑道,“說是隨口說的話,若是朝廷不管,就走到京城去找皇帝做主什麼的。這話說得多了,反正也沒別的去處,索性就往京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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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最開始,是誰說出來的?”清薇問。
“這可問不出來,難民堆裡亂糟糟的,誰也沒心思去記這個。況且這一路沒了的也不在少數……着實問不出來。”劉老黑爲難的道。
“罷了。”清薇說,“有這些消息也儘夠了。有勞劉大哥替我跑這一趟,年都沒過好。”
“趙姑娘快別說這話,都是街坊鄰里,互相幫襯罷了。你幫着我們的時候也不少,我們心裡都記着呢!”劉老黑道。
……
雖然這些人身上都還有些嫌疑,但清薇也必須承認,多了那麼幾個人之後,自己身上的擔子一下就輕了許多。
從前雖然小六子和壯兒也勉強能獨當一面,但畢竟是孩子,許多事不好交代給他們,清薇要親自盯着。現在姚老八和趙家兄弟都是見過世面的,許多事也知道該怎麼辦,清薇只要動動嘴皮子就好。
忙碌的日子易過,轉眼就到了元宵節。
清薇給工匠們放了假,讓他們回家去過節,自己則帶着華氏和碧月過來,和其他人一起過節。
雖然只過了十天功夫,但工人們的動作很快,酒樓大致上已經裝飾好了,只有要求比較高的雅間和三樓還沒有弄完。後廚現在已經可以用了,只要再採買些炊具和食材即可。
清薇帶着人出去採買東西。
還沒走到西市,路上就被堵住了。等了半日也沒有疏通,機靈的趙二連忙跑去打聽消息,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說是有個大人物今日進京,因爲搬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一時把道路給堵住了。得等他們搬完了才行。
“是個什麼大人物?”周圍被堵住的人太多,清薇並不能看見,因此隨意問道。
然而趙二的回答,卻讓她眼神微微一凝。
“聽說是什麼平城尚庸,我聽見旁邊幾個穿長衫的說什麼天下文魁之類的,想來是非常了不得的人物。”趙二道。
清薇垂下頭,掩去眸中的光芒,“果然是個大人物。那咱們就先等等吧。”清薇左右看了看,見旁邊有一間茶樓,門臉雖不大,卻有個二樓,還臨着街,便轉身往茶樓裡走。
二樓窗邊的位置已經坐滿了,清薇叫了茶,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凝神一聽,果然茶樓裡說的都是這位尚先生的種種典故。
聽說他帶來的那麼多東西,把道路都堵住了,其實全是一箱一箱的書。茶樓裡不乏有人感慨,這纔是真正的讀書人,只怕天下的書,沒有他沒看過的。又有人提出,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大儒,朝廷爲何不召他去做官?
其人望如此。
平城尚庸,他竟在這個時候上京了。
清薇越發清晰的意識到,現在的京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底下諸多暗流涌動,恐怕距離爆發的日子不遠了。她無聲的勾了勾嘴角,這樣的場面,並沒有讓她覺得緊張擔憂,恰恰相反,渾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涌動起來了。
必須要承認,她喜歡這種感覺。
掌控一切,尤其是這種大場面,大變化,坐看它的發生,然後在恰當的時候伸手輕輕一撥,最後的結果便可如己所願。這種感覺太過美好,也太過讓人沉溺。
從這個方面說,清薇的確是有野心的。
不過,她並不喜歡自己站到臺前去,而是享受這種站在幕後掌控一切,但又不爲人所知的感覺。野心與平淡,在清薇這裡,結合得很好。當然,清薇也始終保持着理智,不讓自己越過別人的底線,尤其是不越過皇帝的底線。
若不是涉及到了自己,她也不會貿然的去插手這些事情。
前面的路堵了兩刻鐘,才總算是通暢了。一行人出了茶樓,繼續去菜市採購。沒有人提起之前的那場小小變故,畢竟在他們眼中,這些大人物與自身並沒有任何關係。
吃完了飯,眼看天色不早了,清薇,碧月和華氏三人便往回走。本來姚老八還要送,被清薇攔住了,讓他帶着妻兒上街去看看燈會,畢竟京城的燈會規模龐大,即便是富庶繁華的江南也未必能比得上。有趙大趙二兄弟幫忙,也不虞會照顧不好兩個孩子。
這時候雖然還早,但看燈會的人已經出門了,大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雖然三人已經盡力避讓,但還是免不了會被人擠攘。前面的路都尋了小巷子走,倒還勉強,但中間有一段路,是要順着人流涌動的大街走,而且還是逆着人流。結果走了沒多久,三人就被擠散了。
雖然知道不會有什麼問題,但這一瞬間,清薇還是免不了生出幾分擔憂,正遊目四顧時,就察覺到有人從自己身後貼了上來,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似乎是準備捂她的嘴。
電光火石之間,清薇甚至來不及思考,下意識的手肘往後一撤,狠狠的撞上了後面那人,然後又捏住對方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腕。本來這裡應該是把人往前一摔,但一來清薇甩不動這麼個成年人,而來周圍擠擠挨挨,也沒有這樣的條件,所以最後的結果只是將對方手腕扯脫臼了。